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所谓龙子凤孙,这些可俱是天家人,说不好,里面就有一位……”
也有那消息灵通的小声嘀咕着,又想到什么,忙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程庆轩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又瞧见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的礼部官员,终于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
今儿个可不正是各地藩王王子进京的日子?
说是令藩王王子进京面君,可不年不节的,哪个人不明白,分明是为了遴选嗣子!
要说今上也是个不如意的,当初和亲兄弟争位,好不容易占了龙椅,却是膝下空虚,而立之年,方得了个龙子,虽是一出生就封为太子,却是个体弱命薄的,好容易挨到及冠之年,依旧撒手西去。
自打太子没了,皇上打击太大之下,可不就缠绵病榻?
到如今已有两年之久。前些时日,帝都上空忽然出现黑白鱼状太极图,更有九天惊雷烧了慈宁宫一座殿宇,朝野震惊,太后差点儿哭昏过去,只说是国朝后继无人,上天降下责罚,恳请皇上为祖宗基业计,赶紧从宗室子弟中遴选后嗣,好让周家列祖列宗能在地下安稳长眠……
连带的朝中重臣也纷纷上书附和,不多久,就有了这道让各地藩王送子进京的旨意。
只天下人谁不知,分明是皇上要过继嗣子啊!
都说同人不同命,天家的嗣子和普通百姓又自不同,一旦被皇上选中,妥妥的就是储君、未来的皇上,可不就是真龙吗!
要是自己过继的是那等朝中重臣之家,如何也不会和现在这般栖栖遑遑了。
正自胡思乱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却是这群鲜衣怒马的龙子凤孙,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站的位置,可不就在自己的前方?
程庆轩冷汗刷地下来了,心说是不是自己这么直盯盯的瞧着,礼仪不周,惹了哪位爷不悦?忙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来,腰也弯的快到地上了:
“小的工部所正程庆轩给各位爷请安……”
可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距离太远,却是没半个人搭理他。倒是旁边的人群忽然散开来。程庆轩后知后觉的抬头,才发现偌大的空地上也就自己和前面公主府的马车罢了。
吓得脸一白,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而正前方,正有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缓缓而来,在距车子几射处勒住马匹,冲着公主府的马车做出礼让的姿势:
“我等奉皇命入城,不想却是阻了大姑姑府里的马车,还请勿怪。”
随着他的话,后面一众藩王王子也跟着纷纷让开,那些礼部官员神情却是有些复杂——
这说话的少年,可不正是皇上唯一的兄弟,庆王爷的独子周珉?
这位倒是个会来事的,甫一入京,就先想法子赢取公主府的好感。
和曾经跟庆王水火不容不同,皇上对唯一的胞妹荣宁大长公主始终宠爱有加,兄妹两个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若然能赢得大长公主的支持,过继一事,可不就抢占了先机?
后面的那些藩王王子也不是傻的,忙也纷纷附和:
“如何能让长公主的人给我们让路?”
“让公主府的车先过去吧。”
能动用公主府的马车,还是住在这样繁华的街道,意味着车上的人要么是哪个朝中权贵家的小姐,要么是长公主极看重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大家礼让一番,是绝没有坏处的。
蕴宁也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登时头疼不已,只得道:
“贵人们言重了,贵人们有皇命在身,若因为小女子而耽误了大事,可不是小女子天大的罪过?还请贵人们先行,小女子并无要事,不敢劳烦贵人。”
虽是看不见人,声音却宛若出谷黄莺,很是宛转动听。
周珉认真听完,倒也没有强人所难,微微一笑道:
“姑娘太客气了,既如此,我等就先行一步,他日有缘,再向姑娘赔罪。”
说着,一抖缰绳,却是加快了步伐,公主府的马车前面很快就空了出来。
即便很多人赶着有事,可瞧见这般情景,也不敢拥挤夺路,生生目送着公主府的马车横跨长街,才轰的一下四散开来。
直到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程庆轩才一下清醒过来。
车里的程宝茹和程骏和忙从车上下来,扶住程庆轩。勉力护着回到自家马车前。
“爹爹方才怎么不让三妹妹下来?”程宝茹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内心的嫉恨——
方才那些可都是金尊玉贵的藩王之子啊,这一辈子,自己怕是都没有和他们搭上话的机会,倒好,竟是纷纷给程蕴宁让路,最后那位英俊王子话里话外,分明还透露出想要结识那个臭丫头的意思。
先是公主府,再是这些金枝玉叶……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程蕴宁那个其丑无比的无盐女给摊上了?除了从前的嫡姐面前,程宝茹和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忽视过。
又暗暗埋怨爹爹太过没出息,要是当机立断把程蕴宁拽下车,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敢忤逆不成?也让那些王子们瞧瞧,他们巴结讨好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般想着,语气里自然不自觉的带上了些怨尤之意。
程庆轩心里也正不自在,听程宝茹如此说,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下去:
“闭嘴!混账东西,你懂什么!”
