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又是多胆小的一个人。
每当想起那个时候,他都觉得,忘记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
两个人沿着校园一路走,经过图书馆,经过双子楼教学楼,经过柏杨林,经过综合艺术大楼,往事一幕幕从他回忆里碾过,她的笑她的泪,最鲜活的记忆都是在这里的。可对她来说,这里大概是痛苦的源地,他歪头看她,却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什么。
想来,她忘得彻底。
也好。
最后在旧操场前停下来。
已是近中午的时候,天气越发阴沉起来,云层似乎压的更低了,风肆虐着,这边什么人都没有。
“进去看看吧!”
“嗯。”
铁门半掩着,时夏去推开了,绿色的漆掉得只剩下斑斑锈迹,进去了,一眼能望见角落里成片的荒草,齐小腿深,枯萎着,软趴趴倒在地上,只几根倔强地立着,在寒风中招摇。
是很荒凉的景象。
门口贴着待施工的告示,说新操场正在建了,这边要改游泳馆了。
“再过几年,我可能都不认得这里了。”其实现在的记忆里也很模糊,模糊地记得自己高中三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痛苦的早操时间,刺耳的上课铃,教导主任永远癫狂似的怒吼,谢了顶的化学老师,戴着眼镜总是笑眯眯的语文教研组组长……
可是要确切回忆起某件事的时候,她甚至连一件事都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来高二时候同桌的名字,只记得是个圆脸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这会儿才觉出来,记忆有多模糊。
时夏找了个干净点儿的台阶,拢着衣服坐了下来,放眼望去,都是灰败的颜色,连带着心情也变得暗沉沉的。只一个红色的气球被缠在了对面主席台前的栏杆上,瑟瑟地在风中抖立,是一目荒芜中,唯一的亮色。
时夏就盯着那个气球看,目不转睛地瞧着。
周政烁点头,“变化是挺大的。”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很多东西都变了模样,她也不是当年那个爱笑爱撒娇又有点儿跳脱的小姑娘了。
大概唯一没变的是,他们还在一起,无论经过了什么,无论事世如何变迁,她依旧是人群中,那个他唯一想抓住的人。
“时夏,”他叫了声她的名字,低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不知道,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他站到下风口,用手心拢着点了一根烟,眉目里有些恍惚的神情。
风景如故,却莫名多了点儿叫人感伤的情绪。
时夏拢着手,仰着头去看他,他那么高,仰头的时候,他身后的背景是大片的天空,天空又高又远,广阔无边,他在无垠的背景里,显得有些单薄和寂寥,她以前总觉得他孤傲,这会儿才觉得那孤傲下,带着点儿不与人说的寂寞。
“不讲这些了,讲点儿开心的。以前……是我追你吗?”
“怎么这么问?”他指间夹着烟,从灰白的烟雾里露出一个朦胧的笑意。
“总觉得会是我追你。”
他那性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追女孩子的性格,如果不是长得高又帅,大概就是注孤生的那一类人。
老天嘛,还是偏爱长得好看的人。
所以很多人喜欢他。
当然,她也喜欢他。
周政烁笑了笑,“不是,别人都觉得是你追我,其实我觉得是我追的你。”
时夏偏头看他,他指了指篮球场那边,“就在那儿。我跟你表白的时候。”
那天高三最后一场篮球赛,他们班对抗八班,大逆风,她逃了半节课来给他加油,扯着嗓子喊着他的名字。
那天来了许多人,山呼海啸,他在千百人中,一眼就瞧见了她,看她萝卜头似的在那儿上蹿下跳着冲他挥手,咧开的笑容比日光更耀眼,她气喘吁吁,拢着手跟他喊着,“加油啊,周政烁!周老师!周英俊!”
