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遇风知道爷爷的意思:“好。”
“不早了,爷爷您先回房休息吧。”
知道孙子自有主张,办事牢靠,从来不让人操心,程立学也没有别的好交待的了,只留下一句“你也不要太晚”,他就转身走了。
蹒跚的背影在月色中走远。
程立学回到房间,拉了张木椅坐下,他看着落在地上的清冷月光出神,姿势一动不动,像座木雕,和底下的椅子连成一体。
许久后。
他苍老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如意啊,这小子虽然年龄大些,但是个会疼人的,性格好,专一长情,也算有点本事,其他方面综合起来看也还不错,年年和他在一块,我是放心的。
你也放心吧 ,将来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让年年受一丁点的委屈。
程立学又想起了九年前的往事。那年儿子儿媳不幸遭遇空难,一夜之间失去父母的程遇风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只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月都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
同样是失去至亲,丧子丧媳的悲痛于程立学而言也是如同拆骨割肉,但对当时才20岁的程遇风来说,是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
那场悲剧也改变了程遇风的人生轨迹。
他消沉了数月后,做出了一个令程立学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的决定,他放弃美国名校炙手可热的金融学专业,考进了飞行学院,用几年时间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再一步步地成为了如今昭航的机长。
他认定一件事就会全力以赴,同样的,只要认定一个人,也照样会全心全意,从一而终。
风撞得窗户砰砰响,客厅的钟也敲了十一下,程立学起身走到窗边,夜深如水,庭院的地面上铺满落叶,折射着丝丝缕缕的银光。
风如冷刀割面,他赶紧关好窗户,脱去外套上床睡觉,闭眼前还想,这么晚了,那小子应该已经抄完家法回房了吧?
书房的灯还亮着。
按照程遇风的速度,两个半小时就能把家法抄完一遍,十分钟前本来已经到了收尾部分,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陈年”两个字。
他放下毛笔,划开屏幕接通,那边一开口就是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笑声:“程先生,程爷爷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程遇风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罚我跪榴莲皮深夜面壁,顺便抄十遍家法。”
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居然这么严重。
陈年听得傻眼了,跪榴莲皮面壁,想想就觉得膝盖好疼,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现在……”
“傻姑娘。”男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跟你开个玩笑。”
又被骗了。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陈年懊恼地把头埋在枕头上,长发披了满肩,有几缕滑落在脸颊,她往后拨了拨,粉嫩的耳朵在发间若隐若现,白皙如玉。
“知道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陈年一定不知道,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光是用软声软语说出这句话,就足够电话那端的程遇风心猿意马,他几乎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咬你!”
程遇风的笑声震得自己心口都发颤,也让陈年的耳朵变得滚烫,她轻轻揉了两下,“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好。”他说,“晚安。”
通话还在继续,两人都没有说话,极致的安静中,程遇风听到一声轻轻的“啵”声,在这一瞬,仿佛产生了那柔软的唇印在自己唇上的错觉,他的心跳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跳快了,眼底柔色漫无边际。
“收到了吗?”
“嗯?”他从旖旎中回神,“……没有。”
吃一堑长一智。
陈年留意到他呼吸间的变化,知道他又在骗自己,说了句“晚安”,果断就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卷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好开心啊。
见家长的坎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迈过去了,心头大石放下,整个人轻松得就像在云端游走。
另一边,程遇风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微微失笑,他本来打算告诉她明天登门拜访的事,转念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估计说了她今晚就别想睡了。
他重新拿起毛笔誊写,风灌窗而入,头顶的灯接连晃动,桌面影影绰绰,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纸面上自己刚写下的两个字——
陈年。
两字跟在繁琐的书法后面,一笔一划清晰地印入他的眼,如春水荡漾,嫩芽破土而出,又如夜空低垂,繁星闪烁……是这世上所有美好事物叠加的总和。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分神都因她而起,却甘之如饴。
程遇风把宣纸放到一边,换了张新的从头开始写,直到凌晨一点多,书房里的灯才暗去。
次日,一夜好眠的陈年天亮就醒了,外面冷,不想那么早起,她从床头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不知不觉,太阳已升到半空,卧室里盈满了光亮,纤尘浮动。
陈年跳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棉拖丢得东一只西一只,她捡回来穿好,进浴室洗漱。
刷牙洗脸扎头发换衣服,然后下楼吃早餐,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天气也是格外的晴好,蓝空高远明净。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
叶明远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陈年则是陪妈妈去后院,边走边聊边晒晒太阳,两人走了几圈回来,容昭的吃药时间也到了。
这些年,她吃药的频率是按照一天三餐来的,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陈年倒了杯温水放到桌上。
容昭吃了药,伸手抚平她皱起来的眉心,“妈妈没事。”
只不过时节转换,担心出现什么变故,遵循医嘱加大了药量。
“爸爸,”陈年扭头看向叶明远,“妈妈的病,没有办法根治吗?”