声音太大了些,旁边的人纷纷往三人站的地方看,程宝茹一下红了眼圈。不想眼泪还没下来,程庆轩又断喝一声:
“哭哭哭,镇日里就知道流泪,怨不得这么晦气。”
吓得程宝茹到了喉咙边的哭泣又咽了回去。
车里的丁氏则始终坐在马车里,咬着嘴唇,一眨不眨的瞧着远去的公主府车驾,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暗流
一直到了老宅外,一家子僵硬的气氛才稍稍得以缓解。
“不然,老爷先在车上等着,我去让宁姐儿出来迎一迎?”丁氏试探着道。
程庆轩清了清嗓子:“都是一家子,那么客套做什么?都下车吧。”
口中说着,率先下了马车。
丁氏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心虚,好笑生气之余,又有些鄙夷——
天下间的男人,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每每见了他那个爹,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这会儿更是有出息了,竟然连自己女儿都开始畏惧了。
却也不说破,跟在程庆轩的后面下了马车。
即便是两进的小院子,可在这个地段而言,也算是寸土寸金了。更兼设计的很是精巧,又有花木水榭错落有致,瞧着倒也让人觉得爽心悦目至极。
几人穿过一条两旁种满药草的清幽小径,再转过一座假山,很快来至后院,正瞧见坐在桂花树下一张美人椅上的蕴宁,身旁还侍立着几个姿容俏丽的婢女,或捧锦帕,或递茶水,服侍殷勤,却是井然有序,没一点忙乱之处,更难得的是这么些人,竟是一点儿声息也无。
距她们不远处,有几个仆妇正从一辆大车上不停的往下搬运东西,仔细瞧去,有衣料布帛,有首饰头面,甚至还有一扇精美的玉石屏风,上面镌刻着花草,还有数只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雕工精致至极,不仔细看,简直就和活的一般。
程宝茹瞧得眼睛都直了,更是不停的往外冒酸水,即便方才刚被程庆轩发作过,这会儿却依旧忍不住上前几步,嗔怪道:
“爹和娘还有二哥到了,宁姐儿怎么还大剌剌的坐着?便是爹娘心疼咱们,做人儿女的,也没有这般托大的道理。没得让父母寒心……”
蕴宁霍然回头,虽是早已明白,既然重回幼时,想要对这所谓的父母避而不见是根本不可能的。
上一世从离开程府,一直到死在农庄,蕴宁再也没见过两人的面。乍一瞧见大步而来的程庆轩夫妻,曾经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程庆轩依旧沉着一张脸,好像每日里总有人会惹他生气一般;至于丁氏,白皙的容颜依然柔美,只得体的笑容也不能掩盖乍然瞧见自己时一瞬间的冷漠……
心念电转间,蕴宁已定下心神,站起身形,冲着程庆轩夫妇福身见礼:“爹,母亲。”
抬起头时,视线却毫不避让的对上程宝茹,不紧不慢道:“二姐姐方才的话,恕蕴宁不敢苟同。一则即便有长公主殿下的人帮忙,院子里这会儿也正忙乱不堪,有所疏忽,在所难免,二则你方才也说爹娘心疼咱们,如何就会因为这点小事,怨怪于我?还是说你心里,爹娘就是那等动辄发怒、蛮不讲理的糊涂人不成?”
说着又转向程庆轩和丁氏:
“女儿说的可对?”
“我哪有?”再没想到,府里那个沉默别扭,无论受多少委屈,也从来只能默默咽下的程蕴宁,有朝一日也会言辞如刀,令人招架不住,程宝茹又是震惊又是委屈,“三妹妹莫要血口喷人!”
