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人在楼下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曾老师就地开了个短暂的会议,见大家都神色疲惫,就放他们回去休息了。
走着走着,欧阳脚步慢了下来,他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找一下曾老师。”
秋杭杭和张玉衡对视一眼,无声交换了某些信息。
只有陈年毫不知情:“欧阳怎么了?”
“没什么事,”张玉衡说,“大概是紧张过头,找曾老师做心理疏导去了。”
这段日子,曾老师已经被他们四个人锻炼成了心理专家,办公室书柜里除了物理学相关外,也多了很多心理学的书。
用心良苦,为他们保驾护航。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次日复赛成绩出来后,陈年还是知道了欧阳情绪异常的原因,欧阳理论考试发挥失常,无缘接下来的实验考试。
为了不打击其他三人的士气,欧阳又是以笑嘻嘻的面孔出现,甚至还安慰他们,可谁看不出来他的心有多难受?
他的强颜欢笑背后,是那双几百个日日夜夜下来熬得通红的眼睛,是一套套卷子堆起来的汗水和努力,是多少人殷切的期盼……
然而,竞赛就是这么残酷,倒下的人止步于前,获得通行证的人还要继续前进。
9月22日,陈年、张玉衡和秋杭杭带着欧阳的遗憾走进了实验考试的考场,经历了另一个更加煎熬的三小时,再次出门时,简直犹如迎来一场新生。
告别省理工大学那天,欧阳哭了,先是双眼慢慢变红,然后是压抑地啜泣,最后大哭出声,陈年也跟着哭了,张玉衡也哭了,秋杭杭哭得浑身发颤。
这四个在理科楼303教室里一起拼搏奋斗一同欢声笑语,约好将来要考同一所大学的小伙伴,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不被现实划出的无形路口将他们分开。
他们一遍遍地重复并承诺——
不管以后大家去了什么地方,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啊!不管时光走了多远,也永远都不要忘记那段我们以最好青春作为赌注孤注一掷的日子……
曾老师看到这一幕,眼底也涌现一股温热,他摘掉眼镜,看向车窗外,阳光丰盛,树木葱郁,穿行过四季的风轻轻拂面,他看到了比这眼前一切更美好的东西。
一份清澈纯粹的青春和友谊。
9月底,全国物理竞赛复赛成绩公布,陈年和张玉衡秋杭杭都进了决赛,这个可喜的消息传到S市一中,又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省第一名比市第一名含金量高多了,所有质疑陈年在初赛中作弊的声音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名字再次高调出现在校门口的LED宣传屏幕上,也有不少记者循风而来,争先恐后扑向一枝独秀的陈年。
连S市电视台也邀请陈年去上节目,不过,陈年婉拒了,当然这也是曾老师的意思,相比声名大噪,他更想要陈年在决赛前仍然保持一颗平常心,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过多的宣传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曾老师对陈年寄予的厚望,并不只是希望她在这条竞赛路上走得最远,然后顶着竞赛的虚名进入国内顶尖高校,泯然众人矣。不是他悲观,从事教育行业二十多年,看到过类似的血泪教训实在太多。
多少惊才绝艳的人,在名利场中迷失初心,如昙花一现,最终被现实的滚滚洪流吞没,可叹可悲!
这孩子在物理上有天赋,又勤奋谦虚,肯吃苦下功夫,只要一直走下去,将来在物理领域必定会有一番建树。
物理决赛定在十月底,具体时间还没出来,曾老师给三个学生放了两天假,让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顺便好好放松一下。
陈年回到了桃源镇,一是想拿些秋天的衣服,二来恰逢爸爸陈烨的冥寿,每年这个时间妈妈都会回来,母女俩一起上山,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一家团圆了。
奇怪的是,今年妈妈那边却没什么消息,陈年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听,最后妈妈只回了一条信息,说是她这几天要赶一批出国的货,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回来。
陈年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如果妈妈不是为了赚自己上学的费用,怎么会忙得连这么重要的日子也回不来?
其实妈妈不用这么辛苦的,等上了大学,她可以去打工,多辛苦都不怕,反正她还年轻,可妈妈哪次听进耳朵里了?还反过来安慰她,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认真学习,赚钱是妈妈的事。
既然妈妈回不来了,陈年只好独自拎着木篮子上山。
爸爸生前喜欢喝的小酒,她早就准备好了,还带了几样点心,一一在墓前摆好。
陈年看着泛黄照片里的男人。生命在黄土下安息,照片却还要经受人世间的风吹雨打,那张轮廓其实已经看不怎么清楚了,只依稀看到是国字脸,笑得很憨厚,应该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可惜,他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尽管他是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爸爸。
陈年和爸爸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聊生活聊学习聊未来,天南地北地聊,她还帮妈妈说好话,让爸爸不要责怪妈妈的缺席。
回应她的,只有轻轻吹过的风。风带来一股线香和香烛燃烧后的味道,并不好闻。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陈年准备下山,她揉揉发麻的双腿站起来,不经意一望,又看到了那座无名墓碑。
黑幽幽的大理石碑身,碑面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发着光,耀眼刺目。
陈年若有所思起来。
这座墓碑怎么会出现在外公和爸爸的墓之间?难道……也是路家的人?可没有听说路家有什么人去世啊,就算有,这座无名墓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太不寻常了!
