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与热花雕——临渊鱼儿
时间:2018-06-19 09:03:45

  陈年喃喃自语:“她不会接的。”
  多长时间了?从六月份到现在,她给妈妈打了多少次电话,可哪次是接通过的?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可陈年完全没有一点儿头绪。
  这时,一个挎着包的中年女人骑着电动车进门,保安连忙叫住她,“敏姐,你在厂里也有十年时间了,知不知道一个叫路如意的人啊?”
  中年女人停下车,好奇地打量了陈年一眼。
  陈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走过去,“阿姨你好,你认识路如意吗?”
  “你就是如意的女儿陈年?”敏姐问。
  敏姐和路如意同宿舍同一条流水线好些年,最常听她提起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是的,她是我妈妈。”
  敏姐说:“你妈妈不在这里了,她三月份就辞工了。”
  “那她去了哪里?”
  敏姐想了想,“好像是给一户人家当保姆去了吧。”
  陈年又问:“我妈妈……没什么事吧?”
  敏姐哈哈哈笑道:“能有什么事?我们这里几个姐妹不知多羡慕她找了一份高工资又清闲的工作呢,听说只是陪老人说说话,做些家务事。”
  容昭听到这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上前揽住了陈年的肩,平生没说过什么谎话,此时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安慰着。
  回去路上,陈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容昭看得也紧皱眉心。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叶家,停在别墅前,陈年下车,思绪还是乱糟糟的,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熟悉的铃声随着陈年走进屋子,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首歌是陈年唱的,那时还小,嗓音稚嫩,还走调,是她妈妈这么多年从未变过的手机铃声。
  世间独一份。
  不知世故的甜软声音还在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陈年和客厅里拿着手机满脸不安的程立学相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她想起了6月16日那天,她在飞机上做的梦,狂风大作后,阳光、葡萄架和妈妈都消失了。
  她想起从A市回到桃源镇那天,在路上遇到了捧着骨灰盒的程爷爷,她前一秒刚给妈妈发了信息,后一秒就从他那里听到了一声“叮”。
  她又想起那个能打通但是永远没有人接听的电话。
  还有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她看到的那座立在外公和爸爸墓地之间的无名墓碑……
  还有,昨晚妈妈也在梦里告诉她——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程遇风最先反应过来,他几乎是健步如飞地冲到陈年面前,但还有两三步的时候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她眼里,像是在下着一场暴雨。
  那么的绝望。
  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疼。
 
 
第37章 第三十七坛花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隐瞒了那么久的真相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浮出水面,程立学整个人僵硬如化石, 神经也高度紧绷着, 只觉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
  知道陈年拿下了全国物理竞赛决赛的金牌,并进入国家集训队, 又顺利和A大签约,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一切都如路如意所愿地实现着。
  从程遇风那儿得知陈年在叶家,程老爷子是特地过来贺喜的, 可谁知道……
  到底还是百密一疏。
  这孩子这么聪明, 心思灵透, 本来就有所怀疑了, 看她表情,就算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肯定已经猜到最终结果了。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看见, 原来一个人眼里的光泽可以在一刹那间黯淡下去, 如同星光陨落, 只余幽黑死寂。
  明明眼眶隐忍得发红, 陈年的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
  程遇风扶在她肩上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 语气满是担忧,“陈年……”
  陈年什么都听不见, 只看得到程遇风的唇在动,她的目光透过朦胧的水雾看向他, 紧咬的下唇松开, 胸腔里的呜咽声争先恐后涌出来, 她只吐出模糊的三个字,“我妈妈……”
  不在了,是吗?
