宋如慧又是一笑。
今天出了太阳,但夜里下了雪,现在正是化雪的时候,便格外寒冷。路上还有不曾清扫的积雪,宋如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行经一处回廊,便听系统说:“……徐世子在回廊后面看你。”
宋如锦不禁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几眼。回廊上挂着两排灯笼,北风把灯笼吹得左右飘摇。徐牧之就站在一盏灯笼下面。冬日微暖的日光笼罩着他,将他整个人的身形映得笔直修长。
系统说:“他站在那儿很久了。”
他站在那儿看你很久了。
宋如锦怔怔地回望着徐牧之,两人就隔着几丈距离看着对方,目光撞在一起,便觉得周遭寂静无声,曲折的回廊、摇晃的灯笼,皑皑白雪与青青松木都不存在了,眼里只剩下了彼此的身影。
徐牧之早就看见宋如锦了。他就是想着兴许能遇见宋如锦,才特意出了大殿到处晃悠。但真正遇到了,他又忽然有些情怯。
将近一年没见了,他的锦妹妹已出落得这样美貌。她绾着飞仙髻,便灵动美好如同仙娥,眉眼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却又透着几分欢畅欣然,提着鎏金暖炉的手堆雪一般的白皙细腻,虽穿戴得简素,但在猎猎朔风茫茫白雪之间,他还是能一眼瞧见她。
徐牧之本想走上前,见宋如锦柔缓的目光望过来,他忽然又挪不动脚步了。
好在宋如锦主动朝他走了过来。
回廊的台阶覆着一层薄雪,宋如锦踩上去便没有站稳,鞋底打滑,眼看着就要摔倒了,徐牧之上前扶了她一把。
她摔进了他的怀里。
徐牧之顺势揽住她,宋如锦觉得他箍得有些紧,便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徐牧之立马放开手,正色道:“是我唐突妹妹了。”
他初初从战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斧钺杀伐的气息,但遇见宋如锦之后,他便着意将这些冷冽的气息收敛起来。但又同先前不一样了,先前的他还带着少年不可一世的骄纵之气,如今虽仍明亮耀眼,却也成熟稳重了许多。
宋如锦仰着脸看他,越发觉得他可以倚靠终生了。
两人靠得极近,徐牧之被她脉脉而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心跳都漏了一拍,想说什么也忘了。
北风呼呼吹过,宋如锦的白貂毛披风被风吹起,发髻上也有一缕碎发被风吹散了,徐牧之立马伸手,替她把那缕碎发别到耳后,又问:“妹妹冷不冷?”
宋如锦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暖炉举起来给他看,道:“我有手炉呢。”
徐牧之“嗯”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说他单单看着宋如锦便觉得高兴,但倘若能听她说几句话,便是额外的欣然。
于是想了半晌,又问了一句:“妹妹近来都在干什么?”
宋如锦便从月初细细地说起:“每日除了读书练字,便是学着做竹笛——我新学的手艺,师傅还夸我做得好呢。此外便是去凤仪宫陪皇后娘娘说话。哥哥嫂嫂新添了女儿,我也时常去看她。”
在战场搏杀的那些日子,徐牧之经常梦见宋如锦,也是这般娓娓地同他说着话,现在梦境成了现实,他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切。但她柔如水娇似杏的声音又历历响在耳边,清晰明白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又见到锦妹妹了。
宋如锦絮絮说完,反问了一句:“世兄近来在干什么?”
徐牧之道:“我刚回盛京没多久……近日都在家歇着,偶尔也会去校场骑马练箭。”
他说完又静默下来。呼啸的北风吹着不远处的矮树,把枝桠上的雪都吹落了不少,雪屑如柳絮般轻舞。过了许久,他终于低低说道:“妹妹,我每天都在想你……”
第58章 久别重逢(下)
其实宋如锦也很想念徐牧之。
每每收到华平县主转交的书信, 她都会十分满足。但她不好意思像徐牧之那样,把这份想念宣之于口……却又十分迫切地希望徐牧之也能了然她的心境。
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轻声道:“我也是。”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垂着眼, 都不敢抬头看徐牧之。徐牧之却神采飞扬起来,笑意满满道:“妹妹再说一遍。”
宋如锦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了。
此时宫宴也快开席了, 两人一起朝大殿走去。
半路遇见了昌平公主。
隔了这么久再遇见昌平公主, 徐牧之仍然有些警惕,不动声色地站到宋如锦的前面, 给昌平公主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问了句:“长公主也要去宫宴吗?”
