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月以后,整个社会的氛围也有了一些变化,现在大家出门办事都要先说了一句主席语录,如果说不出语录来,那办事买东西都不会顺利,有些还会牵扯到思想觉悟问题。
县新华书店的领导人像章和语录经常卖断货,每有新的像章到货,大家都会争先过来敬请一个回去。
方圆家现在墙上挂着领导人画像,柜子上摆着领袖人石膏像,家里每人胸前必别像章。纺织厂这一片的工人晚上也很少出来闲聊,大家都捧着语录背诵,生怕记得少被抓到小辫子。
这一切都让方圆有些不安和不适。
在这暗潮下面,先暴发的,是县里大规模的血吸虫病,县医院几天里面收治的血吸虫病患者不断上升,医院病床很快就满了,现在走廊和大厅也躺进了很多病人。
余阳县政府针对这个情况,下令全县医疗机构配合防疫站进行血吸虫病防治工作,为了消灭血吸虫,采取了“两管一灭加治疗”的措施,“两管”指管水、管粪,接触疫水要做好防护,粪便要发酵杀灭血吸虫卵再作肥料,“一灭”是消灭钉螺,“治疗”指治疗病人和患血吸虫病的耕牛。
县医院承担了主要的治疗工作,所有医生都停休,方圆每天加班,忙得晕头转向,当一天下午,看到一个四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子被亲人抱进医院时,她心里一紧,想起了乡下的爱丽和门前沟渠生长的钉螺。
她和陈主任告假想回家一趟,被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陈主任拉住,严肃的批评她一顿,称这时候没有什么比救治病人更重要的事了,不予准假。
方圆无法,只能晚上跑回家一趟,告诉方晓琴,让她托人给乡下带话,让他们注意预防事项,最好把爱丽接回来。纺织厂的工人也有几个患上血吸虫病的,方晓琴听了以后有些紧张起来,本来对方圆带回爱丽的请求一直拖着,现在也不得不重视起来,和厂里请了假,自己亲自去了乡下一趟。
方圆重新回医院加入忙碌的工作中。
现在给患者使用的抗血吸虫药是一种锑剂,毒性较大,有个别患者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毒反应。
方圆见送来治疗的四岁小女孩子注射药物后,出现了发热的情况,她不忍心,到办公室找出包里的银针,消毒后在小女孩的大锥、合谷两穴针灸,后身上热度消退。
见着病人有呕吐、肌肉关节疼痛、头痛等不同的药物反应,她不再诸多顾忌,一一针灸为他们治疗,针灸后很快去除药品毒性反应。
她的行为引起不少医生和护士注意,在她为病人行针的时候,林院长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她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吓了一跳。
林院长问她针灸师从何人,方圆告知是从外公处所学,这下医院里的人都知道方圆的外公就是余阳县曾经鼎鼎大名的方老中医,方圆的外公以前是自己开中医堂,后到省城医院坐诊,县医院的人只听过他的事迹,见过他的人很少。
趁此机会方圆告知,在锑剂注射前针灸,能预防药物的毒性反应。
林院长同意让方圆按此方法操作。
方圆对接下来注射锑剂的患者,在其合谷、列缺、内关、足三里、委中穴位,于锑剂注射前15分钟扎针,留针5~10分钟,病人果然没有再发生毒性反应。
林院长带头鼓掌,在病房加班的医生和护士们纷纷送上掌声,为方圆今天意外展露的针灸医技。
县医院的党委书记杜国良在病房外看到这一幕,也赞赏的不住点头。
“这个方医生不错吧?”后勤的张医生略有深意的笑着问道。
“不错,年纪轻轻就能结合中西医治疗,专业水平很高啊。”杜书记背着手悄悄离开了,嘴角还带着满意的笑容。
“那你说,我把她介绍给路阳怎么样?”张医生跟在他的身后,兴致高昂的问。
杜书记笑道:“这是你们女同志操心的事,别来问我,我可不知道。”
“知道问了你也白问,反正我看这个方圆医生不错,她来的这几个月,我可是留心观察了,平时不多话,性情也温驯,出身工人家庭,和路阳这正好般配。”
杜书记眉头微皱:“这我可要批评你了,只要家庭成份没问题,工人、农民和干部都一样,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婚配时也不讲究这个。”
“我也没这个意思。”张医生讪讪道。
“你如果觉得人姑娘不错,就早点找她谈,两个人合适就打报告,我可听说了,你在医院里到处打听未婚姑娘,这影响很不好。”
“晓得了。”张医生连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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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不知道这边有人打着她的主意,她隔天回家的时候,方晓琴也刚从乡下回来,还是一个人,一回来就疲惫的躺到床上了。
不等方圆问,她先告知,乡下家人都康健,上次方圆回去和她们说过的卫生防疫知识,他们都记着呢,不喝生水,没有吃田沟里的钉螺,让她放心。
方圆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圆去给她妈倒了开水,打了一盆水为她擦拭。
方晓琴拿着毛巾擦脸的时候,方圆看到她手腕上有一小排牙印,看着是孩童留下的。
她抓着妈妈的手,摸了上面的印子心疼道:“妈妈,不会是爱丽咬的吧?”
