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委员就是书记的爱人张医生,现在是县医院革委会委员,负责工宣队工作。
方圆放下筷子,顿时没有了胃口,工作忙她可以接受,但是时不时的有这种累心的事,她想想就烦。
“张委员什么时候能放过我呢。她总盯着我干嘛?”方圆轻声抱怨道。
“谁让你下了她的面子,她多要脸的一个人。你什么时候给她服个软呗,可能她就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算了,她对我意见太大,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解决的。”方圆道,她不可能在张医生面前卑躬屈膝,即使她真的做了,张医生估计还要再踩上几脚泄泄愤,她可受不了。
“对了,你知道么,她的那个外甥和人搞破鞋,被现场抓到。”姚红英神秘兮兮地道,“不过他那个主任的爹出马,还是把他给保下来了。”
薛文青的父亲不久前成了县革委会主任,有了这么大的权力,他们肯定不会让儿子出事的。
方圆想到了蒋医生,他六六年底的时候,已经被下放到农村的卫生室,成了一名半农半工的卫生员,也就是不久前刚流行起来的叫法,赤脚医生。
有本事的好人被搁置起来,而真正品行作风都有问题的人,却没有得到处罚,享受着不该有的待遇。
令人愤愤不平的事实在太多。
“你现在消息挺灵通的么?”方圆道,“都是大磊子告诉你的?”
姚红英红了脸:“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他特地告诉我的。”
方圆结婚的时候,姚红英也来喝她的喜酒,大磊子听了陈南方的话,一直想找着机会和姚红英认识,可惜当天姚红英身边一直有同事作陪,他没能搭上话。
后来又去求了陈南方几次,陈南方直接把他带回家,让他自己和方圆说,看她给不给介绍。方圆知道大磊子对姚红英有意思,答应帮他去问一下。
后来经了她牵线,两个人见上面认识,姚红英刚开始不怎么喜欢莽撞的大磊子,但是大磊子紧追不舍,不久后她也点头了。
“你们的婚礼筹备的怎么样了?”方圆问。
两个人为了排队等分配房子,已经先领了结婚证,但是婚礼还没有办,现在正在积攒工资票据,为了婚事时候用。
“房子还没有着落,他家里好几口人挤在小平房里,是再也插不进我们两个了。婚后他住他的公安局宿舍,我住我们医院宿舍。如果他和你们家那位一样,有机会调出来多好。”姚红英叹息,“现在公安局里上班太窝囊了,凡事管不上,凡事也不让管,时不时还被人欺压上来。他们的局长,都不如革委会的一个小干事权力大。他们局里已经停止分房了,现在只能指望医院给我们分房子。”
方圆想,陈南方从那里调出来,原来还是对的。
“这样的情况不会一直持续,可能过两年就好了。”方圆安慰道。
“但愿吧。”姚红英有些无奈地道。
她看了一下方圆前面没怎么动过的饭菜,问:“你怎么不吃了?”
方圆摇头,抚了抚有些烦闷的胸口道:“没什么胃口。”
“你不会是有了吧?”姚红英惊讶的瞪着眼睛道。
“瞎说什么呢,我今天还在经期。”方圆失笑道。
“唉,你还以为你有了呢,正不知道为你高兴还是为你担心,你现在一摊子工作撂下了,谁来接手。”姚红英道。
“你们妇产科也忙,你年底结婚后,是打算马上要孩子么?”方圆问。
“那是当然了,工作再忙,也不能把自己人生大事耽误了。我都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两年生育最好,再晚就是高龄产妇了。”姚红英大大方方地道。
“见了那么多生产的画面,……你不害怕吗?”方圆望着她道。
“这有什么可怕的,女人生孩子这事,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就你想得太多了。”姚红英嗤道。
方圆暗叹,她果然是太矫情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方圆看看手表,连忙合上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赶回了诊室,她还有一堆工作没做呢。
下午的时候,黄厂长来拿定期复查的结果,方圆告知康复情况良好,他才轻松的离开了,走之前告诉方圆,让她有空的时候和爱人一起到他家吃饭,方圆笑着应好。
