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名字叫玉叶。一周以前, 就是她救了昏迷在郊外的明月,据说当时她身边有一大滩血迹, 还有些人类被吃剩下的残骸。玉叶说那是不幸被妖魔袭击的行人, 至于明月为什么能够逃出生天……或许是因为妖魔吃饱了吧。妖魔的事谁也说不清, 玉叶是这么说的。
“今天感觉好一点了吗?”玉叶这句话才问完,自己就忍不住笑出声,“哎,应该没问题的吧,明月小姐都帮着里家的孩子做了两天农活了,里长说除了一开始手忙脚乱一些,后来的工作都完成得又快又好。”
所谓“里家”就是类似孤儿院的地方,由各地的政府组织,专门抚育因为天灾人祸失去父母的孩子。大多数里家都不富裕,所以孩子们必须靠干活来养活自己,只有一部分特别优秀的孩子能够念书升学。玉叶说话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她们面前跑过去,有两个还叫明月的名字,半真半假地要求她再把他们那份工作给做完。
“熊的你们!”明月没好气道,“昨天你们才从我这里敲诈走了最后几颗糖,今天就要进一步敲诈我的劳动力了吗?快走快走,自己的工作自己去做。”
孩子们尖声大笑起来。他们飞快做个鬼脸,一溜烟跑开了。
玉叶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外面传来农夫们互相喊话的声音,悠长的、粗糙的、含糊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天空中白云排布,漏下的阳光也带一丝苍白之意。里家的大门没关,从院子里能一眼望到外面贫瘠的田野,还有更远处低矮的山丘。街道在背后,转头时能看见零星几个冒出头的屋顶,那已经是镇上数得出的“高楼”。
这是一个类似古代中国的地方。明月现在所在的地方叫新道镇,隶属坂县,再往上的行政区划是惠州,然后就是名为“芳”的国家——芳国。这个世界一共有十二个国家,除此以外就是茫茫大海,好像还有仙山什么的,不知道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尽管在很多文学作品里,“古代”仿佛就等于陶渊明式的田园牧歌,是简朴又高洁的隐士生活,或者是幻想小说中高门大院里奢侈风流的王孙和佳人,但实际上,绝大多数的古人生活得都非常辛苦。光是缺乏机械化手段的的农活,就繁重得让人绝望,更别说就算累死累活还是常常吃不饱(粮食歉收或者遇上个破家的县令),成天地担忧天灾人祸,还要警惕生病的苗头……
隔壁突然响起一阵哭声。明月耳朵一动,直起身,而玉叶已经快步走到门口,探头看那边的动静。过一会儿她走回来,摇头叹气,说隔壁家的孩子没熬过风寒,刚刚去世了。
很多现代人眼中的“小毛病”,放在古代都可能轻而易举夺走一条生命。明月想起,昨天她才看到镇上唯一的大夫背着药箱匆匆从里家门口经过,没想到隔壁的孩子今天就没了。
再加上,这个古怪的地方竟然还存在妖魔。妖魔袭击家畜,也袭击人类。它们很多都会飞,会在肚子饿的时候将人类当作食物,生生咀嚼下肚。
想到这里,明月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虽说哪里的生活都很艰难,但是像这里这么艰难的还是不太多。”她喃喃道,“说起来,究竟为什么会有妖魔存在呢?”
“不知道。”玉叶说,“也许,妖魔的存在也是天帝的旨意吧。”
“是吗?听上去就像‘神爱世人’一样不靠谱。”明月轻微地撇了撇嘴角,“好吧,既然总有妖魔袭击人类,为什么不加强防御呢?修建更坚固的城池,加强军队的建设和派驻……”
这一届gov不行啊朋友们。
玉叶飞快地转过头,惊奇地瞧了她一眼。明月发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就主动消声,不过她心里也并不真正在意,就那么有些懒洋洋地和玉叶对视。
玉叶勉强笑了笑,立刻又重重叹气,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忧愁。“是啊,防御要是能再坚固一些就好了……”她语气十分无奈,“但是我相信,现在这样已经是芳国能做到的极限了。毕竟,芳国的御座已经空虚二十年,就算月溪再如何努力,也……”
她又叹了一口气。
明月一时没明白玉叶的意思。“御座空虚的意思,是指芳国现在没有王吗?那和妖魔有什么关系?”她疑惑地问,“缺少王的行政体系无法正常运转,对国家的控制力不足?”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但就是这个解释让玉叶的表情产生了变化。“果然,明月小姐是海客……不,是胎果,对吧。”她拢了拢自己藏青色的秀发,碧紫的眼眸泛出一点了然的笑意,“否则不会一开始就会使用这边的语言。”
“海客?胎果?”
