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过一次的人再睁眼,大抵心性都有改变,要么变得更怕死,要么变得无所谓。
秦婠属于后者。
白刀下去,红刀出来,碗口大的断头伤,什么痛也就那么一下。世人怕死,怕的不过死前折磨,死后地狱,她两者都见过,没什么好怕,胆儿变得巨肥,说穿了就是不在乎,左不过再来一刀,贼老天要有本事叫她再活一回?
吃过断头饭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秦婠心里替自己叫好,再看趴在自己胸口的沈浩初,就觉得他像傻子,难怪上辈子被人一刀了结,估计他连凶手模样都没瞧见。
她满心疑惑,也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若是梦怎会真实得连痛都分毫不差?
死过一趟回到过去,这可能吗?就算是最离奇的话本,也没编过这样的事,但她在狱中时却曾经想过,如果所有的事能重头来过,这辈子能不能求个善终?
重头来过,多么无稽荒谬,却是绝望的人最后的稻草。
“如果”二字,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梦。
如果这是老天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那这辈子她也不用折腾,搬张凳儿坐得远些,嗑着瓜子儿看沈家唱大戏,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她只要别把自己折进去,再从新妇熬成寡妇,大抵好日子也就来了。至于还有要害她的人,吐口唾沫操刀子,手起刀落不过赤条条的命,她没在怕。
她这人,小时候就好口吃,大了也不怎么长脑子,死过一次更不会变聪明,就是看开了。
比如现在。
管它是梦还是真实,痛快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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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挺挺胸,想看看这人到底怎样了,可别被她撞晕之后又趴在她胸前给闷死了。
不是不能死,只是这死法太难看,明天若被人发现少不得又是桩没脸的丑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她不想一回来就摊上这种事,就算要当寡妇,那也得当个自在的寡妇。
不是吗?
胸口动了几番,她急得满身汗,那人却始终没醒,头还隐隐有往中间陷进去的趋势,男人的身体太沉,她没法把人震下去,只好歇了心思老实躺着。
也不知多久,搁在她胸口的脑袋终于动了,秦婠一个激凌睁大眼,眼珠往下瞥去,大气却不敢出一声。
沈浩初果然是醒了,脸先在她胸口蹭了蹭才抬头。两人目光撞上,她瞧见他额上大片淤青,唇嗫嚅几下竟不知要说什么。他那表情却似在做梦,动作是慢的,眼神也是僵的,眼皮眨两眨,目光从她脸上往下滑,最后直愣愣定格在细带半落的银红主腰上,上头绣的鸳鸯合欢已被他的脸揉皱,几乎裹不住山丘似的柔软。
秦婠就见他的眼睛和嘴唇都一点点张大,完成从困惑迷惑到震惊愕然的转变,身体却像滚到冰湖里的鸭子般,冻成冰坨僵作石头。
“你……我……”
良久,她才听他艰难万分地吐出两个字。
看起来,他的酒是醒了。
也是,任谁一睁眼看到自己压着个黄花闺女,两手还被红绸绑在床头两侧的床柱上,就算是自个儿新娶的媳妇,冷不丁的也要发懵,他傻是正常,但一看再看还装傻就不地道了。
她那手还不是他给亲自绑上的?
这时候要装君子是不是晚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主——三章内应该可见分晓,就不要再问了哈。嘻嘻。
关于更新——有存稿的情况下,早上十点更新,存稿要是用完了就晚上见,^_^
关于评论——每章评论随机掉落小红包,谢谢陪伴。
第3章 元帕
沈浩初跌跌撞撞爬下她的身体,那兵荒马乱的逃命样看得秦婠又气又笑。额头还酸沉地疼,她呜呜两声,在他拔腿要逃离罩间时赶紧开口:“爷,我的手……”
开什么玩笑?他要是走了谁给她解开手上的束缚?等明儿早上丫鬟婆子进来瞧见,她这脸面就不保了。
沈浩初回头,见她侧来的脸颊霞光遍染,乌发轻覆玉/体横陈香/艳非常,竟如满床海棠花碎,在红烛火彩间催心生情,逼得他心跳不断加速,连呼吸的频率都难以控制。
“快解开我的手!”秦婠见他发愣,只得催促道。
听到她略显清冷的声音,他才走回床边,目光却不敢再往她身上瞄。他俯向她,伸手解她腕间红绸,奈何红绸在两人纠缠之时被他打了死结,要解开并不容易。他解了一会没能解开,颤抖的指尖却蹭过她手腕皮肤,她忍不住挣了挣自己的手,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别动。”
那声音低沉压抑,像肃杀秋风,不复先前疯狂。若非秦婠还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酒味,她几乎要以为身边换了个人。
“手腕勒肿了,你别再挣扎。”他一边解释,一边问她,“可有剪子?”
“第二层罩子小橱的屉里应该有剪子。”秦婠道。若她的记忆没出错,剪子应该放在那里头。
眼前红影一晃,沈浩初飞快走下踏步到外头套的罩间去寻剪子,秦婠盯着他的背影出神,心里疑窦丛生。前一刻还藉酒撒疯的男人,除了刚睁眼时的惊愕,他冷静得太快,莫非被她撞晕后清醒了?那是否意味着她这一世的洞房夜不会重蹈覆辙?