黄厂长手术后,方圆定期还为他辅以针灸治疗,坚持了一年时间,他康复情况良好,少不了针灸为其提高免疫力的结果,黄厂长心中明白,所以特别感激。
方晓琴在纺织厂的职务和工资都提升了一级,这也是他照顾的结果,黄厂长在工作中虽是一个公正不徇私的作风,但是耳边时常听老伴念叨方医生的好,他自己也一直由方圆治疗,何况方晓琴工作认真负责,他适当予以提携,也属人之常情。
刚送走黄厂长,护士通知有急诊病人,让她赶紧去处理一下。
方圆快步走到急诊病床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正在病床边团团打转的梁有田和梁大娘,她的心咯噔一下,有些发沉。
“方医生,你可来了,你帮我爹看看吧,他疼得可厉害了。”梁有田着急的上前道,梁大娘则泪眼汪汪的望着她,哽咽不能成语。
方圆示意他们不要担心,她拿起听起诊,走到蜷缩着一圈,已经瘦的只有小小的一团,正用手按着头部的梁老汉身边,心情沉重的给他检查。
梁老汉睁开眼睛看见方圆,问:“方医生,告诉我儿子,我没救了,让他帮我抬回去吧。不要在医院里浪费钱了。”
方圆没有答话,她温和的安抚道:“我先给你打一针止疼吧。”
梁老汉无声的点点头。
一针强力止疼针下去,梁老汉沉沉的睡去了。
梁大娘用手背擦拭着眼泪道:“他已经好久没好好睡一觉了,天天疼得跟什么似的,今天拉了一大滩血,我们实在害怕,让队里帮忙,把他带到医院。”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方圆问。
“我们要给他治,方医生,现在,还能治吗?”梁大娘哭着道。
方圆轻轻的摇头,她心里已经不抱希望了,“我不知道,梁大叔一直没有做过彻底的检查,但是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结果应该是不乐观的。”他的病情已经转移,身体各个器官均发生病变了。
去年的时候,梁老汉到县里的时候,方圆私下给他针灸一回,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根据她这两三年给他治疗的情况,对他的病情,已经基本有了判断。
现在这个情况,应该是最坏的结果了。
“那他,还能活多久?”梁大娘颤抖地问道。
“时间不会太长,差不多就一两个月时间了。”方圆没有隐瞒,把她的诊断和梁大娘说了。
梁有田揪着头发,蹲在了地上。梁大娘掩着嘴唔唔直哭。
这时护士过来提醒她:“方医生,你的手术马上要开始了。”
方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对梁大娘道:“先办住院吧,梁大叔现在这个情况,等止痛针效力过后,他又会开始疼起来,这几天先在医院打针,缓解一下他的疼痛。”
梁大娘点了点头,方圆走了几步后,她突然追了上来,哀求道:“方医生,待会我们家老汉醒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告诉他,他就是得了一些小毛病,不是那种坏病?”
方圆不解。
“他到这个地步,其实心里还抱着希望,自己不是得了坏病,如果现在告诉他,他没多长日子了,那他,可能过不了几天,就走了。我们和他说,他只是小毛病,兴许,兴许他不知不觉,能活半年,一年,两年,能看到我们孙子娶媳妇。”梁大娘喃喃道。
“方医生,我爹需要个希望,我自己生这个病,我最了解他的感受,求你了。”梁有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面带恳求的望着方圆道。
方圆无言,没有应下来,道一声抱歉,掉头离开了。
她是医生,向病人隐瞒事实,这是对他的不负责,不能因为同情心而影响专业性,也不能因为医生的理性而失去应有的同情心。
三个小时的胆结石手术结束后,方圆没有回诊室,先到了急诊病床,看到梁老汉已经醒过来,靠在床上,人有些怔怔的。
“梁大娘,你们还没有去办住院手续么?”方圆问。
梁家的三个人一起朝他看过来。
“方医生,我把你的检查结果告诉他了,他不信,你来和他说吧。”梁大娘偷偷朝方圆挤着眼睛道。
梁有田也投来了哀求的目光。
方圆愣住了,梁大娘都和梁老汉说了什么?
