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主任的话有些重,方圆低着头没有应答,她没有反驳是因为知道贾主任并非刻意针对她,他本身确实具备先人后己、先公后私的奉献精神。他是医生,却有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就是因为当年投身一线抢救伤者,而耽误了自己孩子的治疗。
但方圆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可以忍着自己身体和精神透支去帮助病人,但做不到放着自己亲人安危不顾,先去救治他人。
贾主任要求方圆立刻回去自己的岗位,她垂头丧气的出来了。
爱丽已经醒了,小脸恹恹的揪着大伯娘的衣服,躺在她的怀里。
方晓琴在一旁看着有些心酸,刚才爱丽醒来要人抱的时候,她上前,爱丽哭着把她推开,要找大嫂,她知道这是小女儿从小没有在自己身边长大,和自己不亲的原因,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会难受。她也挺感激嫂子的,爱丽现在病还没好,容易传染,大嫂不避嫌陪在这里一直照顾着她。
方圆过来和逗爱丽说话,她掀掀眼皮看了方圆一眼,又无精打采的缩回大伯娘怀里。
“阿圆,你去找过贾医生了么?他怎么说?”方晓琴问。
“妈妈,你放心,贾医生说爱丽病情已经控制住,再治疗几天就可以痊愈。”方圆安慰道。
徐大海看着方圆憔悴的样子,过来道:“阿圆,你一个晚上没休息,先回家睡一觉吧。爱丽这里我们会照顾好的。”
方晓琴看着大女儿,蓬头垢面,眼下青黑,原本两腮饱满红润的婴儿肥也消失了,小脸上只剩下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她心疼不已,知道女儿下乡会受苦,但是之前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次这么瘦,不知道都遭了什么罪。
“这里有妈妈在,你就放心回去休息吧。”方晓琴急忙推了推她道。
方圆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身体快到极限了,她让大伯跟她一块回去休息,因为他赶了一晚上的路,也都没有睡觉。
徐大海没有跟方圆走,他说自己在医院随便找个地方靠一下就行。方圆已经没有力气劝说,她拉上自行车,自己先回去了。
方圆回到家里的时候,大毛和小毛都在,因为最近流脑盛行,小学学校都放假了,她和弟弟们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屋里,躺下闭上眼睛,不到两秒就睡得不省人事。
第30章
醒来的时候, 方圆发现小毛坐在她的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坐起来, 连忙把桌上一碗放了红糖的米粥端过来递给她,方圆心里暖暖的,摸了摸小毛的脑袋,接过来一口就把米粥喝了干净。
“姐, 锅里还有呢, 我再给你盛一碗吧。”小毛道,今天的米粥还是两兄弟合伙烧的, 早上他们见方圆脸色不好,回来倒床就睡,两人担心的进来看过她几次, 后来大毛点煤炉, 小毛量米下锅, 一起做了一锅米粥, 想等她醒了吃。
方圆摇了摇头,刚才醒来口干舌躁, 一碗米粥下去,她才舒服一点, 但是饿过头以后, 她现在没什么胃口了。
起床以后,方圆感觉自己鼻子有些不畅, 喉咙灼烧, 她紧张的拿起桌上的口罩重新戴起来, 对小毛道,自己有些不舒服,担心传染,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方圆简单洗漱后出门,路过国营饭店,打了几份饭食带去医院,路上见到的行人,和大毛两兄弟一样,衣服纽扣上都系着一个装了樟脑丸的小布袋。
到医院的时候,大伯娘告诉方圆,徐大海已经回村了,村里好几个人传染了流脑,他这个生产队长不能离开太久,而且他也要赶回去把爱丽的情况告诉徐奶奶他们,免得家里两个老人一直担心。
方圆让大伯娘和她妈妈先吃饭,她去医院转一圈。
刚才进来的时候,方圆发现医院的病人数量又增多了,候诊室的椅子上或坐或躺着好多病人,看着痛苦的患者和忙碌疲惫的医护人员,她的心情开始不安和焦灼起来,睡了几个小时,她疲惫到麻木的神经,逐渐恢复清醒。
贾主任对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她是有抵触的,她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够多了,临走前也做了交待。但是,如果路院长找不到人继续治疗她负责的病人……
想到这个可能性,方圆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脸色更加苍白。
回到爱丽所在病区的时候,方圆看到陈主任正在和方晓琴两人寒暄,看见她走过来,陈主任冷着脸,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方圆忐忑的跟上去。
到了陈主任的办公室,关上门后,他气愤的拍着桌子道:“刚才有人过来和我说,在医院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他看错人了。结果真的是你!你是因为你妹妹生病回来的么?瞎胡闹,赶紧给我回去,你这是逃兵,要受处分的。”