口中说着,又求救似的瞧向丁氏:
“娘,你看看三妹妹,什么时候这么左性了……”
如何也没料到,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丁氏,却是根本没接话茬,甚至瞧都没瞧泫然欲泣的程宝茹一眼,直接上前就想把蕴宁揽在怀里:
“我的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二姐姐自来口无遮拦,你莫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明显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程宝茹身上,还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程宝茹瞬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丁氏笑的慈爱,瞧着小女儿的温柔眼神几乎能拧出水来,旁边的程宝茹更加委屈——嫡女和庶女果然不同,嫡母可从没有这么着看过自己。
不想蕴宁却似是没瞧见一脸殷切的丁氏,身形往旁边一错,低眉道:
“二老请上坐。”
被撇开的丁氏动作一顿,伸出的两只手无比尴尬的停在了空中,只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颇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
好半晌才把那口气咽下去,脸上的亲热神情却是淡了不少:
“宁姐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只你终究是我们的女儿,不管到什么时候,爹和娘也只有盼着你好的……”
口中说着,眸子里已是带上了些水光,端的是疼爱女儿的慈母模样。
这样感人肺腑的场景,可不是蕴宁上辈子梦寐以求的?
毕竟,小孩子哪有不想讨母亲欢心的?即便有祖父的疼爱,可每每瞧见别的孩子窝在母亲怀里时幸福的模样,蕴宁都羡慕不已。也正是为着这份眷恋和渴慕,才会在丁氏向老爷子提出想把女儿接到身边亲自教养时,开心雀跃不已。
可不正是为了蕴宁这份纯然的喜悦,老爷子才会即便不舍孙女儿的陪伴也依旧选择了放手?
可等待自己的却是什么呢?
蕴宁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抹嘲讽和悲凉——
从回到丁氏身边一直到永远离开棋牌胡同的程府,足足七年时间里,丁氏何尝抱过自己一回?初回到丁氏身边时,蕴宁将将五岁,每每瞧着长姐或者二哥坐在母亲膝上,被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呵哄时,便总会哭着闹着也要丁氏抱自己,却总被秦妈妈迅速抱走,甚至秦妈妈还一再告诫自己,母亲之所以体弱,便是因为当初自己出生时大出血身体受损的缘故,一出生便如此不孝,大了更要懂事些,绝不能惹母亲生气……
只一个孩童渴望母亲的怀抱不是天生的吗?如何就是不懂事和不孝了?
时间久了,即便已认同了自己于丁氏而言的罪人身份,却依旧抵不过心底深处最浓的渴望。以致终有一次,蕴宁鼓足勇气径直投入丁氏怀抱时,却被丁氏下意识的一下推开,力气过大之下,蕴宁直接仰面朝天,磕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登时便有殷红的血从后脑勺处流出……
面对着伸着双手,拼命哭喊着要抱抱的幼女,丁氏第一个动作不是上前搀扶明显受到惊吓的蕴宁,而是赶紧拍了下有些受惊的长姐的背,然后才转过身来,静静的盯着躺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小女孩,神情阴郁而冰冷……
到现在蕴宁还记得对着丁氏的眼睛时,毫无来由的惊悸和恐惧。
也是从那时起,蕴宁再没有奢求过丁氏的怀抱,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当然这些都是上一辈子,蕴宁内心最深的渴望和遗憾,这一世,即便丁氏愿意敞开怀抱,蕴宁也已经不想要了——十二岁的身体里,却装着三十多岁的灵魂,自然能分清真情和假意,所谓的母亲的怀抱,何尝有一丝温暖和柔情在里面?蕴宁早已不需要也不屑要了。
且丁氏的话,哄小孩子还差不多,蕴宁也好,其他人也罢,何尝听不出来丁氏话里隐隐的指责?
什么叫“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无非就是责怪蕴宁目无父母、自作主张罢了。
“这几日你不在家里,我就是睡觉都不安稳,就是你爹,也挂心的紧,”丁氏说着拿出手帕拭泪,“往日里你只说不爱见人,总是呆在后院,娘即便心疼,也不愿拂了你的意,想你了就悄悄去后院看你一眼,之后才有心思做旁的事,你这么乍然离开家,娘唯恐你在外受什么委屈……”
“让母亲担忧是女儿的错,只母亲怕是误会了,长公主殿下最是这世上顶顶和气宽厚的,从不曾叫女儿受过一点委屈。”蕴宁说着又指了指院中那辆大车和旁边忙碌的仆妇,“不信您瞧,那车上全是长公主送我的衣物呢,全都好看的紧,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呢……”
丁氏又被噎了一下,连带的脸一阵阵发热,瞧着蕴宁的眼神恼火之余,又有些深思——
这个死丫头,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挖坑?
自己一个小小的末流小官之妻,便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非议当朝长公主殿下啊。更别说这会儿公主府的人还都在这儿站着。
所以蕴宁这些话,到底是因为年纪小口无遮拦,还是刻意歪曲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毕竟她这会儿也才刚刚十二岁罢了。
还是说,她看出了什么?
可心里再不舒服,也不敢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还不得不白着一张脸连连向旁边的丫鬟仆妇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