方晓琴苦笑:“她怕我抓她回家。”
见方晓琴不欲多说,方圆也没再问了,她还是有眼色的,看出她妈妈心情不好,她也有些猜到原因,只是有些遗憾,还是没能把爱丽接回来。
第15章
方晓琴对小女儿爱丽的感情有些复杂。
她怀爱丽的时候已经三十几岁,当时两夫妻没想过再要一个孩子,因为大女儿都考大学的年纪了,下面还有两个儿子要培养,但是对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丈夫还是很高兴的,念叨着希望是个小女儿,长大以后像姐姐一样聪明漂亮。
怀孕期间,她胃口不好,只有蒸蛋还能吃得下去,丈夫就到处去搜集鸡蛋,鸡蛋票是有限供应的,老家能拿的鸡蛋全拿来了,但也没多少,那时候丈夫就想从厂里工友手里去买,那年副食品供应那么紧张,谁也不想匀出来,有一个工友要回家探亲,因厂里任务重请不出假,让徐大江为他代几天班,他可以把手里壹室斤的鸡蛋票转给他。
徐大江一口答应下来,方晓琴知道后是极不乐意的,怕丈夫没日没夜上班太辛苦,但是已经应下来她也没办法。
就是在代班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事故。因为生产任务重,纺织厂已经连续加班一段时间,当时三车间突然窜起火星,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火苗点燃周围易燃物品,火势一下子大的不可收拾,当时大家只顾往外逃,有一个女工人不小心被撞伤腿,倒地不起,徐大江把人背了出来。
出来以后,看着火情危急,很快就要蔓延到后边的仓库,那里不仅堆放着这段时间他们加班的成果,还有一批刚购入的润滑油料,如果被点燃,有可能引发大爆炸,整个厂子都要陷落火海中,当时徐大江脑子一热,跑入了火势汹涌的车区,把车间的铁闸门拉了下来,延缓火情,为消防队到来争取了时间,但是他人却再也出不来了。
这次火灾去世的工人有四名,其中就有刘大娘的丈夫,他当时在休息室轮休,发现火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跑出来了。
方晓琴听到消息赶到厂里的时候,看到烧焦缩成一团的丈夫,立刻晕死过去,如果没有她父亲赶到医院及时治救,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生下小女儿后,她痴痴愣愣,嘴里一直念叨着一斤鸡蛋,说丈夫是为了这一斤鸡蛋送命的,任旁人怎么劝说都没用,只到方圆三姐弟赶到她床前痛哭,才把她哭醒回来。
她产后没有奶水,而且不看也不抱孩子,方圆外公无法,只能让徐家奶奶先把孩子带去乡下养着,看乡下有没有产妇能给孩子喂上一口奶水,他又找大女儿想法去弄了奶票,给孩子送去。
徐大江去世,方晓琴心里最怪的是自己,她觉得是因为自己想吃鸡蛋,才害得丈夫送命。很多次她都想,如果没有怀孕,如果没有小女儿,是不是丈夫也不会死,因为这个念头时常纠缠着她,她对小女儿不免有些迁怒。
后来时间久了,伤疤渐渐愈合,她心里也放开了一些,但是对小女儿的感情,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她去乡下看孩子时,每次见到,除了怜惜,随之又浮现那段痛苦的记忆。
让小女儿留在乡下,她心里觉得这是对她比较好的安排,她没自信能比婆婆照顾得更好,家里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她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才放心。
但是大女儿回县城上班后,一直想把妹妹接回来,她心里不禁有些自责和歉疚,这次爆发的疫情让她下定决心,但是爱丽不肯跟她回来,还咬了她一口,她是伤了心的。
方圆起床的时候,发现她妈妈还没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妈起的比她晚,她去房间看了一眼,偷偷给她妈妈把了一下脉,这才放心的出去,接下来开煤炉烧水,准备起早饭。
方晓琴醒来的时候,发现阳光已经照进来一大半了,她连忙套上衣服出来,发现方圆手里端着锅子偷偷摸摸往外走。
“妈妈今天起晚了,……你拿着锅子干么?”方晓琴走过去道。
方圆想把锅子藏身后,但是锅子太重,她一手端不稳差点摔下去。
方晓琴上前扶住。
她凑过去一看,铁锅里惨不忍睹的汤水,气极反笑:“你这是想偷偷倒掉?有你这么浪费粮食的吗?”
