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茉不和其她人一起行礼,见着她便快步走到她身边,亲热地唤了声:“姑娘……”又捂嘴,巧笑道:“夫人。”
并不是真的习惯性唤出旧日家中称呼,只是借着这称呼在人前显示她这陪嫁丫头在主子眼里与众人地位之别罢了。
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只这一眼,秦婠就已将这些人的心思看得分明,可当初她刚嫁进门时却是两眼一抹黑,可见她于识人一途上并没天赋。心里感叹,面上却不显,她也不理夏茉,口中只道:“这大暑天,你们在太阳底下站着作甚,小心着了暑气,都进去吧。”
秦婠声音偏软,初入耳温甜如果子酒,叫人觉得悯恤温柔,只是若听得久了,那绵软的声音又极易让女人心生不喜,因太过缠媚,失了端庄,可惜嗓音这东西,她改不了。
“谢夫人体恤。”青纹规矩福了福身,目光却往门外转了转。
“侯爷有事,带着沈逍出府了,午饭不在这里用。”秦婠知道她在看什么,便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临进蘅园时沈浩初就拽着他的亲随沈逍说要出府,他没说去哪,她也懒得多问,横竖上辈子他们向来各管各的,她不以为意。
可听到这话的人都有些惊讶,青纹尚不及开口,夏茉已不无忿意道:“姑娘才刚嫁过来,爷也不陪你吃顿热饭吗?”
昨日才成的亲,论常理这夫妻刚成婚时都蜜里调油似的恩爱,哪有像他们似的,房没圆成,第二天人就不见踪影,饭也不在一块吃,也由不得人猜度,只是再怎么猜度,也不该从夏茉嘴里抱怨出来。秦婠脸稍冷:“夏茉,主子的事几时轮着你来编排了?”
语气虽不严厉,话却很重,夏茉立时慌神委屈,辩道:“奴婢只是心疼夫人。”
秦婠不多说话,径直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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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只秦婠一人对着满桌的菜,凉菜小果便不说了,热菜就有清蒸鲈鱼、鲍汁扣鹅掌、蒸烂的酱蹄膀、翡翠豆皮包、酸笋野鸭汤及一桶荷叶香稻粳米饭,另外还有盅单给秦婠补身的灵芝乌鸡汤。对食物的记忆,她只剩下死前那口断头酒。她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各种香气,腹中馋虫被勾起,突然觉得自己好似饿了许久。
“夫人初来,厨房不知您的口味,奴婢就让厨房的赵嫂子拣着拿手的给您做了几样,您看可合心。”青纹一边替她布菜,一边笑道。
秦婠胃口大开,装了大半碗粳米饭,每样菜都细细尝过,闻言亦笑道:“你有心了。赵嫂子是大厨房的管事吧,她平日照管着一大家子吃食已是不易,日后不必再烦劳她另开小灶,我这里与其他各房一样便可。”
青纹“嗤嗤”笑了:“夫人真真体恤咱们,不过这是文大/奶奶交代厨房的,说是沈秦两府饮食口味约是不同,让赵嫂子多费些心。”
文大/奶奶便是二房嫡子沈浩文的妻子邱清露。按岁数,沈浩文比沈浩初早出生,是他堂兄,可按身份沈浩初是嗣子承爵,秦婠有诰命在身,故两人虽是妯娌,下人都唤邱清露大/奶奶,却唤秦婠夫人。
“原来是她。”秦婠点头,又朝秋璃道,“话虽如此,可赵嫂子还是费心了。秋璃,一会你绞二两银子与奉嫂走趟厨房,替我赏给赵嫂子。这菜既是为我单独做的,便不算公中,可别叫人家贴银子。”
说罢,她又埋头用饭。沈府老太太讲究养生,日常饮食都以清淡为主,秦婠又好重口,要想吃到这样的饭菜可不容易。青纹站在一边心里却暗暗生奇,只觉得这位夫人看着虽稚嫩,可行事作派却自有沉稳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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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秦婠慢条斯理地吃了许久,竟还添了半碗饭才作罢。饭罢秋璃便和奉嫂去了厨房,秦婠以茶漱过口,坐在次间的锦榻上让夏茉服侍自己御钗更衣,又点了蝉枝名字让她将今早收的礼都一一登记造册。
换好衣裳,秦婠歪在锦榻上,拣了两颗冰湃的葡萄吃起,目光在蝉枝与夏茉间转来转去。约是昨夜彻夜无眠的关系,纵然她心里思绪良多,可那眼还是不睁气地闭起来,倦意浓浓来袭,不多时她就已睡着。
隐约间身边有细微声音,似乎有人俯身掖她丝被,她却沉得睁不开眸。
一觉至夕阳微沉,她方醒来。窗纱上的日光已呈浅橘色,屋里暗下,只有秋璃搬着锦凳坐在窗棱下就着阳光绣花。橘色阳光把人照出重影,秋璃的稚嫩仿佛被扫空,恍惚间秦婠似看到临死前的秋璃——双十年华,刚刚许了人家,正满心欢喜地待嫁,婆家还是秦婠亲自给挑的,却为了救秦婠冻死在雪地里。
秦婠带人殓她尸骨时,她那双飞针引线的巧手已冻作石头……
“夫人醒了怎么也不唤我?”秋璃绣乏了,抬头转转脖子,一眼看到秦婠。
秦婠回神:“看你绣花的模样真漂亮,日后不知谁有福气娶到你。”
秋璃涨红了脸:“夫人自己嫁了好人家,就拿我们这些下人打起趣来。”
“好人家?”秦婠淡嘲一声,将身上盖的薄丝被拉开,“这都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夫人睡了近两个时辰呢。”
“这么久?你怎么不叫醒我?”秦婠忙从榻上下来。
这大家规矩晨昏定省,她又是新嫁妇,下午肯定有很多人来见她,她竟一睡不起?