这厢她正胡思乱想,那边沈浩初已经将剪子拿来。咔嚓两声,红绸被剪断,秦婠的手恢复自由,忙扭着腕举到眼前察看。左右手腕上果然各有道红肿的勒痕,她一转腕子就刺疼。
“侯爷,夫人,可要唤人?”约是沈浩初刚才闹出的响动大了些,守在外头值夜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隔门问道。
“不要!”两人异口同声斥回去,听到同时响起的声音二人对望一眼,很快又各自将目光挪开。
外头没了动静,沈浩初几步走下踏脚,出了拔步床的罩间,在屋里左右张望一番走到妆奁面前。秦婠妆奁上的妆镜是西洋舶来货的水晶镜,镜面剔透晶莹,比铜镜更加清晰,沈浩初站在镜前就再挪不动步伐,捧起镜子呆呆照着。秦婠扭着手腕从床上坐起,狐疑地看着沈浩初。
沈浩初站在龙凤烛前,橘色光芒柔和了他年轻的眉目,尚不是秦婠记忆最后满面戾气的模样。簪缨纱网已去,乌油的发髻结在头上,露出的全脸是年轻男子该有的精神与整齐,这人生得太好,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男,今日又一身大红喜服,更将人衬得举世无双。
初嫁之时,秦婠对他也曾动过心,也寻思着与他好生过日子,怎奈他铁石心肠顽固不化,纵是百般柔情也难消他心头执妄,竟与她成为整个兆京城最出名的怨偶。
往事历历,想来皆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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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照着妆奁前的男人。沈浩初端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有盏茶时间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秦婠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这人虽然生了张极好的脸,但并不是个太注重自己外貌的男人,更遑论会照镜子照到失神。她有些奇怪,到底也没多想,如今她自己对眼前状况尚且摸不着脑袋,哪还顾得上沈浩初的异常。
秦婠趿了鞋慢慢下床踱步出去,指尖缓缓从四周家什上一一抚过——脚步是实沉的,手上的痛是真的,眼前所见,掌上所触,皆为真实。她是真活了?在狱中绝望时所妄想之事变成真的?
匪夷所思,却又真实得不像梦境。
可为何却回到大婚夜?如果能早一点,即便拼得头破血流躲进庵室孤独终老,她也要力挽狂澜,免去嫁入沈家的结局。五年间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她暴躁不已却无能为力,走到拔步床外,她又看到呆滞的沈浩初,少不得还要将暴躁情绪按下。
她已不是那个被父母娇宠疼爱、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女了。
可转念一想,做人不能太贪心,能活着回来已属意外,她总不能要老天事事顺意,而来日方长,不过缓缓图之。
片刻时间,她主意已定。
“爷?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开口。才经历过可怕的重逢开始,她不是不怕他,但她笃定他清醒之后不会碰自己,因为上辈子他唯一一次碰她,正是新婚夜的醉酒。清醒状态下的沈浩初,对她根本不屑一顾。
既然成了亲,他如今就还是她丈夫,她还是要小心应对。
沈浩初却大梦初醒般望向她,先是哑沉地唤了句:“秦婠?”
听他认出自己,她反而放下心,那一撞没把他撞傻就好。要是新婚夜他出了意外,她往后的日子可也不好过。
“嗯?”她小声回他,“你头上的伤可要紧?适才我……我……有些怕。”
话没说全,却也叫他想起刚睁眼时的情景,再一看她的模样——红绸里衣半掩,里头的主腰因为被他扯断了一边系带而松垮斜挂,散乱的青丝垂覆过肩脖,隐约可见半掩半露的挺立,她生得真白,雪似的人……
他忍不住想起刚才脸埋在她主腰合欢花里时绵软的触感,喉头随着这绮念上下滚了滚,他硬生生掐断脑中景象,别开头,粗道:“衣裳穿上说话。”
秦婠低头,脸腾得也红了。刚才急着下床确认发生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她倒把世俗之事抛到脑后。幸而桁架就在旁边,她飞快将衣襟拢紧,又从桁架上随手扯过件外衫披上,这才松口气。虽然已做五年夫妻,但两人相敬如“冰”,莫说房事,就是她的房间他都甚少迈入,她哪里抹得开脸在他面前穿成刚才那样?
“我的头没事。今日是你与沈……你与我的大婚?”他很快又道,声音已然冷静,只是仍不望她。
秦婠挑挑眉,嚼出他话里几丝古怪之处:“爷怎么连自个儿的大婚都记不清了?莫不是才刚在席上喝多了?又或者经了别的事?”