叶明远摇摇头,“只能靠药物治疗。不用太担心,医生说,只要情绪不要出现太大的起伏,不会有什么事的。”
容昭也笑着说:“这病跟了我四十多年,我还不清楚吗?”
最艰难的时间都熬过来了,现在一家人和乐美满,每天都像含着蜜糖度过,这样的日子她还想过很久很久。
陈年看妈妈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看着很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又发现一件事,今天爸爸妈妈好像穿得有点正式,难道他们待会要出门吗?
陈年问出心中的疑惑。
叶明远好笑道:“遇风没告诉你,他和爷爷今天会过来?”
晴天霹雳。
程遇风和程爷爷要过来?过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昨天她刚见了家长,现在轮到程遇风了呗。
昨晚他居然一个字都不跟她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吗?
还有,现在她要做什么?
不给陈年冷静思考的时间,佣人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告知程立学和程遇风已经到了。
她抬头看去,和一道深邃的视线撞上,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炸开了,四肢百骸都漫上一阵奇异的酥麻。
心底深处有道声音弱弱响起:为什么感觉这阵势,很像是上门提亲啊?
第58章 第五十八缕凉风
“叶叔, 昭姨。”程遇风率先开口打招呼。
叶明远亲自上前把他手里的礼物接了过来,和老爷子点头致意后,热情地招呼他们爷俩进来坐。
容昭在丈夫身后柔柔地笑,眼角笑纹如清波扩散,“程叔,遇风,你们来了。”说着,她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女儿一眼。
混乱思绪被挑开。
陈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妈妈这反应,显然也是很早就知道她和程遇风谈恋爱的事了, 亏她还自以为瞒得好,每天喜滋滋地偷乐。
陈年立刻站起来,小羞涩小紧张慢慢压回了心底, 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程爷爷。”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这不正是她想要的顺其自然吗?之前是她初涉情爱,没有经验, 多少有些患得患失了。
虽然速度比想象中快了很多。
陈年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步骤是什么样的, 以前在桃源镇时, 一般男女双方见过家长后,接下来就是谈婚论嫁了。
显然她和程遇风的情况比较特殊, 因为她还不满20周岁, 离登记结婚还有一段距离, 而且爸爸妈妈也不会舍得这么早就把她嫁出去的。
唔, 但应该也不会太晚?毕竟程遇风的年纪摆在那儿呢。
陈年耳根一热。欸,怎么忽然想到结婚上去了?
三位长辈有说有笑地落座。
程遇风和陈年面对面而坐,两人的眼神越过空气交汇了两秒,陈年定力不够,做不到像他那样的淡然自若,背在身后的手把衣服抓出了褶皱。
程遇风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见家长这种事他也是平生第一回,还是会紧张的,不过是比较善于隐藏情绪罢了。
茶香袅袅。
程立学浅抿两口,放下茶杯,直奔主题,“明远阿昭,这两个孩子的事,你们是什么看法?”