下面埋葬的人……是谁?为什么会连名字都没有?
太阳底下,陈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第35章 第三十五坛花雕
陈年回家路上, 顺便去买了一把铜锁和牙刷。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怪事,上午她刚到家, 发现里屋的门锁不见了,找了一圈才在墙角湿润的青苔里找到,看上面的痕迹, 倒像是被人砸开的, 陈年没有怎么惊慌。
虽然说不上家徒四壁, 但家里最值钱的也就那台她妈妈花了100块钱买来的二手彩电, 还经常接收不到信号,平时都放在角落积灰, 更别说存折现金什么的了,要是真有小偷光顾, 注定要两手空空失望而归的。
陈年屋里屋外检查了一遍,彩电还在, 花雕酒也还在,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更是一样都没少,倒是……她的牙刷不见了。
一把几块钱的牙刷有什么好偷的?何况那还是她用过的牙刷。
张艺可曾经说过有些变态专门喜欢偷女孩子的贴身衣物, 以满足自己某种畸形的欲望,想到自己的牙刷可能也……陈年阵阵头皮发麻, 手臂上也迅速起了鸡皮疙瘩。
她不要再想象下去了, 尽管牙刷不翼而飞是铁板钉上的事实。
陈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葡萄架上的葡萄到了季节因为没有人采摘, 大都成了鸟儿、蜜蜂和蝴蝶们的点心, 没有了果实的点缀, 叶子依然绿意盎然,上面窝着的水珠,折射着午后的阳光,像一粒粒碎钻。
水井边环着一圈青苔,色泽嫩绿,应该是雨后新长出来的。
周围还是她熟悉的一切。
陈年走到矮墙边,一不小心惊扰了隔壁栖息在树上的公鸡,那双豆绿色的小眼睛很是受惊地瞪了她一眼,抖擞着双翅跳下去了。
舅舅家也是安安静静的。
一路从镇上回到家,从街头巷尾的热议中,关于舅舅舅妈的事,陈年已经整理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版本,他们从叶伯伯那儿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后,立刻去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有人说是全款,也有人说是贷款,说法不一。
舅妈还去做了试管婴儿,这是桃源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例,也帮舅妈赚足了面子,她昂首挺胸走在镇上,人们看着她的肚子,啧啧称奇,说她随身带着一个聚宝盆。
可不就是聚宝盆吗?听说做试管婴儿整个流程下来要十多万呢,这年头谁家生孩子这么金贵的?从这么一个金窝里生下来的儿子,将来必定也是大富大贵的命。
何况,不是还有路招弟这么一棵摇钱树吗?养育了她十几年的恩情,是一笔钱就能清算完的?苗凤花这条盘踞在桃源镇的吸血蚂蟥,按照她不知餍足的性子,尝到了甜头,哪有这么容易收手?
风水轮流转。镇上所有女人,包括过去明里暗里嘲讽过苗凤花是只生不出蛋的老母鸡的女人,全都羡慕起她来,连以前和她结下梁子的老豆腐西施,也在一个月光淡淡的夜晚和儿媳妇带着礼品前来,腆着一张老脸,低声下气地说了许多讨好的话。
曾经险些大打出手,在言语上杀个你死我活的纠纷,也被稀释成了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不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这方一主动低头,那方考虑到要为生儿子多多积德,又看在赔罪礼品还算丰厚的份上,双方愉快地握手言和,恢复了和谐友好的邻里关系。
陈年摇头笑笑,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人与人的关系也因为掺杂了利益变得庸俗不堪,不复纯粹,可她还是很想长大,只有长大以后才能把压在妈妈身上的重担移到自己肩上。
想到这里,她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
“妈妈,你说奇不奇怪,有一座墓出现在外公和爸爸的墓地之间,最重要的是,墓碑上没有一个字,也不知道是谁的墓,明明清明扫墓时还没有的。”
看到这条信息的程立学,忍不住老泪纵横。
孩子,那是你妈妈的墓啊,是我亲手把她葬下去的,不在墓碑上刻字,也是你妈妈的遗愿,她千方百计想瞒着你她去世的消息。
她把手机交给了我,之前发给你的每条语音都是她病重时事先录好的,为了不让你听出声音的异样,她强忍着悲痛录了一遍又一遍……
可这些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让陈年知道呢?那她妈妈的所有心血不是都白费了吗?