她试探他。既然她能回来,沈浩初也有可能回来,她可拿不准这疯傻痴的男人回来会做些什么,万一要向她报仇……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又安慰自己,这人再笨也该知道杀人焚宅的凶手不是她,他们之间只有那五年夫妻之怨,没有其他。
沈浩初可不知只这眨眼功夫她心里已转过诸般念头,很快便答她:“喝多了。”
“砰”地一声,他总算将手里捧的镜子倒扣放下,手上用了点儿力,砸得桌面上的粉盒簪环震颤不已。秦婠试不出他的底来,只觉得这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似乎比她记忆里的人沉着冷静了许多。
“时辰不早,爷可要歇下?”秦婠便不多试,目光望向铜漏。
沈浩初看着烧得只剩半截的龙凤烛与窗外的黑沉,直至呼吸平静方回头看她。她还在等他开口,静静站着,人被烛火与红衣染得妩媚,仿佛记忆里小丫头突然间长成女人,像枝头饱满的桃子,沾着露水,散着芬芳……
他咳了两声,掩去种种诛心的思绪:“你去歇着吧,我在外头散散酒,免得又像刚才那般造次伤了你。”
秦婠松了口气:“爷可要唤人来服侍?”
“不必。”他挥挥袖,转身坐到窗畔的贵妃榻上,赶她,“你快去歇吧。”
秦婠只是面上关切,闻言并不再劝,福了福身就往拔步床里走去,边走边猜——沈浩初果然是不愿与她同床的,这倒好,省了她许多功夫,只是他到底是不是和她一样倒不好确认了,看起来又不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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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藏着惊涛骇浪般的事,这眠便难入,秦婠睁着眼睛在床上独自躺着。掖实的床帐挡去龙凤烛暧昧的橘焰,只剩下天青色的光照出床上百子被的锦绣颜色,她的背依稀还还能感觉到褥子下压的桂圆、红枣、花生等物形状,所有真实的感觉都在提醒她,她的死而复生不是梦境。
从成亲到她死去这五年的记忆汹涌而至,又填满她此刻混乱的心,她试图从这团乱麻里抽出根源头来理清思绪,可浑浑噩噩间却很难平静,只能睁眼看着帐顶,手缓缓抚过自己脖颈,寻找那柄长刀落下后带来的痕迹。
脖颈光滑,并无伤疤,她也回忆不出死时的疼,那一刀委实痛快,果然未叫她尝到将死未死之痛。
龙凤烛的光芒不知何时渐渐暗去,取而代之的是虽朦胧却发白的自然光。烛台上积了层厚烛泪,一缕烟从青黑烛芯上幽幽升起,夜晚在无声间过去,屋外天微明。薄薄幔帐隔去同室而歇的两个人,沈浩初斜倚在贵妃榻上,狭长的眼睁至天明。
铜漏指到卯正三刻,屋外传来几声细唤:“侯爷,夫人,该起了。”
沈浩初从榻上坐起,正瞧见拔步床的幔帐里伸出只葱白的手将帐子撩开。秦婠跪在床上伸直了手臂把帐子挂上铜钩,红绸寝衣宽大的袖子滑落臂上,露出段白皙的手肘,被满床锦绣艳光衬得像嫩白藕尖。他目光微停,便与她的目光撞上,很快两人都将眼睛转开。
秦婠挂好帐子,从床上走下。她知道沈家的规矩,晨昏定省每日必行,向来是卯正三刻起身,辰正至丰桂堂请安。昨日虽是他们大婚,但这礼并没因此而有所通融,反倒因为有她这个新妇,沈家后宅所有女眷今儿早上都会早早去丰桂堂,等着喝她这杯新妇茶。
这是沈家规矩,却无人知会过她。
她还记得清楚,那夜糊涂过后她人事不知,酸涩睁眼时沈浩初早已撇下她先去了丰桂堂,待她梳洗妥当强撑着精神赶到丰桂堂时已过了时辰,沈浩初与一众沈家长辈都坐在堂上等着看她笑话,为此她先落个贪欢好懒不敬长辈的恶名,倍受奚落,成为阖府上下笑话。
成亲五年,这类事数不胜数,如寒天饮冻水,点滴在心。
心念百转千回,她看沈浩初的目光便冷上三分,沈浩初早就移开眼睛,仍沉默坐在窗前,她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收拾情绪刚要唤人进屋,便闻外头响起严厉粗沉的声音。
“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进去服侍?”
秦婠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来,脑中渐渐浮出熟悉面孔,她心中微动,也不等人进来便走到门前,主动将门打开。
晨风微凉,曦光尚浅,她看着暖阁里站的人,一时间仿若梦中。
外边守的人约没想过她竟主动开门,皆是一愣,跟着就听绵软的女音响起:“这位便是许嬷嬷吧?快请屋里坐。”
站在众人之前梳着油亮发髻,穿着豆绿提花缎褙子的老嬷嬷忙欠身,收起严厉,道:“夫人客气了,奴婢不敢。”
“许嬷嬷才是客气呢。你在沈府多年,先后服侍过老侯爷老太太与咱们侯爷两任主子,无不尽心尽力,尤其是对我们爷,更是从小到大悉心照顾到大,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自当敬你。”秦婠说笑间已上前亲自挽起许嬷嬷的手往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