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皇帝但凡传臣子花园里相见,通常都是聊私事的。但今日虽在花园,但皇帝却略有不豫之色。
他依例行了个礼,然后就恭恭敬敬立在旁侧。
皇帝拿着扇子,先问了几句五军衙门的事儿,然后等太监上了茶,便让他坐了:“方才何驸马进宫请安,听他说,你要招妹婿?”
靖宁侯顿了下,点头道:“也没那么急,就是何驸马听说臣的妹子要及笄了,就顺口问了这么一句。”
皇帝点点头:“朕还听说,你觉得镇北王还差强人意?”
靖宁侯没想到何驸马居然这么八卦,这么快就传给了皇帝。
更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还为这事特地把他传到了宫里。
这可少见。
他想了想,就说道:“驸马登门,就闲唠了会儿磕,镇北王年少英才,人品高洁,乃是当朝年轻一辈里的翘楚。”
“他若是垂青舍妹,那是舍妹的福气,哪里是臣觉得王爷差强人意,分明就是舍妹愚笨,高攀不上。”
皇帝踱到柳树下,说道:“愚笨倒不见得。高攀也未必是高攀。”
“不过朕也听驸马说了,你择妹婿的条件列了一大堆,最后又说镇北王不合适。”
“那说到底就是觉得镇北王长得不好,家世不好,人品不好,然后家底还不够丰厚呗!”
靖宁侯讷然:“皇上,这可冤煞为臣了,臣要是还敢嫌弃镇北王,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你知道就好!”皇帝停下扇子,“燕家虽然不如你们戚家传承悠久,但也是代代忠良,配你戚家绰绰有余。”
“当今天下除了朕的楚王,大约是没有人跟镇北王匹敌的青年了,你看不上镇北王,那莫非是想跟朕攀亲戚?”
靖宁侯简直无语。他道:“难不成镇北王找皇上说过什么了?”
“没有。”皇帝瞥他。
那这样的话靖宁侯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既然不是燕棠来找过他,那他这又是充的什么热心人?
不过他既然说到了这里,再想想燕棠之前……他心念微转,就深施礼道:“真没这么回事,皇上,臣和拙荆就是想多留妹子几年,没那么想让她早嫁人。”
“皇上要是觉得臣先前那话失礼,那臣这就去给镇北王赔礼道歉!”
皇帝道:“回来!”
等靖宁侯顿步回来,他又执扇指了指他:“你倒是先说说,随云究竟哪不合你的意?”
“哪都合意。”靖宁侯拢手道。
“既然合意,那就别跟朕说什么担不起王妃职责什么的屁话!朕栽培出的镇北王,他要是看中了你家妹妹,那么他就是团稀泥,你也得把他当金子使!”
“朕要不是因为没有年龄合适的公主配他,还轮得到你来嫌弃?”
皇帝数落起来。
靖宁侯无奈道:“臣没说嫌弃,真是觉得臣的妹子配他是高攀了。”
“皇上您忘了,缭缭她有顽疾呀,这要是万一有个不好——”
“王爷也是咱看着长大的,这半路出个什么差池,两家生出点什么嫌隙,到时候只怕连祖上积下的交情都没有不是?”
“反正臣就是觉得让缭缭许王爷,哪哪儿都透着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皇帝凝眉:“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就是护着你们家那宝贝疙瘩,变着法儿地想让人家表忠心!”
“有病那不是可以治吗?!宫里那么多太医,当年朕登基的时候不是就给了你们勋贵府上入宫请太医的牌子么!”
“再说了,不是说没发过病了?你怎么知道她就不能好?”
“是有牌子请太医,也确实是没有再犯过,可关键是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就好了啊。去年都差点死在了杜家那丫头手上呢!”靖宁侯摊手。
又道:“再说这些年可不就是跟太医院请医问药?可有什么用?这病连太医都没办法。”
皇帝横眼睨他,牙关咬起来。
靖宁侯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定神闲拢手站着。
皇帝越是逼着他承认燕棠好,他就越是拿稳主意。
戚缭缭有病这是事实啊,既然眼下这事都惊动他了,而且他还口口声声护着他们家青年大臣,那他当然也得豁出去!
不是觉得亲手调教出来的臣子出色吗?不嫁妹子给他就是瞧不上他么?那有本事的话就先把戚缭缭的病给治好呗!