昌平点了点头。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去宫宴。如今她过久了清静的日子, 也不像以往那样贪爱热闹喧嚣了。但太后听说今日殷景行也会来, 便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嘱道:“你且去一趟宴席, 看看合不合心意,若不喜欢,母后也不逼着你嫁。”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昌平啊……你过得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昌平公主遵从母命,无可无不可地来了。
三人一同进了大殿。
殿内已经坐满了人, 见他们三人一块儿进来,都静了一静——昌平公主生得美艳,本就是夺目的长相, 身后的宋如锦倒也没有被比下去,眉眼如画一般,娇美动人,尽态极妍。徐牧之身姿颀长, 剑眉星目,亦是难得的好模样。这三人站在一起,就像翠玉满堂,明珠一般熠熠耀眼。
众人侧首看了半晌,才继续谈笑风生。
殷念上回来宫宴被赶了出去,这回说什么都不肯再来了。晋国公夫人却在场,她凝神望着徐牧之和宋如锦两个人,隐约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有一股默契在涌动,心下不禁感慨——这当真是一对璧人,自己那个继女却是不能插足的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徐牧之比肩而行,宋如锦还是有些羞赧的。见端平公主坐在一旁,连忙快步走了过去,在端平公主旁边坐下。
没过多久,帝后联袂而来,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去年冬天,圣上下旨今后宫中“以红为贵”,所以今日宫宴上的杯盘碗勺都是清一色的鲜红釉。这批鲜红釉瓷器烧得极好,色泽鲜艳而纯正,华丽凝重得如同红宝石。昌平公主拿着一个小瓷杯,对着灯火赏玩了一会儿,身后的宫女缓步上前,替她倒了一盏茶。
昌平公主顺口问道:“你可知在座哪一位是晋国公府的殷景行?”
宫女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但她一直跟在昌平公主身边服侍,见公主有心想问,便特意去打听了一番,片刻之后回来,恭顺道:“左边第三列第九个便是殷七爷。”
昌平公主抿着茶水,闲闲地朝殷景行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实和传闻中说的一样,一副俊逸倜傥的贵公子模样。
昌平公主懒懒散散地看了一会儿,正打算移开眼,殷景行便朝她看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勾唇笑了笑,举杯遥遥向她敬了一杯酒。
昌平公主不禁一愣。心下也明白,殷景行八成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太后想让他当女婿。
这事轮到旁人,定然避之不及,他倒一点都不介意。
昌平公主茫然若失,终究还是移开了眼。
端平公主一向不喜欢吃宫宴上的东西,便命人去取了一筒花签,和宋如锦一起悄悄占花签玩。
上首的宋如慧见了,便把面前盛着甜杏仁饼的盘子递给了兰佩,道:“送去给端平公主和妹妹尝尝。”
兰佩应了声“是”,笑道:“婢子记得二姑娘向来喜欢吃这些甜食。”
她端着盘子正打算走,便听天子道:“慢着。”
兰佩低头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把盘子放下……朕也喜欢吃。”
兰佩有些无措,宋如慧轻声道:“放下吧。”
端平公主和宋如锦没玩多久,便见靖西王领着一个青色直襟长袍的年轻男子走到御前,道:“陛下,此人在战场英勇无畏,威武杀敌无数,臣想替他讨个恩赏。”
梁宣现在心情不错,闻言便饶有兴致地扬着声调“哦”了一声。
靖西王又道:“请陛下免了他的流放之罪!”
众人停下了说笑,不约而同地朝青袍男子望了过去。昌平公主正在慢悠悠地喝茶,也跟着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看。
手中的茶杯便滑出了手。
鲜红釉的瓷杯滚落下来,幸而金砖地上铺着绒毯,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但茶水都泼了出去,沾湿了昌平公主秋香色的下裙。
宫女上前,低声问询道:“公主?”
昌平公主摆了摆手。她那样胆大招摇的人,此刻却微微颤着手指。
梁宣也愣了一下,透过天子冕旒看了一会儿,终于认了出来,“你是卫辙?”
