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玉方笑了笑:
“陈二哥,既知我来,自然也应知我所为何来。”
陈酿点头:
“不急,我慢慢同你讲。”
“吃杯酒吧。”绍玉拍了拍酒坛子。
陈酿颔首:
“好。”
………………………………………………
天色向晚,明月朦胧,早挂在天上。
不觉间,二人已喝到这个时辰。
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可这二人也不算知己。不过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却吃了同一局酒。
适才,陈酿已将七娘之事同他讲了个明白。
绍玉猛吃了几壶,已然烂醉如泥。他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又囫囵些听不大清的胡话。
陈酿摇头笑笑。记得上一回见绍玉喝成这样,还是那年汴京的上元节。
七娘因着灯谜之事伤心,与绍玉来了个不醉不归。最后还是陈酿寻着,背了七娘回府。
陈酿抬手推了推他:
“王小郎君?王三郎?”
绍玉嗯了声,抬起一双迷蒙的眼,又冲他打了个嗝。
一鼻子酒气!
陈酿蹙了蹙眉。这孩子,吃个酒这般不克制!
“醒醒。”陈酿拍拍他的脸,“夜深了。”
绍玉似听非听地点点头,或者说,更像摇头晃脑。
他忽傻笑一下:
“陈二哥,七娘还活着!嘿嘿,七娘还活着!”
是啊,还活着。
原本,还能一起归来的。
陈酿叹了口气,心下猛泛起酸。
忽一阵风过,他打了个机灵。而王绍玉只觉脑门一凉,一把抓上陈酿的手臂,紧抱不放。
“七娘,还没喝完呢!走什么啊?”绍玉道。
口齿不清,却足以听得明白。
“嘘!”绍玉又将食指放在嘴边,“小点声!当心被谢伯伯和你二哥知晓!你表姐又该笑话你了。”
陈酿转头看向他,有些哭笑不得。
那些故人们,都不在了。能做的,也许唯有醉酒。
一时间,陈酿眼眶中一阵湿润,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抬手招了两个侍儿:
“你们理间屋子出来,扶王小郎君歇下吧。再去尚书府说一声。”
侍儿应声去了。
王绍玉被架下三角亭,愈行愈远,不时还闻着他高喊“不醉不归”。
陈酿低头一笑。真是少年心性啊!
他又自斟了一盏,有一口没一口地独酌。
记得初见七娘时,她便是在吃酒。面颊微红,如三月桃花。
一盏一盏下肚,陈酿只觉神思有些不受控,眼前渐渐模糊。
隐约间,只见得七娘捻着一枚玉盏儿,嫣粉的小口噙着杯沿。她身影虚晃,含笑看着陈酿,念了半阙《女冠子》。
“桃夭桃笑,如醉分明窈窕,尽承欢。佳酿湮红玉,香腮晕粉团……酿哥哥,你替蓼蓼补半阙可好?”
她噙着一抹笑,迷醉又动人。
“好。”他恍惚中应声,“不知年岁去,空做酒中仙。梦醒荒凉处,咽辛酸。”
“好是好,就是太过凄苦,蓼蓼不喜欢。酿哥哥如今,过的是这般日子么?”
陈酿握着酒盏,睫毛上已是一团雾气。
他有些哽咽:
“大抵,你在身侧,便不是这般。”
“好啊!”七娘的声音天真又空灵,“蓼蓼不走。酿哥哥吃一盏酒,我便留一刻。可不许停哦。”
说罢,那虚晃的影狡黠一笑。
“好。”陈酿含笑,“无妨。”
一盏、两盏、三盏……孜孜不倦,盏盏不绝。
月色发白,光影清冷,洒在三角亭的飞檐,似这亭子生出白发。
………………………………………………
咚!
哐!
噹!
绍玉一个翻身,行云流水地撞上床沿,滚下床铺。
他揉着屁股,挣扎着睁眼。蓦地愣住。
“这是何处?”他摸了摸头,不自主地打了个嗝。
咦!