程立学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陈年,可又怕她起疑心,在路如意留下的一百多条录音里挑了很久,也没挑到合适的,最后只好回了两句话。
“可能是别人家的墓吧。年年,你什么时候物理决赛啊?”
前半部分猜测,后半部分疑问。人的注意力会更容易被问题吸引。
果然不出程立学所料,陈年回道:“听曾老师说在十月底,不过还不知道哪天呢。”
程立学模仿路如意的语气发了一大段鼓励的话过去,成功打消陈年的疑虑,结束聊天后,他觉得偌大的屋子冷清得令人窒息,放下手机,拄着拐杖走到外面去,双眼被天上火辣的阳光钢针般狠狠一刺,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那边,陈年在家里住了一夜就回到S市一中,开始了新一轮的封闭集训。理科楼303教室里没有了欧阳的身影,显得更加空荡了,连笑声都少了很多。三人都尽力忽视心底的失落和遗憾,全身心投入到物理决赛的备考中。
决赛及颁奖大会的时间也出来了,就在10月31日到11月5日,地点定在A市。
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气氛更加紧张,连向来沉稳的曾老师都焦虑得整夜睡不着觉,更别提三个学生了,眼底清一色的黑眼圈,疲惫神色也跟复制粘贴似的,曾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个个神经都高度绷着,随时都可能断掉,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于是,在决赛前两天,曾老师跟学校请示并得到批准后,带着陈年、张玉衡和欧阳、秋杭杭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去郊区农家乐摘西瓜、钓鱼摸虾,中午满载而归回了市区,又包下一个KTV包厢,让他们尽情唱个够。
曾老师被四个学生怂恿着自己也点了一首《上海滩》,唱得那叫一个淋淋尽致。
欧阳是最捧场的一个,欢呼声最高,几乎把手掌都拍红了,他真开心,就算如今不在尖刀班了,但大家都记得他永远是尖刀班的一员。
晚上五人还去看了一场电影,青春文艺片,酸酸甜甜。
不管以后散落天涯何方,四个学生恐怕都难以忘记十月底的这一天,也不会忘记那个陪他们一起吃喝玩乐,如严父又像慈母的曾平凡老师。
这是他们青春里共有的最美好回忆。
10月31日,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决赛准时在A市举行。
来自全国32个省市的共计368名学生,在经过为期七天的激烈角逐后,终于为过去将近一千个日日夜夜的拼搏画下了或圆满或遗憾的句号。
11月5日,物理决赛正式落下帷幕,这次总共决出100名金牌,122名银牌和146名铜牌,其中获得金牌的前50名进入国家集训队,在经过系列考核后将有13名学生正式进入国家队,前5名将代表国家参加明年七月在英国举行的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另外8名参加明年五月在越南举行的亚洲奥赛。
陈年以理论加实验总分333的最高分一举摘下物理竞赛全国决赛的桂冠,同时也是进入国家集训队的唯一女生,张玉衡和秋杭杭虽然也获得了金牌,但他们分别排名51、73,无缘进入国家集训队。不过他们的成绩也是相当漂亮了,保送A大和B大都不会是什么问题。
当晚,颁奖典礼在A市一中举行。
第一项议程是由中国物理学会秘书长王明章先生上台发言,他先是简单总结了从预赛、复赛到决赛的历程,并表达了自己对获奖学生的衷心祝贺和殷切期望。王秘书长的讲话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就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
接下来是由主持人宣读获奖学生名单,领导嘉宾为获奖学生颁奖,合影留念,整个过程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
再接着是学生代表发言,陈年自然是第一个上台,主持人在台上念了两遍她的名字,她才如梦初醒一样站起来往台上走去。
事实上,在知道决赛成绩那一瞬,陈年整个人都傻掉了,那种感觉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许久,终于看到了曙光,柳暗花明,鸟语花香……她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独自坐着发呆,但其实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完全是空白的。
发言稿是曾老师帮忙写的,陈年照着念了两句,忽然停下来,目光看向台下,那么多张年轻又陌生的面孔,无数双视线都在看着她,她把演讲稿对折叠好,脸上露出清浅笑容,落落大方地说:“曾经有很多人告诉我,女生是不适合学理科的。”
“可是我不相信。”她微笑着继续说,“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在场的所有学生都知道她此刻站在台上有多么不容易,被男生们众星拱月般衬托着的几个女生甚至抹起了眼泪。
在台下领导鼓励的目光里,陈年以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