“夫人莫急。”秋璃忙过来扶她,“才刚侯爷回来了,见你睡得沉已经吩咐下去谢绝访客,老太太那边他也着人过去请罪了,你别担心。”
秦婠眸一睁:“他回来过?”
“是呀。夫人的丝被滑到地上,还是侯爷替你拾起盖好的。”秋璃说着掩唇窃笑,“咱们侯爷真真疼人。”
疼就有鬼了。
秦婠才不相信沈浩初会安什么好心,只拽了秋璃的手:“快替我更衣,我去丰桂堂。”
“都说了侯爷已经打过招呼了,刚刚老太太身边的雁歌姐姐也来了,还是侯爷亲自见的。”秋璃按住她,“来蘅园要见你的人都被侯爷打发了,不过就是送些礼,递个帖,侯爷让人把东西放在外头案上了,交代你醒了再给你看,只有一件是重要的,就是明日回门的礼单,文大奶奶已经派人送过来,你若醒了就看看,要是觉得不妥早些告诉大奶奶去。”
秦婠稀罕了,沈浩初做事几曾如此妥帖过?
“夫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听沈逍说,咱们侯爷今天下午是去了大理寺呢。”秋璃一边扶着她去外间,一边抬起下巴笑道。
秦婠猛地顿步,道:“你说他去了大理寺?”
“是呀,听说是想求见大理寺少卿卓大人,可不料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微服出访的卓大人,他还帮卓大人解决了件棘手的案子,抓了个长兴街的惯偷。这消息在府里都传开了,据说当时侯爷不止抓人时身手敏捷,就连那偷儿犯案的罪证,也是他一一找出的,整条街的百姓都看到了,卓大人着实夸了他好几句呢,看来咱们侯爷也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是个只知逞凶斗狠的纨绔。”
秋璃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秦婠只听到一个名字。
大理寺少卿,卓北安。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
第7章 回门
秦婠想起卓北安。
那个瘦削挺拔、步履坚定却又苍白脆弱的男人。
她认识卓北安很早,在总角之岁便遇弱冠少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寺丞,而她也只是背着母亲偷吃馒头的小馋鬼,除了一声“北安叔叔”,他们之间再无其他。她绝想不到多年之后,竟会是卓北安陪她走到生命尽头。
他是她父亲的同僚,时常到秦府与她父亲谈论时政与要案,年岁分明比她父亲小了一大轮,可每回秉烛夜谈过后,她父亲总要感慨少年的见识与胸怀,即便他为官多年也比不上,而每每感慨完,她父亲也总要加上两个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卓北安身染不治顽疾,少年寿不足、体不健,空有满腔抱负无力可展。
所以秦婠同情他,但也怕他。他不常笑,眉坚目定,很严肃的一个人,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能把脆弱与强大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揉在一起。
脆弱的是他的身体,强大的是他的心。
她以为他很凶,后来自己进了牢,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宽厚温敛之人。
只有他,在她身陷囹圄、被人避如蛇蝎时来见她,也只有他答应她要替她翻案,虽然没有成功,但她知道他尽力了。刑场最后那一眼,她在他眼里看到愧疚和痛苦,他那样的人,没能救下她,估计一生都会背着这层愧疚,也不知她死之后,他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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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夫人?”秋璃连唤几声,才把秦婠从回忆里唤醒。
“什么?”卓北安的模样远去,秦婠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拿的礼单。
两人已走到外间翘头案前,案上堆着一撂东西,都是府里各处送来的贺礼并几张吃酒的帖子,而秦婠手里拿的正是邱清露替她准备的回门礼,她只扫了两眼就阖上,和上辈子一样,这礼单丰厚,人参燕窝、绫罗绸缎及各色果礼皆全,挑不出错来。秦家在京中也算显赫,就算她嫁过来再怎么不受待见,这脸面还是要顾及的。
“这礼单没问题,清露嫂子办事果然周全。”秦婠收起礼单,想了想,命人从箱里找了对麒麟玉出来,让青纹送去给邱清露作谢礼。
玉是送给邱清露的一双儿女,邱清露嫁入沈府一年就诞下对龙凤胎,极得老太太欢心,又受丈夫宠爱,在府里地位稳固,是以虽然是二房年轻辈的媳妇,却已越过婆婆主持府中中馈。反观大房这边,在她嫁进来之前,只有小陶氏一人,小陶氏继室难为,为人又软弱不堪,加之和沈浩初关系不睦,不被老太太喜欢,这么多年都如履薄冰地活着,也是可怜。
青纹一走,秦婠转头又让秋璃与夏茉打点出几份表礼一一包好,邱清露那边备下的回门礼是送予沈府,她自己另备的东西,却是要给父母的。
想想明日就能见到父母,她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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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忙碌了一会,天便渐渐暗沉,青纹从邱清露那里带了一梅花攒盒的点心回来,屋里已经开始准备膳食。沈浩初回来看了秦婠后就去了琼海阁,那是沈府的外书房,也是他见清客门人的地方。
晚饭比中午的清淡,青纹一边将饭菜摆上桌,一边拿眼望秦婠:“夫人,时辰不早了,要不奴婢去琼海阁问问?”
