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不能吟——青铜穗
时间:2018-06-19 09:11:46

  女人的呜咽在他安抚下逐渐平息。
  孙彭伸手倒了些水喂给她,另一手仍揽着她。
  从戚缭缭的角度看去,微垂着头的他,看上去不像个重权在握的大太监,倒像是个正在照顾家人的平常男人。
  她心头滑过丝不适,扭头看向墙上的字画。
  “没事了,迟早会来的。”
  孙彭将喂完水的杯子放回桌上,抚了抚脸色又开始发白的许灵莺的脸。
  半晌后转过身来,面向他们说道:“灵莺的父亲是个钦犯。她是我救下来的。”
  “钦犯?”燕棠半眯了眼。
  “对。她的父亲叫许潜。你们很可能没有听说过。”
  孙彭道:“我和许潜都是从赵王府里一起出来的。他是皇上当时的侍卫,而我伺候皇上的起居。”
  “那年先帝起事,赵王府的人跟随皇上一起浴血奋战了两个昼夜,我为掩护皇上而险些死在刀枪之下,是许潜冒死把我救了。”
  “后来皇上成了太子,许潜是他的侍卫长,而我则是殿前行走的一个小总管。”
  “我管他叫大哥,他对我也不见外。”
  “皇上文韬武略,当太子时时常出宫狩猎,那年秋狩完毕,我在东宫里准备迎接御驾回銮,然而等到半夜他才回宫。”
  “而回宫的时候他竟是策马直接进来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控。”
  “他在宫门下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让我去把许潜一家都给杀了。”
  “为什么?”戚缭缭问。
  “许潜触犯了主上,但具体我不清楚。”说到这里孙彭凝起双眉,“只是后来据别的侍卫说,他妄想跟皇上动手,皇上伤了他一剑,然后被抓起来了。”
  “许潜一直是皇上的心腹侍卫,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
  “无论如何他已犯下大罪,我们求情都没有用,最后我也只能奉旨执行。”
  “你亲手把他们都杀了?”戚缭缭问。
  他望着他们:“是我监的刑,自有人动的手。”
  戚缭缭定望着他,半晌,吐气抱起了胳膊。
 
 
第145章 孰轻孰重
  她的确没有听说过许潜这个人,甚至于这个案子她都从来没有听说过。
  “公公的意思是说,至今为止你也不知道许潜究竟为什么会跟皇上起冲突?”她问道。
  “对。至今为止我也不清楚。”孙彭平静地望过来,“这是皇上的事情,我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力去打听。”
  “不管怎么说,二十年前那天夜里,侍卫们是见到了许潜在皇上面前拨剑的。就冲这一点,他和家人被赐死并不算冤。”
  敢对太子动刀剑,放在哪朝都是要掉脑袋的,严重的抄家灭族也不是没有。
  所以严格说起来,皇帝只杀了许潜及妻儿,已经算是手下留了情。
  戚缭缭也不打算挖掘这些跟她不相干的陈年往事。
  她说道:“既然公公都说了当时动手的是别人,那我们又怎么能相信许姑娘的确就是许潜的女儿?”
  “许姑娘今年十九岁,二十年前她应该都还没有出生,你的意思是,许姑娘是遗腹子?”
  “没错。”孙彭点头,“灵莺不是他与许夫人的女儿,是他与通房的孩子。”
  “许夫人婚后多年也只生下个长女,在他死前不久他收了个通房,而通房恰巧就有了身孕。”
  “皇上当时只下旨让我杀了许潜和家人,并没有说灭门,而当时我并不知道通房有了身孕。”
  “行刑之前,许潜借着与我道别的机会悄声嘱托我,让我把通房给照顾好。”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我回宫之后皇上知道许潜死了之后也没有再追究别的。”
  “然而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把许家下人给遣散了。”
  “给通房送到通州住下,给她开了一爿茶叶铺子糊口。半年不到,她居然产下了一名女婴,这就是灵莺。”
  戚缭缭又问:“可是你怎么能肯定她是许潜的女儿?”
  孙彭回望她:“许潜临终前把她母亲托付给我照顾,如果不是因为她有身孕,他不会这么做。”
  “而且,她究竟是谁的女儿,仔细想想其实有那么重要吗?”