“方医生,他们两个说,我不是得了坏病,吃点草药就能治好,这真的么?”梁老汉看着方圆,眼睛里带着一丝洞明。
“……梁大叔,你一直不肯来医院做彻底的检查,我对你的病情,到现在也不能下结论。”方圆陈述部份事实。
“我以前只是上腹疼,后来全身疼,现在最疼的,是我的头。这就是老话说的,病上脑了,没活路了。”
方圆:“……”
“其实刚才,我也想你帮着瞒我来着,我是真不想死啊,只要给我一线希望,我都想活着。人离鬼门越近,越害怕啊。”
梁老汉轻声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只要你一直抱着信心,没有放弃和它做斗争……”方圆回答道。
喧哗的晚会,收音机里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男男女女围在一起,男同志手里拿着红宝书,女同志拿着红绸巾,粗放生硬的挥舞着手脚,跳着现在流行的忠字舞。
方圆坐在角落里,放空着自己,今天一天,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十分疲惫了,刚才不是姚红英把她拖过来,她是不会来参加这种滑稽的晚会的。
她都不需要抬眼,都能感觉到张委员投射过来的刀子般锋利的眼神。
“来,拿上红绸巾,加入他们一起跳。”姚红英给她递过来一条绸巾道。
方圆伸手推开,摇头拒绝,这时她朝外望了一眼,和姚红英告别道:“我太累了,先回去休息,领导问起,你就照实说吧。”
说完朝门外那道高大的,能为她遮挡风雨的身影走去。
第67章
过年前, 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家里气氛十分的凝重,方晓琴已经哭了两天了, 谁也劝不住。
大毛不声不响,和他的一群同学朋友,去新成立的县知青办报名,主动申请去北大荒的国营农场参加垦殖建设。
不久前, 《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刊登出来“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这个口号一时传遍大江南北。最高领袖跟着发出最新指示:“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 知识青年应到农村去, 按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从而引起了全国上下的积极响应,掀起了全国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热潮。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宣传下, 大毛这些六六届到六八届初高中毕业, 至今没有落实工作的城镇青年, 揣着火热的情怀,抱着美好的梦想,一个个争前恐后的报名, 去那些需要他们的地方。
陈南方没想到的是, 他预见了这场浩荡的潮流, 两个月前刚提醒过大毛, 让他有事找他们商量, 不要自己拿主意,没想到一转眼,他还是被这场热潮袭卷了。
这时候的热情有多大,今后的悔恨就有多深。
木已成舟,在他临出发之际,陈南方也不能再拎着他揍一顿,他和方圆两人一边安慰方晓琴,一边给大毛准备出行的物品,现在只能让他多带一些东西过去,到了那个艰苦的环境,短时间里可以少受一些罪。
方晓琴似乎变身祥林嫂,一直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这么傻!”
家里的环境虽然一般,丈夫过世的早,但是几个孩子,却是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的。大毛长到十七岁,还没有干过一点活,一下子把他扔在北大荒的农场,繁重的劳作,会把他压垮的。
“我们要做拓荒牛,战天斗地,百折不挠。”大毛举着胳膊,脸上迸发着热情,喊着这几天知青点宣传的口号。
“你要做拓荒牛?你有没有真正见过牛是什么样的?吃的是草,一天到晚埋头干活,任劳任怨,你以为做牛就这么简单?”方晓琴抬着红肿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语带哽咽道。
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大毛再淘皮,他的一举一动,也是让她牵肠挂肚的。
“新国,你已经十七岁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以后不管再难,你也要把它走下去。”方圆对他道。
“姐,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去了那里,我一定好好干,给你们争口气。”大毛表情难得严肃地道,“我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一直四处游晃,我也不想做个吃闲饭的人,现在有地方需要我们,我们这些闲人也能做出贡献,我会珍惜这个机会的。”
陈南方暗自摇头,现实很快会把他们满腔的热情冻僵,变成碎片散落,后悔是一定的!
他拍了拍大毛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艰难的环境能锻炼人,男人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没事。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你还有家人,我们都在你的身后。”
大毛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大毛穿着旧军装,胸前戴着红花,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和县城众多的年轻人一起,坐上北行的火车,离开了余阳县。
在同一天,在同一个火车站台,方晓玉也送走了自己的小儿子。
陆明这个六六届的大学生,一直没有分配工作,今年重新开启毕业生分配以后,他放弃了机械厂技术工岗位,选择了和卢鹂一起去新疆兵团建设。
如同大毛先斩后奏,陆明也是办了手续后再告诉家里人的,方晓玉前两天还安慰妹妹来着,没想到马上收到了儿子扔下来的重型□□。
陆家也是闹了好几天,陆拥军拿起家里许久不动的棍子打了陆明一顿,但再生气也于事无补了。
陆明离家的这一天,方晓玉忍不住还是来送他了,陆拥军却一直没有出现。
方晓玉看着和陆明站在一起的卢鹂,心里五味杂陈,她又仔细的打量了卢鹂一番,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有些自私计较的儿子,为她能做到这一步。这难道就是老话里的孽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