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木兰——”
姚木兰特地放慢了语速,飞速思考着,该如何体面说出她是一个文盲的事实。
“开蒙不足一个月,尚未读过什么书,识得几个字……”
越往后说,姚木兰声音越低,不由自主的红了脸,头也垂了下去。
“嗤——”
不知谁发出了轻笑声,太傅成樾子哼了一声,那声音便消了。
不怪有人发笑,平民子弟想要拜师读书,乃是难事,但像贵族子弟,哪一个不是年幼时便开蒙的。
若说蒙家是武将出身,对读书不甚重视,但蒙云旗年龄更小一些,还读了那么多书,他这位叔叔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未开蒙,传出去怕是要被人当做笑柄。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既开蒙晚,当更加勤勉向学才是。”
“多谢太傅教诲,弟子谨记心中。”
姚木兰之前还怕成樾子认为她朽木不可雕也,如今得到教诲,心中自然感激不尽。
成樾子看似严肃,但也没因为她开蒙晚,对她持有偏见,这简直是姚木兰所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在初步掌握了众弟子的学识层次之后,太傅成樾子正式开始授课了。
开学第一课,太傅讲的是《易经》,众弟子除了姚木兰之外,几乎都读过《易经》。
但在这个时代,同一本书换一个人注解,就有可能变成一本新书,不同学派百花齐放,对经典书籍的理解各有不同。
吕不韦乃是杂家出身,为秦王请的太傅成樾子亦属杂家,对各家学说都有所涉猎。
故而,成樾子讲《易经》时,众弟子无论听过还是没听过的,都洗耳恭听未曾有半点不耐之色。
姚木兰将竹简展开后,认真听着太傅成樾子引经据典,讲解《易经.乾卦》篇。
《乾卦》本身没有多少篇幅,但太傅成樾子从夏、商、周诸朝历史讲起,用引人入胜的故事,将枯燥无味的卦象讲解的妙趣横生。
夏、商、周的历史,姚木兰几乎一窍不通,除了一些耳熟能详的典故,她其余知识大多是从《封神演义》等电视剧中看到的。
但在成樾子的讲解下,姚木兰听的津津有味,大约这就是学术大家的魅力。
不知不觉,授课结束了,众弟子仍沉浸在太傅精妙的讲解之中,姚木兰也有依依不舍之意。
很快,太傅成樾子临走前一番话,打破了姚木兰的迷梦。
“明日众弟子将今日所学所闻,整理之后书写在竹简之上,带到学宫中来。”
姚木兰心情宛若晴天霹雳,原来战国时上课也是要讲课堂笔记的,可她根本不识字怎么写。
“木兰可免去整理,但要将《乾卦》一文熟读成诵,掌握书写之法。”
“喏,弟子遵命。”
姚木兰好生松了口气,与众弟子一起,起身恭送太傅成樾子离去。
待太傅成樾子离开之后,公子成蟜忽的指着姚木兰大笑起来:“木兰兄果然真性情,如此年纪开蒙,让人佩服佩服。”
“……”
难道你以为笑着说反话,别人就听不出来了么。
姚木兰还未开口,蒙云旗先回了一句:“公子有所不知,叔叔自幼好武,开蒙之上便晚了一些。”
好侄儿!姚木兰给了蒙云旗一个赞许的目光,轻咳一声望着成蟜回了句:“公子年纪轻轻学识如此渊博,让木兰深感惭愧。若不见弃,改日可一起论剑。”
公子成蟜身娇肉贵,嫌学武太苦,连骑术都只是勉强,如何会应战木兰。
他呵呵一笑,将话题岔了过去,没再出言讽刺。
虽是如此,公子成蟜对姚木兰仍心怀鄙薄,蒙家将一个刚刚开蒙的人选来做秦王伴读,谁知怀了什么心思。
他左看右看,这人也就一张脸,还能艳惊四座,蒙家难道自甘堕落到,派美男子来迷惑嬴政?
除了公子成蟜之外,其他人倒没对姚木兰的学识表露出什么意见来。
当然,他们是否在心中腹谤此事,姚木兰也难以得知。熊茂松与蒙云旗关系不错,连带着对姚木兰态度也算恭敬。
至于公子思和公孙琦,两人面上常带着笑,回答太傅问题时,也是中规中矩的,给姚木兰一种温和的草食动物感。
时间尚短,姚木兰一时也观察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除了成蟜之外,她对其他人尚无厌恶之感。
太傅成樾子离开之后,众人闲言几语之后,也都各自散开了。
姚木兰将竹简还有笔墨砚台装好,刚出了门,甘棠就迎了上来,接过了她手中东西。
她回到房中之后,惊觉外间多了一个中年男子,忍不住面露疑惑之色。
白露及时做了介绍:“这位是博士华棣,奉大王命令教主人读书识字。”
所以,这是给她开小灶请家教咯?姚木兰脚步变得沉重,萧索的点了点头:“有劳博士了。”
为了早点儿追上同窗们的步伐,姚木兰认命的让甘棠将桌案摆好,开始了她开小灶的日子。
华棣态度非常温和,隐约还带着几分恭敬,让姚木兰几乎疑心两人师生身份颠倒了。
不管如何,小正有这份心思,姚木兰还是要领情的,她学的非常认真。
不就是大篆么,再难还能难上天,象形文字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姚木兰下定决心要早点儿啃下这块硬骨头。
由于进度不同,加之秦王要学帝王术,私课甚多,伴读在大多数情况下,一直随夫子读书。
史上最强大伴读阵容,真正陪秦王读书的时候其实不多,开课第三天,嬴政才与他们坐到了同一个课堂中。
大王驾到,众少年精神瞬间紧绷了起来,唯有姚木兰欢欣鼓舞,目光一直在嬴政身上打转,直到他沉稳开口:“无需拘礼,木兰,云旗二人,桌案移到第二排。”
秦王坐在第一排,众少年不敢冒犯,桌案恨不得全都移到最后一排去,第二排自然是空着的。
第二排空荡荡的,的确不太好看,太傅成樾子跪坐在离秦王不远的地方,神情比往日更加严肃。
秦王命令下达之后,蒙云旗紧张的将桌案移了过去,姚木兰心情愉快,比他还要快上一步,还要桌案移到了嬴政的正后方。
众少年艳羡的看着二人,只以为这是大王对蒙家的恩赏,倒未想到其它地方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嬴政在的缘故,姚木兰听太傅成樾子授课时,总是忍不住分神。
每次嬴政一开口,她就有笑的冲动,怕太傅见怪,只能强行忍着。
趁着夫子低头翻阅竹简的功夫,姚木兰拿毛笔飞速戳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唤到:“大王……”
她声音非常轻,但嬴政被她用毛笔戳了一下,又耳力过人,如何听不到。
他回头望向姚木兰露出疑惑神色,轻声问了句:“何事?”