她以为秦婠要等沈浩初用饭,可话音才落,秦婠已经一屁股坐到桌旁。
“不用了,侯爷跟前有沈逍侍候着,饿不着他,兴许他们已经出府寻乐子,咱们吃咱们的吧。”
青纹、蝉枝几人很惊讶,就是秋璃也觉得颇为不妥,可秦婠早已落箸夹了段鱼肉放到骨碟里细细剔起,秋璃只好劝道:“夫人,还是着人去请请侯爷吧?”
“不必。”秦婠眉眼不抬。沈浩初不待见她,上一世她自嫁进沈府到他死,他也没在她屋中留用过一顿饭,她又何必再如当初那般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人心肉长,冻得久了,就成顽石,与其两看相厌,不如各自自在,岂不更舒坦。
“可……”青纹还想劝她,却听到门上珠帘被撩动的声响。
皂靴迈过门坎踩进屋里,几声叫唤跟着响起:“侯爷。”
秦婠动作一顿,很快从椅子上站起,蹙眉看进来的人,轻声道:“爷怎么过来了?”
“饿了。”沈浩初一撩袍裾坐到她对面,目光扫过满桌饭食。青纹早就盛好饭、舀好汤端到他面前,他直接端起碗先仰头饮了几口,才拿起象牙箸,冲秦婠道:“站着做甚?坐下吃饭。这汤不错。”
他夸一句,青纹又前来替他舀汤,他却挥手:“我自己来。”
上辈子体弱,生冷荤腥全忌,整日与汤药为伍,他嘴里寡淡,胃口不开,没吃过几顿痛快饭,竟是不知美食滋味。
秦婠慢慢落座,随意拔着米饭暗暗打量他。此番回归,他既不像从前那样冷待她,却也没有露出亲近的意思……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听说侯爷今日见到北……见到卓大人了?”想不出的事她不再纠缠,转而说起另一桩事。
“见着了。”沈浩初慢条斯理吃着,每一口都在嘴里细细嚼品。
“他可好?”秦婠问道。
沈浩初抬起头,道:“不太好。”
“他怎么了?”秦婠搁下箸,神情一凛。
他沉默了片刻方回答:“夏秋之交正是嗽疾频繁之时,这嗽断断续续会延续到第二年转暖,坐卧难安,彻夜难寐,心疾亦会加重。”
“这么严重?”秦婠知道他病得厉害,可不想此症竟如此折磨人。
“你很关心他?”沈浩初瞧她面露忧切,便问道。
秦婠低头:“京中皆知,他是个好官,只可惜身染顽疾,又与我父亲是忘年挚交,我问候几句也是应该。”
“放心吧,他还死不了,每年都这样,他习惯了。”他自嘲笑笑,见她不动箸,就往她碗里夹了块炖烂的肘子。
秦婠却听出三分火气,狠狠瞪他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沉默间两人用完饭,沈浩初吃了两大碗饭才罢手,他胃口一好,秦婠胃口就不好了,对着他这脸,她吃不下东西。饭后,沈浩初与秦婠分坐在罗汉榻两边,隔着矮案上的一盏烛火各自无言。
夜色已浓,秦婠见他还没走的意思,不禁烦躁——这人该不会想留下吧?昨夜没有圆房成功,他别是想要今晚完成任务。
她正想着,青纹已端来消食的茶,茶放上桌后,她并不离去,而是站在旁边,咬唇犹豫片刻,突然就走到两人面前曲膝道:“夫人,侯爷,奴婢有话要回。”
“说吧。”秦婠看了眼沈浩初,点头。
“夫人初来,对园里的人不熟,奴婢今儿已将众人唤来,夫人可要见见?另外园里又添了秋璃、夏茉二位妹妹并奉嫂几人,奴婢想着这园中人手可需重新安置,也请夫人示下。”青纹规规矩矩道。
秦婠饮了口茶,眼眸透过薄薄热雾落在青纹身上,青纹被看得心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