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原是老太太陪嫁的丫鬟,跟了老太太多年,深得她的信任。沈浩初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而亡,老太太体恤他年幼失怙,怕他受人欺凌,就将这丫鬟放到他房里照顾他。这几年许氏年纪大了,又被老太太叫回丰桂堂管事,不做那等服侍人的活,是这沈府后宅脸面一等大的下人,几乎顶上半个主子,平日里便是几位年轻的公子姑娘,在她面前都要乖乖行礼。
沈府百年世家,又自诩宽厚待下,府里等级虽森严,但仍以礼法治家,就算是小主子,当着人前也要敬这些得势的老仆几分。
许嬷嬷严厉的神情被秦婠一番温言软语说化三分,挺着胸脯随她进屋,身后其她丫鬟这才跟着鱼贯入内。一进这寝间,许嬷嬷便又蹙起眉头,秦婠随着她的目光看到满地狼藉,不由自主垂下头。
地上还扔满昨晚从床上扔下的衣裳,凌乱得叫人浮想连篇。跟进来的丫鬟都红了脸,忙上来清理衣物,许嬷嬷朝沈浩初行了礼,道了句:“侯爷。”
沈浩初不过点点头,半点表情皆无。他原是许嬷嬷带大,本无须许嬷嬷行大礼,不过去岁他承袭了镇远侯的爵位,如今是沈府的一家之主,许嬷嬷再托大也不敢造次。
“夫人,侯爷年轻,你们又是新婚燕尔,有几句话奴婢本不当讲,但又恐你们年轻人不知轻重,行下荒唐之事……”许嬷嬷见秦婠脾气不错,便抚着她的手道,可话才劝了一半,就见理床的丫鬟从床上抽出条白绸。
“许嬷嬷,这元帕……”那丫鬟捧着白绸回身,眼神慌张不定。
秦婠一看白绸,便暗道坏事,她怎将此事给忘了。
所谓元帕,便是女子初夜落红,他们没有行房,何来落红?而她刚醒,满脑袋发懵,哪还顾得上此事?
“夫人,这元帕?”许嬷嬷眉一沉,眼里抹上厉色。
“这……”秦婠脑中一时打结。
低沉的男人声音却在此时响起:“此事与她无关,是我之失。”
秦婠愕然抬头,望向说话之人。
竟是沈浩初替她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啊——冷。
第4章 敬茶
沈浩初站起,窗光恰将他的人影打在秦婠身上,厚厚笼下。
“昨日席间多饮了几杯,醉意上脑,回屋后闹了她几番就人事不醒,也亏得她照顾我一夜未眠,如今眼都还红着,嬷嬷莫误会她,是我行事荒唐了。”
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宿醉的嘶哑,话却说得妥帖。
许嬷嬷看了看沈浩初,又看秦婠,果然见到秦婠双眼红丝缕缕,眼底黑青微肿,倦怠的面容上又有薄羞红晕,只是咬牙站着并不争辩,倒叫人生怜,反让人替她委屈。
“是奴婢造次了,不过此是府里规矩,回头我还要向老太太复命,少不得多嘴问清楚,侯爷与夫人这是……还未圆房?”
沈浩初点头应是,又看秦婠局促地站在许嬷嬷后面,便冲她招手:“你过来。”
秦婠人是懵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浩初会替自己开脱。
要知道那一世就连死前他都还在怨她!总不至于死过一回,他脱胎换骨了不成?