在回答她的疑问之前,玉叶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尽管周围暂时没发现人影,她还是拉着明月到了屋子里,并且小心地掩上门。“嘘——小声一点。”玉叶低声道,“芳国的百姓们因为日子不好过,非常敌视海客还有胎果。”
“这个世界最外面的海叫‘虚海’,传说虚海对面就是蓬莱,对应到那边是一个叫‘日本’的国家。两个世界相互隔开,但名为‘蚀’的天灾会让两边连接在一起,这时候两边的人就可能流落到彼此的世界中去。”她细细解释,“如果是里木上面的卵果流落到那边,就会附着到怀孕的母体中,作为胎儿而出生,这就是‘胎果’。如果胎果能再次回到这里,就会蜕掉那边的外壳,回归自己本来的样貌。”
“‘蚀’总是给沿岸地区造成巨大的人员和财产损失。由于海客和胎果都是‘蚀’的产物,很多百姓会固执地相信是他们引发了‘蚀’,从而将怨恨发泄到他们身上。”玉叶说,“越是贫困地方的百姓越是如此,听说巧国的这种敌视更加严重。”
什么鬼,怎么听上去挺像恐怖片的,异形之类的……明月默默吐槽,使劲晃晃脑袋,妄图将脑门上的黑线和冷汗甩开。“只有日本和这里连接吗?”她问,“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了解到的信息越多,就能越快拼凑出她丢失的记忆。可惜明月要失望了。
玉叶怔了怔,恍然道:“其他地方……难道明月小姐是山客吗?啊,就是来自昆仑山另一边的人,被称为‘中国’的地方。”
虽说不是明月想要的答案,但熟悉的名字还是让她心里一动,有点怅然地笑了笑,没有否认玉叶的猜测。
“那么,所谓‘卵果’……”
玉叶像是想起了什么,抿嘴笑起来。“对明月小姐而言很难想象吧。”她说,“这个世界的话,人们是从树上出生的。当一对夫妇想要孩子的时候,就会像里木许愿,祈求天帝赐予他们一个孩子,并在里木上缠上一条布带。如果天帝认为他们有资格成为父母,系上布带的地方就会结出卵果,十个月后成熟,生出一个婴儿。”
明月努力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果实裂开了,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婴儿掉了出来,“啪叽”一声落在……等等,这要怎么接?真的不会失手没接住,结果孩子给摔地上吗?不知道为什么,想着想着,画面里的婴儿就变成了她弟弟的脸……
她打了个寒战,死命把那个画面赶出脑海。
“真的是非、非常别致的繁衍方式,呵呵、呵呵呵……”明月一阵干笑,“这才叫无痛生产呢,不错不错,对推进男女平等非常有力,非常……”
“男女平等?”玉叶纳闷地反问,“难道男人和女人不是本来就平等的吗?”
明月沉思几秒,一章拍在玉叶肩头,郑重道:“没错!当然!就是这样!”
——冲这一点,她就要给这个世界留一盏灯!
“好吧,我是胎果,从树上长出来的那种。”明月叉腰,对自己的新设定从善如流,“啊,我精心掩藏的秘密已经被你无情地揭穿了!为了弥补我受伤的脆弱心灵,玉叶小姐,你是不是也应该稍微展示一下你的真实身份呢?”
喂喂你根本没有精心掩藏什么吧,不仅如此反而还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很多有用的消息才对吧?优雅如玉叶也忍不住在心里这么吐槽一句了。
“真遗憾,被看出来了吗?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不错呢。”玉叶多少有些惊讶。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不知世事的千金;她在艰难的世道里打过滚,知道寻常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也不止一次这么混入到百姓中间去。
“根本是像黑夜中的灯塔一样明亮。”明月死鱼眼,然后龇了龇牙,“喏,光是看牙齿就看出来了。这种没有牙医的地方,老百姓谁不是一笑一口黄牙,整齐点就不错了。能有一口好牙的,除了本胎果,也就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和官员了吧。”
她毫不在意形象地龇牙咧嘴,大大咧咧指着自己一口编贝般细白的牙齿,跟玉叶示意。
别说牙医了,古代连牙膏和牙刷都没有。什么,你说细柳条蘸青盐刷刷牙?那都是有钱人才能用的奢侈品。就算是天天能用上青盐吧,那也只是个基本的清洁,更多功能就别想了。不然为什么古人写诗赞美美人的时候,有时要特意夸一句牙齿?不就是物以稀为贵嘛。
“啊,原来如此……”玉叶有点羞赧地点点头,暗中反思自己,觉得自己升仙太久,已经淡忘了百姓真实的生活,却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很了解民间——这是何等的轻浮!