陈年立刻竖起了耳朵,清亮双眸也紧紧盯着爸爸妈妈,只见夫妻俩对看一眼,叶明远余光捕捉到女儿的表情,他笑了笑,“遇风之前跟我说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后来想想也不是那么意外。”
叶明远和容昭高中开始恋爱,尝尽爱情的甜蜜,学业也没有耽误,齐齐考进知名学府,长跑七年后修成正果。所以,两人对这件事也很开明,叶明远甚至鼓励女儿如果在大学遇见喜欢的男生,也不妨试着谈谈恋爱。
眼下,只不过是恋爱的对象变成了程遇风,叶明远向来对他赞赏有加,年轻有为,人品心性都好,最重要的是,女儿喜欢。
每次女儿从学校回家,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悦之色,一颦一笑都沁满了甜蜜,叶明远看在眼里,虽然有那么一丝全天下父亲都会有的的惆怅,但心里还是由衷地感到欣慰。
何况,女儿和遇风走到一起,颇有些宿命的意味。
叶明远握了握妻子的手,笑道:“这也是程东的心愿。”
容昭也想起了往事,心里万分感触,她点了点头,“是的。”
听叶明远提起儿子,程立学惊讶不已,抚着杯沿的手一顿,茶水溅落手背,他急急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其中渊源要追溯到程遇风出生那一年。
叶明远和容昭去程家喝满月酒,推杯换盏间,程东笑说,“兄弟,你将来要是生了女儿,咱俩还可以结个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当然只是戏言。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为人父母的,还不至于把手伸那么长去管儿女们的感情事,但万一真看对眼了,也不失美事一桩。
于是双方定下约定,不干涉不强求,乐见其成。
因为容昭身体的原因,叶明远一直不敢让她怀孕,所以叶家小千金也在十年后才姗姗来迟,后来又遭遇了被人贩子拐走的意外……
没想到浮沉兜转,缘分的线最终还是把程遇风和陈年牵到了一起,或许真应了那句话,命定该属于你的人,不管走得多远,最后还是会走回你身边。
程立学听得眼眶发热,要是程东还活着,盼来了这么一天,他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听说父亲还有这样的心愿,怔愣许久,直到手心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他才回过神,紧紧握住了陈年的手。
陈年下意识想抽回来,没成功,只好给他握着,脸颊微红,目光挪来挪去。
淡定淡定。
反正已经公开了,怕什么?
长辈们谈起的往事,对程遇风和陈年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听得入神,茶桌下握着的手也渐渐变成了十指相扣。
墙上的钟时针将要指到十二点时,佣人过来说可以开饭了,于是谈话地点从客厅转移到了饭厅,话题也开始围绕着程遇风和陈年展开。
饭桌上的氛围格外轻松自然。
像来到山前,无需在山重水复间茫然寻觅,鸟语花香的路已铺好,只需启程,便能探看一路的好风景,又如同泉水涌出自有沟渠流,且有清风明月相送。
和喜欢的男人两情相悦,又得到了双方长辈们的祝福,是陈年在十九岁这一年中最鲜明的生命印记,除了笑,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表达此刻内心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午饭吃完,大家又坐着聊了会天,容昭吃过药后就准备上楼休息,她顺便把陈年带上去了,母女俩一起躺在床上说些体己话。
陈年窝在妈妈怀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忍不住就想撒娇:“妈妈。”
容昭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叹息止于喉间,笑声柔情四溢,“我们家的年年长大了。”
而她却分明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自己错过了很多,积累了十多年的母爱还没送出去多少,女儿的人生里却有了新的内容。
“妈妈,不管长多大,我永远都是您和爸爸的女儿啊。”
有了这句话,容昭愁绪稍稍散去,她又想起什么,笑着点陈年鼻尖,“怪不得在游乐园那次还跟我说,以后就算要嫁人,也不会嫁很远的。”
原来是意有所指。
嫁给程遇风什么的,还远着呢。
陈年娇羞乱扭,拖长了声音,“妈妈……”
容昭摸摸她的脸,滚烫极了,“好了好了,不闹。”
午休时间在母女俩的轻声细语中过去,容昭是真的累了,她沉沉睡过去,陈年却没什么睡意,合眼休息了半个小时,轻手轻脚地帮妈妈掖好被子,掩上房门,下楼去了。
客厅空无一人。
陈年来到后院找人,修剪花木的佣人告之:天气不错,程老爷子和叶明远去后山钓鱼了,程遇风自然也是陪着一起去。
陈年正想要去后山看看,又听佣人说外婆醒过来了,她重新回到屋里,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外婆坐在床边,不停地用手去抓落在膝盖上的阳光,陈年走过去,外婆抬头看到是她,立刻露出笑容,“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