“夫人,侯爷唤你呢。”旁边的丫鬟见她发怔,不由捂唇笑了声。
秦婠这才回神上前,接过丫鬟手里绞好的帕子:“爷,我服侍你梳洗更衣吧。”
话音才落,她就被一只大掌按着肩头坐到贵妃榻上,耳畔又响起他的声音:“我不习惯别人服侍,你们不必管我,好好服侍你们夫人便可。”
秦婠还没领会他话中意思,手里的帕子就被他抽走。几个丫鬟愣愣的,看着他将巾帕打开抹脸,估摸也没料到他会有此番举动,一时皆没回神,待他抹了两把脸后才有个丫鬟一边道“侯爷,我来帮你”,一边上前要替他挽袖。
“什么我啊你啊的,你是什么身份?敢与爷称‘你我’?”许嬷嬷闻言当即斥道。
那丫鬟已被沈浩初不着痕迹地挥开手,正不自在着,闻言马上红了眼跪下:“侯爷恕罪,夫人恕罪,是奴婢一时失言。”
后面另两个丫鬟捂着嘴窃笑地站在窗前看好戏似的瞅着,秦婠蹙了蹙眉,她自然是认得这三人。她们都是沈浩初房里的丫鬟,生得不俗,因着府中喜事关系,皆穿簇新衣裙,一色的月白绫袄儿银红褶裙,只外头的比甲颜色不同。跪着那人叫青纹,是服侍沈浩初时间最长的丫鬟,所以打扮得也与其他两人不同,青缎掐牙的比甲上还绣了梅枝,身上也戴着几件金玉,模样周正。
秦婠心中有数,几个丫鬟里沈浩初尤其与青纹亲厚,从前私底下都是“你我”相称,这青纹顺嘴惯了,不想被许嬷嬷抓个正着,被斥毫无意外,倒是沈浩初的反应——若搁在从前,他早就替她们分辩了,如今却无动于衷?
再一想刚才他挥开青纹的模样,秦婠不由更加奇怪。
“许嬷嬷,算了。”秦婠小声道,又拉拉许嬷嬷的衣袖。
这番小女儿依赖的举动倒让许嬷嬷生出几分怜爱来,也存了在新妇面前长势的念头,她才要拿青纹继续作法,却闻沈浩初“啪”地将巾帕扔入盆中。
铜盆里的水一阵乱溅,秦婠望去,沈浩初双眉紧蹙,面上浮现几分不耐。
果然,还是要替青纹出这个头?
“府中可有冰块?”他开口,却不遂秦婠的猜想。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问得几人都愣了,青纹抢道:“有的。”
时值夏末,兆京犹带暑热,到了中午各处还要用上冰,府里窖中自然存了冰。
“取一些过来。”沈浩初沉声道,双眉展平,不见喜怒。
青纹忙如获大赦般告退出去取冰,屋里一时沉默冷肃,众人似乎被沈浩初眼下的不怒而威所震慑,都有些忐忑,便是许嬷嬷也看不明沈浩初。秦婠明白她们为何惊诧,沈浩初脾气虽然不好,像个被骄纵坏的纨绔,但绝对不会有这样沉肃内敛的眸色,至少在她初嫁沈府之时,他没有。
“给嬷嬷沏杯茶来,这大清早的劳烦嬷嬷走这一趟,辛苦了。”屋里冷得不像话,秦婠只得软语打破沉寂。
许嬷嬷是这后宅里的人精,哪能察觉不到沈浩初不悦之意,便婉拒了秦婠之茶,笑着告辞,只说要向老太太复命,临走还悄悄嘱了秦婠一句“夫人若是收拾好了且早些过去”。这在上辈子可是没有的,秦婠含笑应是,又褪了手上戴的一只绞丝镯塞给她,才将人送出了屋子。
待她再回头时,沈浩初已去了净房,剩下的丫鬟默不作声收拾起屋子,秦婠也唤来自己的陪嫁丫鬟梳洗打扮,待她洁牙净面妥当,正捧着碗茶坐在妆奁前由着人梳发,那厢去取冰的青纹也回来了。
“夫人,这冰……”青纹提着棉絮紧裹的木盒问道,眼睛却不断在屋里四下觑着。
“我也不知侯爷要此物何用,你先放……”秦婠看着冰也为难了。
“拿过来吧。”沈浩初正巧出来,随手就从盆架上扯了两块帕子。
青纹忙将木盒送去,逮着机会献殷勤:“爷,让奴婢来吧。”
沈浩初不语,只将木盒打开,用手里的帕子捂了几块冰包起,目光在屋里巡过一轮,挑中了秦婠的陪嫁丫鬟秋璃:“你过来,拿好了。给你家夫人镇镇眼,消肿去红丝。”
此语一出,屋里皆又愣了,就连秦婠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只有秋璃欢喜地接下冰,心道这侯爷委实疼人,便甜甜应了句“好”,回头就过来服侍秦婠。秦婠心已咚咚跳起,不是心动,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叫她陌生,待她冷静下来一想,更加骇然。
这满屋子的人,他谁都不挑,偏偏挑了秋璃。
上辈子,秋璃是她最信任的丫鬟,一直跟她到死。他看了一圈后才挑中秋璃,是故意而为?