陈主任猜测方圆肯定没有和公社那边请过假,以她服务地区人群的感染严重情况,公社这时候肯定不会放人的。
“我是肉体凡胎,不是铁打的,我也会累,也会生病。”虽然内心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但面对老领导的指责时,她又忍不住满腹委屈。
她不眠不休,一天跑两个生产队,为那里的流脑患者检查治疗,因为流脑病人每天要打四针,她是轮流交替来回,有时候生产队卫生室药品不够,她还要再回公社一趟,取了药再回来,晚上到家都已经半夜,早上天不亮就要出发,夜里的几个小时,她因为蹬了太长时间自行车,腿酸疼的无法入睡。
现在她躺在床上,即使老鼠在身边跳舞,她也懒得动一根手指头,太久没有被她照顾的黑炭满身泥土的跳到她身边,亲昵的缩进她的被窝时,她都没有反应。
方圆指了指自己口罩处,吸了一下鼻子,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上呼吸道感染病菌,不知道是感冒还是流脑,做了检查以后,今天我就会回到工作岗位。”
陈主任看着方圆,以前两条黑亮的辫子变成了现在及耳的短发,衣服满是褶皱,领子没理好,人瘦的有些脱形,和以前漂亮整齐的样子相比,变化很大。
最担心的是她的精神状态,隐隐处于崩溃边缘。
陈主任现在不知道当初派她出去的决定是否正确,这个年轻的女医生能否成长起来,或是直接被压垮了。
“我带你去做检查,先把病治好再说,带病行医,是对自己和患者的不负责。”陈主任叹息一声,先出去了。
检查过后,方圆回到家人身边。
她过去看了一下爱丽的情况,方晓琴对她说,爱丽刚打了一针。
方圆问有没有给爱丽喂水,方晓琴说喝了一点又吐了,方圆让妈妈和大伯母护着,注意不要让爱丽移动,她拿出随身的银针,拿出小号针消毒后,给爱丽施针。虽然已经用了磺胺药,但是针灸辅助治疗恢复的会快一些,也会减少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不知是方圆手法有进步还是爱丽生病睡得沉,施针过程中一直没有醒过来,直到收针了方醒,醒了就哭着找大伯娘,大伯娘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安抚着。
方圆见爱丽安静下来以后,她找了一个地方,靠着墙壁坐了下来,神色颓唐,没有说话。
方晓琴过去担心地问:“领导是不是批评你了?”
方圆摇头。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爱丽病情也稳定了,这里有我和你大伯娘,不行还有你大姨呢,你就放心吧。”
“嗯。”方圆支着膝盖,头埋在手臂里,闷声应道。流脑的早期症状和感冒的差不多,但在经过几个小时或1—2天后,患者皮肤和口腔粘膜、眼结膜开始会有出血点。
她现在在口罩外面,又给自己蒙了一块手帕,检查结果未出来前,她不想告诉她妈妈,免得她又担着一份心。
现在她脑子里晕晕沉沉,都是不好的联想,害怕那些被她抛下的病人出事,内心受着煎熬。
凌晨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方圆只是太累了,扁桃体发炎引起感冒,陈主任知道她没有染上流脑,这才放心下来。
“你这次擅自离岗,回去后,把这个交给公社领导,好好解释,得到他们的谅解。”陈主任把一张病假证明递给方圆,语重心长地道,“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不断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平,还要学会处理医患之间、医务人员与社会之间的种种关系。我知道你担心亲人的心情,但你也要相信你的同事,我们和你一样,都在尽力救治每一位病人。”
方圆低头未语,出来后,帮爱丽再检查了一次,她烧已经退下去了,再用几次药以后就能恢复。
方圆和家人告别,说自己过几天空的时候会再回来,到时候帮爱丽检查针灸,让她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让她妈妈不用担心。
方晓琴有些心疼方圆来回赶路,看着她瘦成一把骨头的样子,心里揪痛,想着下次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给她补一补。她告诉方圆,大伯接她时骑的那辆新自行车,是她前段时间拿到自行车票以后买的,让方圆在乡下出诊的时候用。
方圆抱了抱妈妈,头埋在方晓琴的肩膀里许久,才眼眶红红的挥手离开。
流脑期间,路上行人少了很多,方圆推着车子走出来的时候,除了泛着金光的河水和岸边摇曳的柳枝,四下十分安静。
在空寂的清晨,除了她推动车轮的吱呀声,身后还有一阵踢踏的脚步声,紧紧跟随。
“方医生。”一个低沉的男声叫道。
方圆猛的一个回头。
晨光中一身绿军装的陈南方泛着笑容,站在她的身前。
“陈南方……”方圆惊讶的喃喃道。
陈南方昨天晚上刚到余阳县,他一大早就守在医院门口,等着方圆上班时碰上,当看见熟悉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从医院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认,跟着身后一会,才大胆的叫了她一声。