青袍男子拱手行礼,道:“正是罪臣。”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如宋如锦这般年轻的兴许没听过这个名头,但稍年长些的都对卫辙其人记忆犹新——他出身定国公府,十五岁那年弃明经考进士,金銮殿奏对,侃侃而谈出口成章,先帝当场点为状元,除翰林院学士。
那是永平十一年——五年前的事了。
世家子弟大多安于祖宗荫庇,鲜少能像卫辙那样靠自己挣一个官身,一时人人赞不绝口。加之卫辙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状元及第之后,走马观花绕城一游,名动盛京。不知有多少主母看中了他,想让他到自家来当东床快婿。
可惜卫辙其人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也没有春风得意多久,定国公府便牵连了一桩贪军饷的旧案,阖府均被抄没,这个新近的状元郎也遭了无妄之灾,跟随老父长兄一起流放西北,充为末等兵士。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卫辙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在座的勋贵夫人们不由感慨万千。
虽说如今她们已经嫁为人妇,但她们当年待字闺中的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卫辙。闺秀们聚在一起玩乐,也常常把他的诗词拿出来品读。谁若能去定国公府做客,定能惹来一片羡嫉。
卫辙曾是多少春闺少女的梦里人啊。
如今看着倒也不差。卫辙生于富贵,虽在边关苦寒之地锤炼了这么多年,但身上的贵气仍然半分未减。带着战场厮杀归来特有的冷冽,倒比当年更加沉稳坚忍了。
梁宣道:“既是为国效忠,自然可以除却罪籍。”卫辙文采武功样样不差,梁宣当太子时,先帝便常常夸赞他。梁宣也曾慕名读过他的文章,心下很是欣赏,后来得知他举家获罪,还替他惋惜了一阵子。如今见他立功沙场平安归来,还是挺高兴的。
于是又说:“你还要什么赏赐?不妨趁此时机提出来,朕都允了。”
天子给了脸面,但赏赐也不能乱讨。若狮子大开口,想恢复国公府的爵位,天子不仅不会答应,还会重重罚他——毕竟罚没定国公府是先帝亲自下的旨意,今上总不能违逆先帝的意思。但若只要金银珠宝,又未免落了下乘。
众人都好整以暇地等着卫辙的答复。
卫辙上前几步,跪下说道:“臣确有一个不情之请……臣,卫辙,愿求娶昌平长公主,请陛下赐婚!”
于是众人的视线就从卫辙转到了昌平公主身上。
昌平公主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的一片,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脑海深处倒有一道声音不期然地响起:“此番栉风沐雨奔赴边关,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缘回来。若有朝一日得以建功立业……”
他没有说下去。毕竟他要去戍守边关,若能建功立业,定是有敌军来犯。
他是光风霁月般的君子,终究还是希望盛世太平,百姓不用遭逢战乱之苦。终生荣辱,倒不是那么要紧。
他便转了话头,接着说道:“愿公主早日得逢良人。”
那会儿昌平公主刚去准驸马府上闹了一场,他说这话便也适宜,不至于让人多想。
但昌平公主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斩金截铁地说了一句:“我等你。”
那时候她堪堪及笄之年,这句话却说得极为郑重,像一个牢不可破的誓约。
当时的卫辙当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盛京了,唯恐误了昌平公主的终生,便轻笑着说道:“那公主至多等我三年——三年之后,便是公主不曾另嫁,卫某也是要另娶的。”
五载光阴匆匆而逝。卫辙随着凯旋的大军回到盛京。繁华帝都的碧天一如既往的澄澈清明,桃李之年的昌平公主也仍旧未嫁。
她真的等他了。
昌平公主一直不肯嫁出去,梁宣也头疼很久了,现在见卫辙愿意娶她,立马笑眯眯地允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问了句:“昌平,你看呢?”
昌平公主站起来,目光落在卫辙身上,经年的光阴在二人之间流淌。她忽然觉得上天待她不薄,她都打算随便找个人嫁了,却又与他重逢。
于是嫣然一笑,道:“但凭陛下做主。”
第59章 未来可期
昌平公主的终生大事就这么定下了。
在座的命妇们还是挺羡慕昌平公主的。毕竟从边关归来的卫辙仍旧是个少年英豪, 没有半点“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的悲凉沧桑。
宫宴结束的时候, 天色已晚, 空中又飘起了小雪,白丝绒一般覆在檐角窗棂上。宋如锦撑了把竹骨绸伞, 正打算回府, 徐牧之大步走过来,道:“妹妹, 年节就要到了……等上元节那天,我带你去护城河边看烟火, 好不好?”
他没有撑伞, 漫天的飞雪便沾在了他的身上, 缓慢无声地融成水滴。宋如锦站近了一些,举着伞越过他的头顶,替他遮住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她道:“我还在孝中, 出门游乐多有不妥。”瞧见徐牧之骤然黯淡下来的眼眸,便又解释道:“我这一年确实很少出门, 先前华平姐姐大婚,我也没有去吃席……至多也就趁着入宫上宗学,来几趟宫宴而已。”
徐牧之凝望着她, 一双眼睛温柔漆黑,说:“没关系,将来……总是有机会的。”
这个“将来”,便是宋如锦过了孝期, 凤冠霞帔嫁给他之后的事。徐牧之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们俩还有那么久才能美好圆满地生活在一起。但他又想,在他日复一日等待婚期的时候,宋如锦也在深闺静静地待嫁……这样彼此等待的时光便蓦地缱绻起来,竟也不觉得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