  程遇风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找任何的借口隐瞒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陈年往后退了一大步,她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一切都那么陌生,她现在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找妈妈。
  对,她要回去找妈妈。
  叶明远停好车,和容昭刚进门,就看到陈年脚步匆匆又慌乱地从屋里跑出来,两人开始还不明所以,但看到跟在陈年身后眉心紧蹙的程遇风,一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容昭连忙去拉陈年。
  陈年反应非常缓慢,双手被容昭握住了,她睁大眼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感觉告诉她不是妈妈,她用力挣开容昭的手。
  眼前是偌大的庭院,冬日暖阳照在身上,陈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只觉得浑身冰冷,像穿着短衫短裤光脚走在冰天雪地里。
  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哪边才是回家的方向。
  又有人拉住了她。
  陈年下意识要挣脱,耳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是程遇风,他告诉她,“我带你回去。”
  她唇边溢出细碎的声音:“机长……”
  “别怕。”程遇风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带你回去。”
  他看了叶明远和容昭一眼。
  叶明远拥着轻声啜泣的妻子,朝程遇风点点头。
  回S市的飞机上,陈年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舷窗外,视线尽头是蓝天白云,可她看的是更遥远的某个地方。
  因为乘坐的是昭航的航班,不时有相熟的乘务员过来和程遇风打招呼,对陈年不免好奇地多看两眼,程遇风没什么心情,回应得礼貌又透着疏离的冷淡,乘务员察言观色,后面就没过来打扰了。
  两人抵达桃源镇时天已经全黑了。
  走过水仙桥,桥下水声幽幽,桥边人家亮着灯火,充满了人世的温暖。周围熟悉的景物,让陈年像注水的青菜般活过来了三分,她走得飞快,裙摆掠起冷风,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起来。
  程遇风紧跟在后面,路灯零星亮着,散发着清冷的光,那道纤细的身影前一刻晃在明亮处,不一会儿又幽魂般扑进了黑暗中。
  她孤零零行走在这绵长的明亮和黑暗里,像在生与死、希望和绝望之间穿梭。
  裙摆绊倒了陈年,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她双膝跪地,发出一声脆响,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程遇风赶紧上前去扶她。
  没等他走近,陈年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
  她去往的不是家的方向。
  上山的路程前所未有的漫长。
  入夜后,山风凌厉如刀,在陈年裸露的肌肤上刮了一道又一道,她浑不在意,风又集结起来将她往后推,她用力咬住牙根,弯腰艰难前进。
  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根,长发垂落肩侧,被风扯得乱七八糟。
  墓地近在眼前了,陈年的脚步也凌乱不堪,双腿软绵绵的,提不上一丝力气,她几乎走几步就要摔一跤,但每次都在程遇风的手刚碰上她时又站了起来。
  终于,陈年走到了那座无名墓前。
  今晚没有月光,她整个人都淹没在黑暗中,脸上的表情干干净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山上温度很低,程遇风担心陈年着凉,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到她肩上,她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既不哭,也不说话,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和墓碑对视着。
  人在极度悲伤时是没有语言的。
  可程遇风完全没有想到,如此开朗乐观、感情丰富的一个小姑娘,在知道母亲去世的噩耗后,她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封锁自我。
  一道墓碑,隔开的是生和死两个世界。
  程遇风分明觉得,他和近在咫尺的陈年也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开了。
  陈年在墓前站了整整三个小时。
  风呼啸着从两人间穿过去。程遇风看看时间,十一点多了,他走上前,“陈年,我们回去吧。”
  陈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不点头也不摇头。
  程遇风知道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弯下腰来背她,等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有重量爬上后背,他稳稳地把她背起来,调整外套,把人拢得严严实实。
  走了十几米远,程遇风感到两条胳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喷在颈边的气息,濡湿温热,若有似无,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成了一片片。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却很坚定,“不管发生什么事,还有我在。”
  陈年悄悄收紧了搂着他的手,算是回应。
  风大,晚上的山路又不好走,将近十二点时,两人才回到了陈年家。
  程遇风放下陈年,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他看了一圈屋里,没找到热水壶,只好去厨房生火烧热水,又担心人不在眼前会出什么事,于是他把陈年带去了厨房。
  有了第一次用木柴烧火的经验,程遇风顺利烧开了半锅水,往里面冲了凉水,试了一下温度,差不多了,他找来干净毛巾,给陈年擦脸、脖子和手,另外的一部分热水则留着给她泡脚。
  程遇风此时才发现,陈年的两只鞋子都丢了,袜子脱掉后,双脚冷冰冰的,还泛着红,她的脚很小巧,他一只手就能握住,揉了几下,渡些温度过去,这才轻按进热水里。
  泡完脚,程遇风帮忙用毛巾擦干,然后把陈年抱回房间,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
  被子太久没盖,一股潮湿的味道,可这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程遇风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柔声哄她,“睡吧。”
  陈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程遇风带她回桃源镇,陪着上山,又把她背回家,细心照顾。陈年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她能感觉得到,来自他的温暖和关怀。
  知道妈妈离世的消息,她的心像经历了一场地震,处处是坍圮、荒芜和绝望。
  和她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已经离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而身为唯一女儿的她却被隐瞒着,那么晚那么晚才知道消息,叫她如何接受?