……
皇帝是挺瞧不上戚家那没皮没脸兼登鼻子上脸的架势的。
他不就是仗着燕棠只认准了他们家戚缭缭么?这还拿上了!
要不是因为他确实找不出第二个泰康一煞来代替,他能把手里茶给直接扣他脸上!
但他是皇帝,得有皇帝的衿贵,不能跟土匪一般见识。
他把茶吃完,就把他也给先打发出来了。
靖宁侯意外之余赢了皇帝一局,走出宫时美得两撇小胡子都给翘了起来。
虽然说皇帝不定能有办法把戚缭缭的病给治好,但他这么把话摊了开来,皇帝至少不会好意思突然下旨赐婚什么的来威逼戚家了。
当赐婚是荣耀,能嫁给燕棠也是荣耀,但此番皇帝能够赐婚,那来日真到了嗣艰难那步,皇帝也同样可以再赐侧妃什么的。
他虽然相信燕棠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隐忧不是吗?就是能抗挣得了也得费心费神不是吗?
嫁燕棠他不是不赞同,但子煜顾虑的也很对,皇帝刚才只让他答应燕棠,却半个字没提日后戚缭缭生不出孩子怎么办,可见是埋了坑的。
若皇帝不亲口把燕棠来日纳侧妃侍妾的后路给断了,那么就是强势赐婚他都不会答应的。
……皇帝暗骂完了靖宁侯这老狐狸回到乾清宫,却见萧珩远远地立在门下出神。
他心情稍缓,说道:“小星儿来了?”
第314章 先来后到
萧珩闻声回头,敛去脸上残余孤清,扬唇行礼:“儿臣在等父皇。听说父皇在传靖宁侯说话,不敢打扰。”
皇帝点点头,招招手让他跟进来。
在炕上落了坐,皇帝便把棋罐打开:“来得正好,咱爷俩走两局。”
萧珩看了眼他,说道:“父皇看起来心情不错。”
皇帝笑了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好的是算他戚北溟识相,知道燕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
不好的是朝中正在查奸贼,并且千机库里陆续查出丢失了好几份卷宗。
当皇帝哪那么容易,不过是胜在朝中英才贤才辈出,分担了不少罢了。
说着他又想起来:“这大好的春光,你怎么没去转转?”
“久未进宫请安,特地来的。”
皇帝微笑点头,而后垂眼布局。
萧珩看了会儿桌面,又道:“父皇,儿臣也想成亲了,想求父皇赐个婚。”
皇帝略顿,扬眉道:“看中谁?”
“靖宁侯的妹妹,戚缭缭。”
皇帝拈着棋子的手停下来,脸上的欣悦也收了回去:“戚缭缭?”他皱眉道:“为什么也是她?”
萧珩望着棋盘:“她招人喜欢,儿臣被她吸引也很正常。”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把棋子扔回罐里头:“她不行。”
萧珩眉眼不动:“为什么?”
“随云正准备跟戚家提亲,这个你应该已经知道。”皇帝道。
“就算是提亲,不是也还没有提吗?只要没有成,那我就不算强娶。”
“你不是强娶,但你要赐婚就是横刀夺爱。”皇帝深深看过来,“他们两情相悦,你这是要朕这个当皇帝的父亲,帮你这个当皇子的儿子,去抢臣子看中的姑娘?还是去给你撑腰?”
“那这样的话,你老子成了什么人?”
萧珩道:“可是戚缭缭或许不能生育,父皇忍心让燕棠身后无嗣吗?”
皇帝凝眉:“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而且,就算她嫁给你,你也同样可能无嗣。”
萧珩定坐了会儿,说道:“儿臣对子嗣并无执念。父皇也有的是孙儿。”
“可燕棠这些年全赖您的悉心栽培,您对他的好儿臣和世人都看在眼里,您难道不想看到他来日儿孙绕膝,富贵盈门?”
“你无执念?”皇帝望进他眼底:“你是无执念,还是因为针对随云?”