偏巧这时,太傅成樾子抬头看到了这一幕:“大王,您为何回头。”
嬴政上课开小差被太傅抓住了!姚木兰心中窃笑,神情无辜至极。
见她如此作态,嬴政自是不好将她供出,淡淡回了句:“太傅见谅,学生方才走神了。”
古人讲究尊师重道,即使嬴政贵为秦王,在太傅授课时走神,也是不好的行为。
方才他看的清楚,秦王回头是为了与后座交头接耳,成樾子沉吟之后,目光投向木兰:“大王之过,臣子代为受之,木兰伸出手来,鞭笞掌心二十数。”
这叫作茧自缚,还是自作自受?
一脸懵的姚木兰,试图辩解:“夫子,绳不绕曲,法不阿贵,明明大王有过,您怎能独独惩罚木兰呢?”
姚木兰语惊四座,莫说众陪读惊掉了下巴,连太傅成樾子都下意识的看向了秦王。
大王年轻气盛脾气暴躁,虽对夫子礼遇有加,但太傅等人平时仍战战兢兢。
如今成樾子不过为了小惩大戒,提点一下大王,被姚木兰这样一提,却好似要责罚于大王一般。
他从桌案前起身,手握竹鞭,冷哼一声,走到了姚木兰身边:“手伸出来。”
自作自受的姚木兰,眼看无力回天,只能丧着脸,将白皙的掌心伸了出来。
蒙云旗和李载阳有些担心的望着她,成峤则幸灾乐祸的撑着下巴,春风满面,恨不得击节赞赏。
“夫子,寡人有错,不当由他人代为受过。”
姚木兰倏然将手缩了回去,讨好的望着神情严肃的夫子。
众陪读像见鬼了一样,望着嬴政,这真是他们的王?谁说王性情冷肃不好相处的,一个薄情的王会为伴读出头么?
连神情一向不外露的公子思和公孙琦,都露出惊讶之色,可想而知秦王此语引起的轰动。
成樾子犯了难,大王态度良好的认了错,他总不能以下犯上真的打上去。
好在,嬴政很快又再次发话:“寡人会以《治国》为题写一篇策论,以此为戒。”
“善,大王英明。”
夸了秦王之后,成樾子再次将目光移到了姚木兰身上,她朝夫子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木兰,大王以身作则,你作为伴读理应效仿,回去之后将[尊师勤学]四字,写上一百遍。”
这个年代的写,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写,而是拿着毛笔在狭窄的竹简上,一个笔画一个笔画的琢磨啊。
姚木兰倒抽一口凉气,将两手掌心都伸出来,恭恭敬敬的问到:“夫子,现在选鞭笞掌心,可否?”
不出意外,姚木兰迎来了数道鄙夷的目光,连嬴政都有些无奈了。
成樾子笑了笑,收起手中竹鞭,负手回到他的桌案前:“明日检查,若少一字,鞭笞十下。”
姚木兰将手伸了回去,朝成樾子行了一礼,神情呆滞的坐了回去。
接下来,姚木兰几乎没听成樾子在讲什么——满脑子都飘着四个字:“尊师勤学。”
一百遍啊一百遍,她今天还能睡么?
下课,众陪读向夫子行礼告别,夫子又向秦王行礼。
秦王与夫子先后离开之后,众少年这才收拾起案上书简。
成峤的伴读李载阳,将他桌上竹简收好,他则刻意经过姚木兰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句:“恭喜,恭喜,不用挨竹鞭了。”
姚木兰回了他一个冷漠的笑,蒙云旗临走前,同情的安慰姚木兰:“多写一些,兴许明日夫子就气消了。”
李载阳欲言又止,随着成蟜离开时,望向姚木兰的目光饱含同情。
其他人出于道义,也对姚木兰表示了一番慰问,连熊茂松都说了一句:“这可是一百遍啊,木兰兄要小心磨破手指。”
她还能怎样,只能回一个哀而不伤的笑容。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姚木兰愁眉苦脸的收拾好东西,抱着竹简提着笔墨和砚台出了门。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姚木兰恨不得仰天长啸,甘棠接过她手中竹简和提篮。
仆从在侧人多口杂,姚木兰也不好向甘棠诉苦,只能垂头丧气的与她并肩走着。
等她回到房中后,博士华棣不似往常那般在外间等候,反而一个卫士模样打扮的人,在外间中候着。
见到木兰之后,他行了一礼,恭敬道:“大王命伴读木兰前往沉水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