明明那么多人喊,他只听见她的声音。
那一刻他觉得就她了。
再没有谁能如此入他心。
那天他们班逆风翻盘,看台上上下下都是欢呼声,他和同伴击了掌,互相拥抱,尔后穿过人群去观众席,她已然朝他跑过来,兴奋得脸通红,照旧张开怀抱要拥抱他,以往每次,他都会无情地把她小小身子骨挡在半米开外,可那天他什么都没做,于是她来不及刹车,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他承认,他是故意的。
于是看她愕然加惊呆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那是第一个拥抱,女孩子的身体柔软而纤细,他两手穿过的她的腋下,稍稍用力便把她提了起来,然后凌空搁到身后的台阶上,这样视线便大体在同一水平了。
她犹呆着,吞咽了口唾沫,叫他的名字,“周政烁?”
他“嗯”了声,“说吧!”
“……说……什么?”
“跑那么快来找我,没话要说?”
“呃……”
“没话说我走了。”
“有有有,有话说。”她慌张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身,好整以暇看她,“你说。”
她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又拿毛巾给他擦汗,这一切做完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好了。”
还是第一次完整地做完,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每次他打球她都会跑过来递毛巾送水,但每次都没能如愿,刚踮了脚,他就自个儿把毛巾拿走了,哪有她发挥的余地。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配合,所以她很开心地笑了。
“没了?”
“呃,没了。”
“那我说,你听着,”他欺近半步,依旧带着身高优势俯视看她,低声,一句一句念给她听,“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
噢,时夏,你也在这里吗?
那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情书,摘自张爱玲的《爱》。
他原原本本念给她听。
“好好的,怎么念起句子来了。”时夏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儿挫败,险些气得当场走人,最后还是觉得那样不划算,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下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还得重头开始酝酿。
“表白呢,听不出来?”他说。
“啊?”时夏表情略微呆着,摸了摸他额头,“你认真的?”
平时她见他倒是热情,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那种,这会儿他表白了,她倒是淡定。
他觉得时夏就是叶公好龙。
其实不见得多喜欢他。
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气得慌,这下子真走了。
她从后面追上来,扯着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真的,“我得录个音,免得你明个儿又不承认了。”
两个人路过超市,他进去给她买了个甜筒塞到她手里,“放学等我,送你回家。”
她撕着甜筒上的纸,终于露出一点儿明媚的笑意,“哦!”
……
“真的吗?”时夏听着他讲,觉得像听故事一样。
故事可真美好,带着夏日午后清新的香草味。
“嗯。”
“好可惜,”时夏按着自己太阳穴后的位置,轻轻地揉了揉,“我都想不起来了。”
“不碍事,我们重新开始。”
第29章
下课铃响了。
到了午饭的时候, 外面渐渐吵闹起来。
时夏说:“我们回去吧!”
“等一等, ”他说, 弯腰牵住她的手, “我们先去个地方。”
周政烁带着她绕开人群, 往学校的家属楼走去。
正是午饭的时候,进出的人有很多。
时夏的脸一半裹在围巾里, 只露两只眼打量着路过的人, 有一些是面熟的,但她不大能叫得上名字, 于是也免去了打招呼的程序。
“我约了你高三时候的班主任,她一直想见你。但我不确定, 你是不是还记得她。”对于高中的事情,她的记忆总是模糊的。他简单跟她介绍了两句,“姓韩, 是个女老师, 那时候教你数学, 跟你妈妈是挚友。”
“妈妈……”时夏低声念了一句, 这两个字总让她心口发紧。“感觉,对妈妈的记忆都变模糊了。我甚至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但我觉得……你忘记了也好。”他看着她说。
时夏有些心不在焉, “是吗?”