他嫌弃地向后缩了缩,一面挥着手扇。
“王小郎君醒了!”
有侍女正端了铜盆、毛巾、热水来。见绍玉跌坐床底,直愣了愣。
她缓了缓,又朝外唤:
“快!坐着的醒酒汤取来吧!”
醒酒汤?
绍玉蹙眉。莫不是自己宿醉于此?
还不及反应,侍女已含笑行来:
“小人伺候小郎君起身梳洗?”
“不必不必!”
绍玉惊恐地向后挪了两下,裹紧中衣便背身而坐。默了半晌,总算想起前夜发生的事。
“此处是陈参军府?”绍玉问道。
侍女掩面笑了笑:
“自然是了。小郎君昨日烂醉,我家先生安排你住下的。府上已打过招呼。”
绍玉点点头。
忽而,他猛地朝脑门一拍。倒忘了一事!
绍玉忙朝胸前探了探。
还好,还在。
绍玉取出那一封信,捏在掌中,遂问:
“你们陈参军呢?我要见他。”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杏花天3
侍女掩面笑了一声,递上洗脸布,道:
“小郎君的酒醒透了?莫不是又想寻我们参军吃酒?”
绍玉白了她一眼,一把抓过洗脸布胡乱抹了一回。
侍女接着道:
“适才小郎君醒来,小的已让人去回禀了。许是过会子就来的。”
绍玉点点头,兀自梳洗更衣。
他自来讲究,再狼狈之时,也是一派端整洁净的模样。
那厢三角亭上,陈酿依旧宿醉未醒。
他趴在凉石桌上,广袖胡乱垂着,衣襟袖口还残着酒气。手边杯盏狼藉,歪歪倒倒不成样子。
忽一阵暖风拂过,吹动三角亭飞檐上拥着的杏花。杏花抖落,几片白瓣似雪,恰打在他的眼角。
“蓼蓼……”陈酿喃喃一声。
他似被花惊,睫毛微颤了颤,这才缓缓睁眼。
春风杏花天,不想竟在此处睡了一夜。
他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唯有零星的杏花瓣儿,似雪飞落。
昨夜的一切,犹在眼前。她的眉眼,她的的笑,甚至她的软语……到头来。原是个来去无痕的梦!
陈酿深吸一口气,酒意已然半醒。
他揉了揉太阳穴,正欲开口唤人,却见侍儿正上来。
“参军醒了。”侍儿施礼。
陈酿撑着起身,依旧一番君子之风,只道:
“我昨夜应是失态了。可有事么?”
侍儿方道:
“王小郎君吵着要见参军,小的见你还睡着,没敢叨扰。”
陈酿点点头,又问:
“昨夜他醉得厉害,酒可都醒了?人还好么?”
侍儿一一答了,陈酿方道:
“我去更衣洗漱一番,你让人收拾收拾,过会子还领他来此处吧。”
侍儿遂应声而去。
………………………………………………
三角亭前的杏花依旧在飘。而此时端坐其中的,再不是昨夜两个痴傻的醉鬼。
二人都收拾得很体面。发髻规整,衣衫也已熏香,去了酒气。
“昨夜吃太多酒了。”陈酿道。
绍玉点头。不过,难得大醉一场,也甚是爽快。
陈酿接着道:
“此前同你讲过,她与我,是有消息往来的。她曾讲过‘问三郎安’。本想此番救她回临安,再与你详述,她人在总是更好些。谁知……”
陈酿轻叹了一声。
绍玉与他相识也许多年了,自然知晓他不是轻易露情绪之人。
此时一叹,心头还不知怎样滴血?