她已经无力吐槽,女儿主动起来做早饭,她应该是开心的,但是看着一锅不能吃的早饭,真不知是责怪她太笨还是劝她不用这么勤快。
明明读书这么好,怎么简单的面条都不会煮。
“我是按你教的做的,你说做什么菜,都是一个步骤,先放油,再放菜,炒一炒,再放水,最后放盐和调料,还有,油要节省地少放一点。”方圆心虚道,她猜测,“我可能是油放太少,所以焦了。”
“那是烧菜的步骤,谁煮面条也是这样,你把干面条和菜一块放进去炒,不成这样才怪。”方晓琴忍不住低吼道。
方圆委屈的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妈妈:“我知道错了。”
“把锅放下吧,我来处理。”方晓琴接过女儿手里的铁锅,“你赶紧收拾去上班吧。”
“妈妈,你早上也休息一下吧,我们一家今天去前面的国营饭店吃早饭。”方圆借机道。
“我马上能烧好,别浪费那个钱。”方晓琴不同意。
“我想吃肉包子、油条和豆腐脑了。”方圆撒娇道。
方晓琴犹豫一下道:“那你带大毛和小毛去吧,我就不去了。记得别让他们乱点,省下那个钱和票自己回家能烧好几顿呢。”
“知道啦。”方圆高兴地道,说完进屋去叫两个懒虫起床了。
迎着朝阳,带着两个兴高采烈的红领巾去国营饭店,饭店前面的大喇叭里正在播着《十送红军》的歌曲,高昂热情的歌声带动人们的情绪,方圆脚步也轻快起来,大毛和小毛早就跑在前面,窜到饭店柜台前看菜牌去了。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营业员面无表情的说着领导人语录,等着大毛两人回答。
大毛抓抓耳朵有些急了,他转头看着小毛。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上的。”小毛淡定接了一句语录。
对上“暗号”以后,终于能点菜了。
方圆进来以后,三人点了肉包子、小馄饨、豆腐脑、油条,满满好几盘子,她刚要掏钱出来的时候,旁边伸过一只手,把早饭钱付了。
“大姨父。”方圆三人惊喜的叫道。
他们没想到在这碰上了,三人拥着姨父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
方圆的大姨父陆拥军个子不高,但是人很结实,寸头方面孔,一脸的威严,此时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看着姐弟三人。
他伸手揉了揉大毛的头发:“慢点吃,不够再去拿。”
大毛吃的狼吞虎咽,饿了几天似的,方圆和小毛不忍直视,真想装不认识。
“姨父,你每天早上都在这吃早饭吗?”大毛鼓着腮帮子,抬着头羡慕的问道。
“姨父又不是以前的地主老爷,怎么可能天天来饭店吃饭。”陆拥军哈哈笑道,“你大姨早上起来人有点不舒服,我才上这来吃一口,顺便再给她带一份回去。”
“大姨哪里不舒服,要紧吗?”方圆担心地问道。
“就是肚子疼,没大事。休息半天就好了。”
“最近感染血吸虫病的人挺多的,我们医院病床都住满了,姨父,你带大姨来医院检查一下吧。”方圆道。
“我劝她上医院检查,她不听,你大姨年纪越大越固执。”陆拥军抱怨道。
方圆抿嘴笑了起来,她前不久才听大姨抱怨,说大姨父年纪越大越固执来着。
这难道是夫妻相,越来越相近么?
“我白天走不开,晚上去家里给大姨检查一下吧。”方圆还是担心大姨身体。
“那也行,你大姨昨天晚上还念叨,说这两天要找你聊聊呢。”
“大姨找我什么事啊?”方圆好奇。
李拥军挠了挠寸头,不好意思地道:“这个你们女人们的事,晚上你问你姨吧。”
吃好早饭,李拥军把打包的早点带上,到门口拉上自行车,拍拍车后架,朝大毛两人挥手。
大毛和小毛欢呼一声跑过去,一个跳上后座,一个钻到前杠,稳稳的坐着,就等着起驾。
“姨父,学校挺近的,让他们自己去吧,你还要给我大姨带早饭呢。”方圆看到连忙劝止。
“没事,就这么点路,自行车一会就到。”李拥军说完,朝方圆挥挥手,骑上车载着两个红领巾离开了。
方圆来到医院,到更衣室换上白大褂,她没有回办公室,先去病床巡视一圈,碰到的医生护士纷纷和她打招呼,比平时热情许多。
病房内的病人家属看到她过来,也起身过来道谢,因为她昨天针灸的效果,给病人减轻了很多痛苦。
在走廊里碰到蒋医生,他朝方圆笑道:“大医生来啦!”
方圆赧然。
蒋医生正色道:“昨晚送来一个晚期血吸虫病人,你跟我到办公室,我们讨论一下治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