玉叶以更加认真和慎重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少女。这个率直地指出她的不足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容颜却清丽到令人为之瞠目的地步,就算是她刚才那种挤眉弄眼的表情,也掩盖不住她的光辉——的确是“光辉”没有错。原来有些人是真的天生会发光,叫人能一眼就看见她。
也许……
玉叶心中微微一动。
“之前没有说实话,真是失礼了。”玉叶说,“我本名孙昭,是庆国的官员。”
“峯麟的旗帜已经在蓬山升起;春分将至,令乾门将开。明月小姐,想要升山吗?”
第113章 王
“鼬。”
“喂,鼬。”
“……哥哥!”
面对一秒回头的哥哥, 佐助维持不住惯常的冷漠, 微微抽搐了几下嘴角, 险些要“嘁”一声出来。鼬却似乎并未察觉, 神情足够克制,侧头问他怎么了。
看上去一点异常也没有。
身披红色罩袍的兄长,脸上蔓延着陶土的裂痕, 束于脑后的头发干枯没有一丝光泽。所有这一切,连同那双全黑的眼睛一起, 都诉说着这个人已非活人的事实。
——被他亲手杀掉的,唯一的哥哥。
没什么。佐助扭过头,重新陷入沉默。
鼬没有追问。他走在佐助身边, 略略领先半步——就像多年前,年少的他领着弟弟回家时的那样。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和还是活人的时候相比,鼬现在不仅不再受制于模糊的视力, 甚至因为摆脱了疾病的困扰, 连步伐都重新变得轻盈矫健。
秽土转生是一个人人都说邪恶的术……佐助也不例外。但在内心深处,他对于这个能让他再次见到鼬的禁术,难免心怀一丝隐秘的感激。
第四次忍界大战已经结束了。鼬说过,他最多只会待到战争结束;现在是时候了。
斑死了,辉夜也被重新封印, 鸣人忙着和同样将要回归冥土的四代火影说话, 其余木叶的忍者有意和佐助拉开了距离。佐助不在意这个。
他们在战场上一前一后地慢慢行走。这里之前是一片广袤的原野, 被战争翻出大块破碎的石头和土块;植被也七零八落,在黎明的微光中更显出一片荒凉的余韵。佐助始终保持沉默,但他觉得他可能该说点什么。
他曾经有很多话想对鼬说。小的时候,鼬是他不断追逐的背影,他一直很想跑到鼬身边,多跟他说说话,更多地让他注意到平庸的自己;后来,鼬依旧是他不断追逐的背影,只是他的目标已经变成要亲手杀死他,而且在杀死他之前,要质问他、痛斥他,把他多年来的怨愤,连同当年他带给他的恐惧,全部发泄出来。
峰回路转。尘埃落定。黑夜沉没,黎明升起。天和地之间如此空旷,风漫无目的地游荡,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但每一寸空气却又都戴着看不见的枷锁。
——亲人的血。真实存在过的伤害。多年来日夜品尝的恨意。旁人无知的欢乐和轻描淡写的指责。仍在继续的现实。人性。注定重演的悲剧。
他曾经有很多话想对鼬说。想说什么,到底想说什么?他不知道,此刻究竟还有哪些旧事可以重提。
没有。
一块巨大的岩石伫立在前方。佐助跳上去,从最高点看向远方的地平线;整个原野都舒展在他面前,从近处的石块到远方草叶的剪影,全都一览无余。这样一来,鼬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
鼬抬起头,秽土的裂痕被晨曦映得更加清晰。在流动着细小尘埃的微光里,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柔软。那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微笑,是一个遥远的作为兄长的微笑;像一张曾经珍藏却又丢失的老照片,多年后重新被找到,拂开重重光阴落下的尘埃,终于露出那泛黄的、属于旧日时光的温柔。
“佐助,小心点。”
——佐助,小心点。
——真是的,哥哥又把我当小孩子。
太阳橙红的边缘露出地平线;苍鹰在高空振翅盘旋。来自远方的风把鼬身上的衣袍吹得鼓动翻飞,又将秽土的尘埃吹散在更遥远的地方。
“你要走了吗。”
“时间到了。”
尘土的身躯归于尘土,亡灵的灵魂散往天边。
“死者的世界……”佐助问,“是什么样的?”
会见到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吗,还是说他们都已经早早投入轮回,今生永不再见。
亡灵的手指轻轻戳在他额头上。
“啊,说不好。”鼬的声音里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愉快,“佐助,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