绍玉方道:
“你有你的无可奈何。易地而处,我不定比你做得更好。”
最要紧的是,七娘从未给他易地而处的机会。
“你与从前不同了。”陈酿道。
从前的绍玉,早跳脚起来,对陈酿臭骂一顿,再大醉一场。
“总有年少轻狂的时候。”绍玉道。
也总会有动心忍性的时候。
说罢,绍玉方自怀中取出信笺。因昨夜醉酒,信笺被弄得皱巴巴的。
他铺在石桌上用力抹了抹,方递与陈酿,道:
“昨日喝得兴起,倒忘了父亲嘱咐之事。听闻我要来陈二哥这里,父亲特意让我带来。”
陈酿看一眼,接过,眼底波澜不惊。
朝堂之上本就风云变幻,捉摸不定,一封信笺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拆开看了,又齐整收好。
绍玉一时好奇:
“不知父亲与陈二哥通信,所为何事?”
“你没看?”陈酿问。
绍玉摇头:
“你们是朝堂上的人,我不知看不看得。”
“王大人既要你转交,自然是不怕你看的。”陈酿道,“我这里亦要转一回。”
嗯?
绍玉有些不解。
“这是给韩将军的。”陈酿道。
想来,王大人让绍玉忙着传信,便是避免直接与韩世忠接触,落人口实。
书信的内容提及太子,陈酿并未隐瞒,尽说与绍玉知晓。
“真是奇怪。”绍玉喃喃,“父亲既不怕我看,可我知晓这些又有何溢处呢?”
陈酿遂道:
“你二位兄长已然入仕,唯你超脱。想来,王大人是有让你入仕的打算。”
绍玉一愣。
入仕……
信中的太子……
莫不是,给他指些方向?
亭下的风刮得更急了些,一丛杏花摇晃,抖落白雪一片。
陈酿放眼瞧去,感叹了句:
“要变天了。”
………………………………………………
而金国这头,七娘已在完颜亶府上住了十来日。
完颜亶痴迷汉学,府邸更是将汴京那些庭院学了个八九分。七娘有时置身其中,总觉得回到了故国,回到了汴京。
只是一想到完颜亶,她不由得背脊一凉。
近来,除了讲学,她几乎不曾与他说话。若不是他,七娘如今早已随陈酿归宋,哪至于还拥着一个故国的错觉?
她冷笑一声,仰头不语。
杏花都开了。
此处亦有杏花,却开得畏畏缩缩,终不及故国的娇艳姿态。
完颜亶捧着一大摞书卷行来,只立在七娘身后不远处,默了半晌不语。
杏花树下的女子,如宋画一般,人比花娇。
“谢七先生!”他唤道。
七娘闻声一怔,举步朝别处行去。
“先生!先生!”完颜亶哒哒哒跑到七娘跟前,因着捧书,气喘吁吁的。
七娘冷着一张脸。
她开始左右挪移,却依旧躲不过完颜亶。
“先生果真不理阿亶了么?”他抬起眸子,瞧着真挚无比。
七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若非知晓他的手段,还真当他是个不知世事的黄口小儿。
算来,真正不知世事的黄口孩童,也只有当年的七娘吧!
她低头一声自嘲的笑。
“先生,你就与我讲一句话好不好?”完颜亶伸出食指,“不,就一个字!”
“让。”七娘道。
完颜亶眼中半分惊喜半分失落,只道:
“本来,阿亶有些师爹的消息。既然先生不理我,那我便不说了。”
说罢便要转身。
“等等!”七娘想也未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的消息,多是通过朱凤英的《告天下书》传出。而陈酿的消息,因着完颜宗廷的刻意封锁,一直不得。
她秉着呼吸,道:
“你说。”
完颜亶抱着一怀书卷转身,勾起嘴角:
“那我说一句,谢七先生亦说一句。不拘先生说什么,只要与阿亶讲话就好。”
“好。”
“真爽快啊!”完颜亶道,伸手指向一旁的杏花,“咱们往杏花树下慢慢讲吧。”
七娘点了一下头。
完颜亶已然朝杏花树奔去。七娘望着他的背影,忽生了些感慨。这孩子太过聪敏,又颇具胆量学识。
金国,怕是要变天了……
这一年,正是绍兴元年。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寸金1
金国皇宫的一角,难得吹来一阵暖风,杏花又开始飘。
七娘身着汉家衣裙,立在杏花之下,掐指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