  “许潜是我的救命恩人,于我来说,只需要把他托付给我的事情做到就可以了。”
  “我再去追究她是不是他的女儿,不是违背了我报恩的本意吗?”
  戚缭缭一时倒也无话可说。
  再一想,她就又望着他笑起来:“公公果然老谋深算。”
  孙彭扬眉。
  她走到他面前,说道:“既然公公救下的是钦犯,而且许潜的死隐隐还关乎皇上隐秘,你这么对我们和盘托出,其实是有恃无恐,认定了我们不敢再把你们的事兜给皇上吧?”
  “因为倘若皇上杀许潜这件事背后真有什么内情,皇上说不定也会怪罪上我们。”
  孙彭微笑:“姑娘竟比我想象的还要通透。”
  他说道:“你们既然查到了灵莺头上,我又想保住她,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把你们也给拖下水。”
  “眼下王爷和姑娘把这件事当作不知情,于你我双方岂非都有好处?”
  戚缭缭也笑:“公公说的很对。”
  “只不过,公公会有那么傻,在我们不说的情况下,主动跟皇上招认许姑娘是钦犯的女儿?”
  “除了公公之外,应该是没有任何人能证实许姑娘跟许潜有什么关系。”
  “公公跟我们说到许潜的死,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多了层顾虑,好打消把你跟巴图的事情跟皇上禀报罢了。”
  孙彭双唇微微抿起。
  戚缭缭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我承认对许姑娘的身份感到好奇,但这并不是我们查你的最终目的。”
  “我们从来没有把公公当敌人。”
  “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止巴图的阴谋。”
  “所以公公,你说许姑娘是钦犯的女儿,那我就当她是钦犯的女儿,虽然我没有看到任何证据证明她是。”
  “我们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针对你,事实上,我更希望能够帮你摆脱困境。”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你主动去跟皇上说明被巴图拿契约挟制的事。而且是尽快。”
  “兹事体大。如果你不去,那么我也会回去告诉我哥哥们,请他们去奏明皇上,那个时候,公公可就极其被动了。”
  孙彭脸色有些灰败。
  燕棠听到此处,也凝眉道:“皇上向来英明,即便许姑娘就是钦犯的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得就真会对许家赶尽杀绝。”
  “公公何不做出明智的选择?”
  “不,你们不懂……”
  孙彭摇头,顺势在榻上坐下来,方才还运帱帏幄的他,顷刻变得有些彷徨。
  “灵莺七岁的时候她母亲染病过世了。从那以后就是我在照顾她。”
  “我没有儿女,她小的时候我抱着她在怀里逗她玩,还亲手给她梳辫子,她爱粘着我,天天盼着我在身边。”
  “这么多年了,我就把她当成了我自己的亲人。你们不会明白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也不会明白我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我们相依为命,在世上已经没有比我们彼此更亲近的人。”
  “她跟他父亲五官极像,我不敢冒险让皇上知道她,怕皇上会不容于她。”
  “我也不敢想像如果我死了,她余下的日子怎么过活……”
  他颓然坐着,素日里那个从容潇洒的掌印大太监已经不复存在了。
  戚缭缭听到这里,也不觉沉默。
  看看许灵莺,她又说道:“她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摔的。”提到许灵莺的时候孙彭语气总是能陡然变得柔和,他道:“四年前不慎自马上摔了下来,滚落了山崖。”
  “我因为不能出面请好的大夫,拖着拖着竟然越发严重了。”
  “后来我把她接到京师,总想着是否有机会请太医来看看,然而谈何容易?到如今我也一直不敢行动。”
  戚缭缭掀开被褥看了看,只见许灵莺两条腿已经十分枯瘦了。
  她凝眉道:“既然这样,公公就更应该跟皇上说明白了。”
  “公公以为现在只要不答应巴图就行了吗?如果仅是这样,他们何必诱你签下那份签约?”