方圆扶着自行车,站在树丛的一株山茶花旁边,满脸憔悴,一头短发被风吹拂打散。
“你的头发,剪短了……”比起去年见到的样子,此时的方圆,更像他印象中的那个身影,同样的短发和沉静的面容,原来这时候,她的头发就剪短了,想到不久前她还是一副娇憨的样子,陈南方有些心痛。
方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没有说话,她看着陈南方,发现他左脸颊从眉骨到侧脸有一道八公分长的狰狞的疤痕,看着疤痕的颜色,应该是伤愈不久,这是YUE战中留下的么?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十分危险的。
“你的脸怎么受伤的?”方圆轻声问道。
陈南方无所谓的笑笑道:“炮弹碎片划伤的,万幸,只留下这一条疤痕。”
上辈子,他的左眼和左手都没有保住。
“平安回来就好!”方圆真心地道,两个人其实只能算是陌生人,但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去了残酷的战场,她还是一直记挂的。
“你是回家么?”陈南方问。
方圆微怔,她现在是回家么?县上的家和公社的那个土垛房,哪个是她的家?她这几个月甚至以后很长的日子,日日夜夜,一直要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家么?
“我现在在乡下卫生院工作。”方圆回神后淡淡地道。
陈南方皱眉,他没想到,方圆这时候已经参加医疗队下乡了。
“我送你去吧。”陈南方迈腿过去,高大的身影过来时,把方圆身前的视线全都挡住了。
“陈南方,很高兴你平安回来,我自己骑车,不用你送。”
“我看你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你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林关乡应该不近吧,你自己骑得到那里么?”陈南方看着方圆的样子,想来她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他心里微涩,语气轻柔地道。
方圆没有理他,推上自行车就要离开,陈南方一把握住了车头。
“不用你管,我们根本不熟,你快走吧!”方圆情绪突然而至,声音有些失控的喊道。她很痛恨自己现在乖张、狂躁的样子,但是心里压抑住的一股火浆,似要往外喷涌。
喊完以后,她身体微晃了一下,陈南方急忙伸手扶住,方圆把他甩开,蹲在地上,眼泪不可抑制的哗哗掉落。
陈南方慌了起来,他把自行车的撑脚放下来,过去蹲到了方圆旁边。
“方,方医生,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说吧,我替你教训他。”陈南方焦急的问道。
方圆面朝右边的树丛转去,头埋在膝盖上呜呜的哭着,过了许久,有些含糊的道:“我不是一个好医生。”
陈南方刚开始没有听清,后来才反应过来,他心里一片柔软,恳切地道:“你是一个好医生,一直是一个好医生,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
方圆转过身来,眼睛红肿,脸上布满泪水,崩溃地喊道:“我不是的,我不想做好医生……我不想一个人在乡下,我不想每天有走不完的路,我不想出诊,我不想晚上借宿村民家里,头上一次又一次的长虱子,我不想一下雨房子里面全是泥水,我不想衣服被老鼠咬得都是洞,我不想上完厕所全身都臭得让我发疯……我想要每天回家,有妈妈有弟弟妹妹在等我,我想要吃我妈妈做的饭菜……”
方圆不停的说着,哭着,最后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我把病人抛下了,我不知道是为了我妹妹还是我心里已经不想留在那个地方,所以才逃回来的。”
她仰着头,自嘲的看着陈南方道:“你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好医生么?”
“是的,方圆医生。我坚信你是一个好医生。”陈南方回视着方圆,嘴角有些苦涩地道,“但我希望你不是,我想要你保护好自己。现在也一样,你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第31章
路上行人多了起来, 开始有人朝他们好奇的打量。
方园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平静一下心情, 站起来去推车。
“我要走了。”带着浓浓的鼻音道。
陈南方也站起来,走到车头前,接过车把,看着方圆一脸坚持道:“我送你!”
方圆静默一会, 没有反驳。
陈南方脸上显出喜色, 他坐到自行车座上,一脚支地, 转身道:“上来吧。”
方圆犹豫一下,坐到了车后座,手里抓着车座旁面的铁杆。
在他面前放纵的哭过以后, 方圆现在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但也不再把他全然当作一个陌生人。
陈南方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合也合不上, 他感觉自己现在全身都是用不完的劲,迎着朝阳的光晖, 他用力的蹬着车轮,车子一下子快速的起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