秦婠不知,秋璃已将冰块镇上眼皮,她不得不闭目,只听那边青纹又嚷起:“爷,你的额头怎么青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沈浩初却已四平八稳地回答:“昨儿夜里醉酒撞的。”
“奴婢帮爷敷敷吧。”青纹急道。
沈浩初却已兀自将余冰包起按到自己头上,踱回贵妃榻上坐下,一边道“不必”,一边暗中打量秦婠。
她闭着眼,嘴里发出被冰块冰到的“嘶嘶”声,唇角抽动,下巴间细微的美人沟变得明显,和从前一样叫人直想掐。
小丫头即便嫁了人,强装出的老成持重里,也还带着她独有的稚气。
他再熟悉不过。
————
屋外大晴,阳光照出满院绿意,红粉白三色九重葛交错绽放,压着院子白墙探出檐去,斜飞在半空中。秦婠扶着秋璃的手踏出房门,被日头灼花了眼,看着满院繁盛只觉得大梦一场。她死前一年,这院子已经荒芜,草木凋零,只剩墙角那几株九重葛照旧盛放,天生天养,衬得整个院子更加荒凉。
莫非真是做梦?
她带着几分迷茫四下望着,脚步放得极缓,秋璃却在她耳边小声笑道:“姑娘……啊不,夫人脚步可快些,咱们爷都在前边停步等着了。”
秦婠回神,果见沈浩初停在院门外。两人收拾妥当要去荣桂拜见诸人,原是前后脚同时出的门,只不过沈浩初步伐快了些,秦婠又慢了些,距离就这么拉开,他已经迈出门槛,她却还没走到院门的台阶上。
要说沈浩初是在等她,秦婠是不信的,上辈子大婚夜才过他就扔下她独自去了丰桂堂,两人处了五年他也没正经等过她一次,这辈子怎么可能转性。
“爷。”心里想着,她面上却不显,几步上前跟到他身边。
沈浩初言简意赅地邀请她:“一起走。”
“……”秦婠满腹想法被打了脸。
秋璃吐了吐舌,无声笑了,秦婠瞪瞪她,温道:“嗯。”
院门外的林荫路左右两分,沈浩初见她裙下露出的脚尖指着左边,身子也朝左边微侧,心里了然,这才断然往左边迈出步伐。
沈府后宅院落诸多,又依园而建,被山水围抱,宅中的路四通八达,从沈浩初与秦婠所住的蘅园到丰桂堂要走一盏茶时间,秦婠步伐不紧不慢,屡次想走到沈浩初身后,不愿与他并行,奈何她慢一步,他就慢两步,她快一步,他也快……非要和她并肩。
两人出来除了秋璃没带别人,她是新妇,原指着沈浩初引路,如此下来倒像是她在给他带路般,也不知这人在搞什么。
暗中较劲两番,秦婠没能摆脱他,倒将自己折腾得微喘,抵至丰桂堂前时她情不自禁地瞅了他一眼,表情虽是浅淡,可眼波流转间薄怒浅嗔暗生,她掩饰不住。沈浩初被她盯这一眼,脸有些烫,觉得自己欺负了她,但是没办法——
谁叫他不认识路。
“侯爷、夫人。”丰桂堂外守着的仆妇看到来人忙迎上前来行礼。
沈浩初略颌首便与秦婠往里行去,里面的丫鬟听到声音,早就隔着正厅的垂帘往里禀报,垂帘很快被人掀起,出来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绿衣丫鬟,水葱似的人,还不待他们走近便笑吟吟迎上前道:“奴婢雁歌,见过侯爷、夫人。侯爷、夫人快请进屋。”
说话间,雁歌只拿笑眼不住地打量二人,一边打起帘子请人进屋。
秦婠深吸口气定定神,客气道:“多谢。”