  如何去接受!?
  陈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妈妈丢弃了。
  她以后都没有爸爸妈妈了。
  陈年整晚都没合眼,程遇风也是一夜无眠。
  半夜时他又出去接了一通来自叶明远的电话,其实从落地S市机场开始,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十几次通话,只不过有三次那边的人换成了爷爷程立学。
  他们此时还在A市中心医院。
  程遇风和陈年刚离开没多久,容昭就昏了过去,一边是伤心欲绝的女儿,另一边是昏迷的妻子,叶明远真是心力交瘁。
  好在这次容昭的病情不算很严重,但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建议要留院观察两天。
  叶明远时刻担心女儿的情况,可又走不开,还好那边有程遇风陪着,他的心才勉强平静了几分。
  考虑到叶明远承受了双重的精神压力,程遇风并没有把陈年的情况全盘以告,宽言安慰了他几句才结束通话。
  接下来的两天,陈年白天黑夜都待在墓地,双眼空洞地和无名墓碑相对。风来了,只吹动她的发丝,太阳出来了,没有给她带来温暖,只是把她的影子印画在墓碑上。
  日升月落,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程遇风在旁边陪着,无声地纵容着她用自己的方式平息悲痛心情。
  可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从登上回S市的飞机到现在,陈年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让她去睡觉她就乖乖爬上床,却是整夜整夜地睁眼到天亮。
  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如今已密布血丝。
  她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只是她把它们都压抑锁死在心底。
  陈年太累了,她在墓前跪坐下来,把脸靠在冰冷的墓碑上,缓缓闭上了眼,像是要从上面寻找温暖。
  曾经,她还让程遇风帮忙转告程爷爷,“逝者已矣,请他节哀。”
  可当时哪里知道,那小小骨灰盒里盛装的竟然是她骨肉至亲,那么温柔善良疼爱她的妈妈,怎么突然间……说没就没了呢?甚至为了瞒住去世的消息,连墓碑上都没有刻字,成为了这山野间的一缕无名孤魂。
  终究渡人不渡己啊。
  命运的利刃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能感受到那种切开皮肤切断血脉剥掉骨头的疼痛呢?
  妈妈,前方的路没有您陪伴,要是不小心摔疼了,谁来扶我?谁来安慰我?谁来抱着我哭?
  一片黑影笼罩了过来,接着陈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很轻地移开,挨在坚硬温热的胸膛上,她能清晰听到阵阵心跳声。
  “哭出来吧。”
  她表情迷茫,似乎忘记了哭是怎么一回事。
  “哭吧,”程遇风摸了摸她头发,语气比动作更温柔,“我在这里。”
  这四个字像水龙头的开关,陈年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不是一滴一滴地掉,而是一串一串地,又快又急,如同骤雨扑荷叶,不一会儿程遇风胸前的衬衫就湿了大半。
  陈年紧紧抱住了他,简直要嵌入他怀里,先是无声落泪,然后哭出了声音来,哭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直到喉咙沙哑,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她浑身发抖,泣不成声,“机长……我、我……没有……妈妈了……”
  被眼泪浸润的心口瞬间变得无比滚烫柔软,程遇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带着某种克制和抚慰。
  “你妈妈只是先去了一个我们所有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将来,她或许会在某个路口等你,就像你爸爸曾经在某个路口等她一样。”
  程遇风又轻声说: “你还有我。”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