  “你现在是进退两难,怎么做都不能把大殷撇干净了。”
  “皇上对国事的看重一定重过对私事,你要是误了国体,绝对后果只有最严重。”
 
 
第146章 你真无情
  “除非你有办法把那份契约拿回来。”最后她说道。
  巴图现在是手里有契约所以有恃无恐,那么也就是说,如果他失去了那份契约,也就等于没有了任何把柄,也作不了什么妖。
  孙彭凝眉看过来:“巴图自然会将它藏得严严实实,我若是有办法能拿回来,早就已经拿回来了。”
  “那就只能去见皇上了。”燕棠道。
  孙彭神色微顿,接而似想到了什么,眉眼之间又黯淡了下去。
  燕棠接着说:“你没有别的出路了,只能把实情跟皇上说明。”
  “到如今为止,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若等到巴图那边行了事,到时候酿成大错,那么即便我们不说,总有一日皇上也会知道的。”
  “那个时候你可就连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可这样的话,灵莺就活不成了!”孙彭拧眉直视他。
  戚缭缭走过去:“可是公公就算是不交代,你又能保证许姑娘能撑多久呢?”
  “她的身子你最清楚,如果不是到了很要紧的地步,你绝不会跟巴图签下那契约。”
  “现在巴图的目的在于大殷,而不仅仅是马价了,也就是说你已经不能指望他们会给你真的派来御医治许姑娘。”
  “既然她活不长了,那么公公为什么不赌一赌呢?”
  屋里开始静默。
  燕棠望着神情涣散的孙彭。
  这时候许灵莺却出声打破了这一室寂静:“我同意那位姑娘说的,我去见皇上吧。”
  “我不想再这么苟且偷生了。”
  “我也想舒心地活着,而不是成天担心着哪天就被人看破了身份……再这么偷偷摸摸的,我也是死。”
  “那么我倒还不如死得光明正大些……”
  孙彭沉默地坐着不答话。
  燕棠道:“公公宜早做决定。”
  “去吧——”许灵莺含泪道。
  孙彭抬起头来,艰难地看起他们:“随云先出去等我一会儿。”
  斜阳正将西墙下映得金黄,程敏之他们在东边阴凉处坐着唠磕。
  戚缭缭走过去,接过邢烁递来的茶仰脖灌下喉了。
  “怎么样了?”他们问。
  她耸肩,没说什么。
  燕棠正好走过来,也接了燕湳递来的茶喝了。
  然后问她:“你刚才为什么一直怀疑许灵莺不是许潜的女儿?”
  她笑了下:“我本来以为是他自己的女儿。但现在看来不是了。”
  “为什么?”他凝眉。
  “因为许灵莺爱上了孙彭。”她说道,“孙彭把许灵莺当女儿,但许灵莺对他的感情绝不是对父辈的尊敬和亲昵。”
  从孙彭出现时起,她就看出来许灵莺对他表现出来的依恋绝不是像对待寻常长辈。
  燕棠愕然地望着她。
  她看了眼他,又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我觉得孙彭也喜欢她,但他可能还在纠结。”
  “毕竟她是他的晚辈,而且他是受了许潜托付照顾她的。”
  顿了下她又说:“不过他就算承认,我想他的爱也会有限,毕竟他府里还有三个侍妾呢。”
  对于一个渴望着得到心爱的人同样爱慕的人来说,眼里是进不了砂子的。
  别说什么收几个女人在房里不碰就是摆设,也别说什么他不能人道就一定不能有感情。
  既然住在同个屋檐下,他多少总得对她们有些照顾。
  可是这些“照顾”,按理来说,得是他所认定的那个人的专属啊。
  燕棠默了下,闷声道:“胡说八道。”
  戚缭缭不以为意。伸手自旁边板凳上的盘子里抓了把瓜子,眯眼望着对面斜阳磕起来。
  燕棠也望着对面,半晌后他又道:“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他们也挺值得同情吗?”
  戚缭缭笑,丢了手里瓜子壳:“有什么好同情的。”
  谁没有苦过?同情又有什么用。
  改变才有用。
  燕棠望了她半晌,末了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可真是个无情的人。”
  说完之后他下了石阶,出了院门。
  戚缭缭依旧望着对面斜阳磕瓜子,笑容在她脸上,像隔着千层山,万层水。
  ……
  一刻钟后孙彭出了来,与燕棠同往宫里去。
  戚缭缭让燕湳带着侍卫跟去承天门等候消息,自己则与程敏之和邢烁留下来继续守着许灵莺。
  孙彭走后许灵莺倒是很平静了,让婆子进来给她梳了头,又换了衣裳,然后平静地坐在床上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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