“大约是。”
韩老师已经在客厅等着了,门是开着的,时夏和周政烁所刚刚到门口,她便起身迎了出来, 面上带着一点儿拘谨的笑意,“你们来了?我准备了午饭,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
是个中年女人,很瘦,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瘦,带着一点儿憔悴和苍白。
时夏忙欠了欠身,“麻烦您了。”
“跟阿姨客气什么呀!不用换鞋,快进来吧!”韩老师很热情。
周政烁帮时夏把围巾取下来,挂在了门后的衣帽架上,时夏把外套也脱掉了,挂衣服的时候,余光看见了墙上的照片——玄关处被装饰成照片墙,时夏在上面看到了自己。
韩阿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露出一点儿恍惚的神色,“这是你初中那一年,我们两家人一起去北京游玩的时候拍的。”
往事还清晰着,人却各自散了。
时夏点了点头,“我记得,我们国庆时候去的,北京人山人海,避开了八达岭,去慕田峪爬长城,依旧是很多人。”
她和爸妈一起出去游玩的时候不多,因为爸妈工作很忙,即便是节假日也不见得有空,所以即便人山人海,她还是觉得很开心。
照片里,她比了个V字手,笑得很明媚。
时夏蓦然觉得心口钝疼,她忍不住按了一下胸口。
“怎么了?”周政烁从身后虚虚按住她的肩,“不舒服?”
时夏勉强笑了下,“没事。”
韩阿姨忙招呼,“别在这边儿站着了,快进来呀!”然后带着时夏和周政烁往客厅去,沏了茶水,“我觉得,都好多年没见小雪了,一转眼,长这么大了。”从一个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大姑娘。
成熟了,也沉郁了,看起来稳重很多,没以前爱笑了。
学校的家属楼是好多年前的了,显得有些老而旧,时夏盯着窗户上有些年代感的雕花防护栏发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周政烁已经接了话,“有六七年了。”
“是吗?”韩阿姨略微显得吃惊,“过得真快。”
三个人聊些客套话,韩阿姨一直显得很拘谨,语言动作里总透着点儿小心翼翼。
时夏不知道为什么,也无意去揣摩,她这会儿觉得胸口发闷,头又开始疼起来,最近头疼好像变得频繁了,这让她觉得有点儿恐慌。
“哎呀,光顾着说话了,都中午了,你们一定饿了。”
饭早就准备好了,她一一端出来。
饭吃得有些沉默,时夏注意到很多细节,玄关处的衣帽架上只有一件女士外套,玄关处鞋架上也只有女士皮鞋和拖鞋,放在最易拿到的位置,饭厅里只有一张椅子,其余的收在隔间里,时夏和周政烁坐的椅子是现搬出来的。
客厅里很干净,但显得有些空,角落的酒柜好像久置不用,上面堆满了杂物。
给人一种……
一个人生活的感觉。
“冒昧问一句,韩叔叔……”吃完饭的时候,时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韩阿姨笑了笑,“我们离婚有三四年了,孩子也跟了他。”
时夏“哦”了声,说了声“抱歉”,没敢再追问。
告辞离开的时候,韩阿姨把他们送出门口。
她突然抓住了时夏的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从口袋拿出一个存折,塞到她手里,“阿姨的一点儿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这些年,本该阿姨照顾你,可我自己也是一团糟,还好阿政一直在你身边。”她的愧疚在这一刻爆发,眼里泛着泪光,“阿姨对不起你,这么些年,阿姨没有一天不在自责,那时候要不是为了我……”
周政烁把时夏拉开一点距离,沉声制止了韩女士,“韩老师,您别这样,小雪她记不起那件事了,你说这些,她也不能理解,平白让她担心。而且,不是您的责任,不需要自责。这些年,也辛苦你了。”
韩女士终于流下泪来,很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最终却并不能表达出什么,“没事,没事,我就是看见小雪,有点儿激动。你们慢走,以后常来玩儿,我就不送了。”她背过身去,轻轻擦着眼泪。
“您保重。”
周政烁和时夏出来的时候,外面阴沉的天气酝酿出了雪来。
这是今年的初雪,被风卷着,漫天飞舞。
“那件事之后,韩老师得了抑郁症,他丈夫陪了她三年,后来她病好了,他们就离婚了。”周政烁跟她解释了一句。
时夏点点头,没有追问,只说,“我有点儿冷。”
周政烁攥住她的手,放进自己口袋,“带你来,是想让你试着和过去接触,想不想得起来都没关系,只是不想再把你藏起来,我们都不能停滞不前,试着往前走几步,好不好?”
时夏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冷得揣手。今天更一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