“夫人客气了,奴婢的份内事。”
雁歌引二人进屋后便快步绕过八扇的绣屏,朝坐在正堂罗汉榻上的人禀道:“老太太,您的孙儿、孙儿媳来给您敬茶了。”
厅内已坐了不少人,她与沈浩初虽然没有错过时间,但也不算来得非常早,只是不出错漏罢了。绣屏后影影绰绰的人随着她的步伐一点点清晰,秦婠的心仍是提起。上辈子在沈家五年,这些人中有的富贵、有的死去、有的远嫁、有的病重……缘法各自不同,她从未料到还能活着见到她们。熟悉的面孔乍然闯入眸,她脚步微滞,看着堂间团花簇锦的场面,忽然间失神,五年光阴,不论怨仇,竟似大梦一场,最后她又回到起点。
“唉哟,老太太快瞧,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一个拔尖的声音响起。
秦婠不必看到那人的脸,也知道说话的是谁——沈浩初的堂嫂,沈家二房的长媳邱清露。
随着邱清露这声夸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秦婠与沈浩初身上,没了上辈子难堪的迟到,再加上先一步回来的许嬷嬷已将蘅园里他们的情况大概描述一遍,他二人又并肩而入,往那儿排排一站,扎眼的漂亮,果如邱清露说的,天造地设的璧人。
沈浩初自不必说,京里出名的俊俏公子,模样是极好的,秦婠在京中贵女圈里却是排不上号的姑娘,并不出众,众人只当她必配不上沈浩初,怎料今日见着才发现心里猜测均非所见之实。
时下京中以瘦为美,她却不是风吹就倒的孱弱杨柳样,团脸大眼,下巴有条细微的美人沟,笑起来露一小排贝齿加两个梨涡,甜得像水润的梨,虽无十分美貌,却极讨喜,又兼她今日盛妆,身上穿着缂丝百子袄,宝蓝的绸底水亮的光泽,上头绣的童子憨态可掬,恰合她玉雪粉团似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欢喜,挨在沈浩初旁边,身量只过他肩头一点,那模样竟不被他压过分毫,反添沈浩初的英挺,就像对年轻的小冤家。
可不就是一双璧人。
还来不及把厅里坐的人看过一圈,恍惚间两人已走到堂间,丫鬟将锦垫取来,又有人捧来两盏茶,看这意思是让两人给罗汉榻上坐的人敬茶。秦婠低眉敛目接过茶,偷眼看沈浩初。
她是新妇,人认不清,必要跟着沈浩初唤人敬茶。
可沈浩初捧着茶却呆呆站着,她不看他倒好,一看他就见他也望着她,澄澈的目光带着几分困惑。秦婠不解——
他看她作啥?
这人被她撞傻脑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冬至,大家快乐!!!
第5章 秦家
丰桂堂里满室锦绣,所有人都簇拥围坐在正中罗汉榻上乌银夹发的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梳着光亮的髻,鬓角整齐,额前是细细的珍珠眉勒,髻间碧玉双插、凤衔珠垂,身上是深绯的缂丝褙子,暗金的万寿菊纹,胸口是枚祖母绿的翡翠压襟,端是富贵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