萧珩抬眼:“儿臣并没有针对。”
“没有你为什么要在围场对他袖手旁观?如今又为何非要娶他看中的人?”皇帝目光略显犀利。
“是因为儿臣喜欢她。”萧珩扭头望着帘栊,“儿臣久居乡野,无拘无束惯了。京师的千金小姐虽好,终归与我脾性不投。”
“唯独戚缭缭不同,她那股无法无天的气势,让我如同找到同类。”
“我知道随云喜欢她,但我也知道,除了她,我恐怕再也不能找到一个既与我身份匹配,又让我欣赏的人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这些年父皇让儿臣呆在寺里儿臣就呆在寺里,让儿臣学武功学问儿臣就学武功学问,让儿臣呆着不回京师儿臣就不回京师。”
“十七年里父皇来看我的次数不超过十回,母妃不在了,我连父皇长什么样子都描述不清楚。”
“刚出京那几年,我怕黑,也怕趁夜从山上下来,在窗外爬来爬去的小野兽。”
“即使有师父和师兄陪着我,我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哭着要父皇要母妃,也没有人能应我。”
“我也是孤苦伶仃长大的孩子。”
“比起还有母亲、在您和太子哥哥共同呵护下长大的燕棠,我想你们的时候,甚至只能对着山下和乐融融的农户暗暗幻想。”
“而那不是三五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七年。”
“看在这份上,父皇成全我一回,也不成吗?”
皇帝定眼看着他,久未吭声。
萧珩红了眼眶。
“你在怪我?”良久后皇帝吐语。
“没有。儿臣只是——”
“靖宁侯刚刚才出宫。”皇帝放了棋子,深深望着他:“他跟何璋说,做他的妹婿除了自身得有一大堆的条件之外,还包括家中父母亲都不能有三妻四妾。你觉得你行吗?”
“那只是玩笑话。”
“就算是玩笑,朕也不舍得你去迎合他。”皇帝缓声说,“你喜欢戚缭缭那样的,天下这么大,未必找不到。”
“你若就喜欢洒脱的女子,民间自有大把,父皇赶明儿着人给你挑几个便是。”
“我不要。”萧珩略显浮躁。
屋里瞬间只听得见滴漏的声音。
他又垂下头,说道:“儿臣又忘了规矩,请父皇降罪。”
皇帝静默着,说道:“你是朕的儿子。虽然把你放出去十七年,但不表示父皇不疼你,不牵挂你。”
“事情得有先来后到。还是那句话,你想赐婚,朕不会答应你。”
萧珩静默半晌,涩然勾唇:“父皇若执意不肯给儿臣赐婚,那么至少也请不要给燕棠赐婚。”
“儿臣不才,不像燕棠能干出色,能得父皇这样重视,至少您也给我一点可以公平争取的权利。”
说完他起身下地,伏地行了个大礼,退出去了。
……
距戚缭缭的及笄礼还剩半个月。由于及笄之后便不必再去学堂,最近她上课格外认真。
但同时学堂里又新进了好几个小辈,泰康坊的学堂总是这样繁荣兴旺。
程敏之他们伤好了就来上学,但想到日后他们就要缺席她,又惋惜到捶胸顿足。
但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总要长大,日子总要往前。
再说她可不觉得就因为她不去上课,他们出去混就会落下她。
戚子泯打听来的消息称梁永琛最近分外低调,梁溧的腿伤也正在将养,目前没有什么夭蛾子可出。
但是前番跟乌剌人接触的事也没有打听到后续,只不过关于那些人的去向他倒是有些眉目了:“那些人的确是前不久才自北地入关的,也确实是持的乌剌的关碟,身份不会有假。”
“但是据说跟梁家也确实有买卖关系,不像是纯粹的幌子。”
戚缭缭想了想,交代继续盯着,正好看到靖宁侯,便跟上去把这事跟他说了。
第315章 倒霉孩子
靖宁侯正还回味着先前皇帝那意思,听到这里他微微愣住。乌剌人什么的,可不就跟他和燕棠他们查的这事有关联了么!
他闻言就神情凝重起来:“这种事可不是小事,梁家是大殷的世族了,出过不少贤臣的,你可不能瞎说!”
“不信你去问子泯。”戚缭缭叹气。
靖宁侯就真的把戚子泯给唤了进来。
听子泯说完之后他也不能不信了,思索半晌,就又溜达出了门。
戚缭缭不知道奸细已经在五军都督府冒过头,也不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以为他也就随口听听,便追上去要问他。
他却又忽然停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要是哥哥做错了事情,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你该不会怪我吧?”
戚缭缭眉目一凛:“你去外面喝了花酒?”
“你这倒霉孩子!”靖宁侯气得把弯了的身子直起来:“瞎说什么?你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那你做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