鼬这才又瞟一眼青年,问:“三日月宗近?”
“是,在下正是三日月,过去曾有幸同鼬先生并肩作战。作为刀剑而言,那真是十分让人感佩的战斗。”
“原来如此。”鼬淡淡一点头。
葛瑛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被泪水洗濯的苍蓝眼眸只顾直直望着少女。她长着尖锐指甲的十指展开如绽放的兰花,就那么指向少女,口中断断续续却坚持重复着说:“塙麟……给我……塙麟,塙麟……”
“这是什么?”鼬问。
“嗯我想想,这大概是我的女怪吧。”
眼见那黑发青年不置可否,甚至手按在刀柄上,眼看就要对葛瑛拔刀,蓉可急忙拿出蓬山女仙的气势,呵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并急忙跑了过去。
没人说话。那青年扫了她一眼,眼里的冷漠和某种更冷酷可怕的东西让蓉可打了个激灵,气势竟不禁矮了三分。
玄君也走过去。“葛瑛,这是怎么回事?”她先看了一眼女怪,见她目光发直,心中摇头,这才又去看另几人,“听说你找到了塙麟……!”
在看清那人模样的时候,美貌又不失威仪的玄君竟陡然脸色大变,失态地往后退一步,藏在广袖下的手指不为人知地轻轻颤抖着。“你……怎么?”玄君失声道,“代王……?”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玄君身上来了,除了女怪葛瑛——她仍然只执著地盯着她的塙麟看个不停。偌大的甫渡宫鸦雀无声。
明月轻轻勾了勾唇角:“代王?那是谁?”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目光会带来压力,但压力也会唤醒理智。玄君转眼醒悟过来,手指用力一掐手掌,面上即刻恢复正常。
——这就是女仙的首领,碧霞玄君玉叶大人。
蓉可这么说道。
明月漫不经心看向远方。
“失礼了。”玄君谨慎地隐藏起心中的惊疑不定,只露出一个微笑,“为避免打扰芳国的升山,请诸位先到蓬庐宫来吧。”
黑发的青年注视了她片刻,在蓉可即将不安地斥责他无礼时,他才答应了一声,放开刀柄。葛瑛嘴唇一抿,蛇尾更加绷直,立刻就想朝青年背后的少女扑过去。
“葛瑛!”玄君略带严厉地叫住她。
女怪转头看她,眼泪怔怔流出。与此同时,那名优哉游哉的蓝发华服青年,也自然而然走到了葛瑛和少女中间的位置,将她们隔开来。他笑吟吟冲玄君点点头,仿佛在说:请吧。
蓉可心下不忍,轻抚葛瑛脊背,难过地看着那据说是塙麟的少女。她顾不上感叹对方竟然也是黑麒麟,只轻声乞求道:“塙麟……虽然塙麟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但女怪是麒麟的乳母,葛瑛是不会伤害塙麟的。”
所以请让葛瑛陪伴在塙麟身边吧!
然而,黑发的年轻人对女仙和女怪的哀伤全无反应。他的表情甚至要更加冷淡,牢牢把少女拉在身边,让自己和三日月构成双重壁障,绝不让女怪接近一步。三日月倒是侧了侧头,笑着对女仙和玄君微微一颔首;这个华服青年连点头的动作都优雅好看。
尽管那双黎明天空般的蓝眼睛里毫无笑意。
“嗯,是这样的吗?似乎不太有说服力。”三日月眼里隐有一点金光,那是新月的刃纹在人形上的体现,此刻看来更像刀尖一点寒芒,“毕竟刚才,这位女怪小姐就差点掐死明月大人了哦。”
——塙麟……
分明是欣喜中混合着哀戚的神情,没有丝毫杀气,明月也没有流露任何警戒的意味,可谁也没想到下一秒,女怪尖尖的指甲就划破了她的脖颈。
鼬的反应自不必提,甚至一直沉睡的三日月都振而出鞘、化为人形。但最关键的当事人本人,却陷入了不合时宜的愣怔。直到现在,她都显得心不在焉,只笑笑,说没那么夸张吧,不过破了点皮。
就这么一句话,让女怪泪流满面,捂住脸发出一声悲鸣。
“这怎么可能!”蓉可很生气。她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在胡说八道,但她去看葛瑛的脸,却发现女怪眼神凄惶而迷惑,一声不吭,只是眼泪流得更急。
蓉可悚然一惊。
她说不出话。
在仙人的引领下,嘈杂的甫渡宫已经远去,两侧奇石围出曲径蜿蜒。道路往上,雾气渐浓;有一帘珍珠花垂落成模糊的花瀑,幽幽翠叶溶于雾霭,星星点点的花朵传递出同样模糊的香气。到了某一个地方,最前方的玄君停下步子。明月只觉面上一片润泽的水汽,还以为有濛濛细雨扑面而来,片刻后又发现这不过是水汽过载的云霭。
呼——
天地间起了风。
宛如被揭去面纱,蓬庐宫的主体呈现在众人眼前。宫闱重重依山而建,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朦胧云雾隐了青山,也隐了蓬庐宫的边缘。一眼望去,恍惚会错觉这玉宇琼楼直通天上。
第一次到访蓬庐宫的人,都免不了会被这片奇异的宫殿群所震撼。当大家被眼前美景吸引了注意力时,明月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在悄悄打量她。她心念转动,侧头对那人微微一笑。
那只是——合该是——一个友善的笑容,只不过放在她秀丽绝伦的脸上,会显得格外动人心弦。但就是这么一个微笑,竟让玄君刹那间流露出一抹狼狈和恐惧。
这无声的眼神交流只在一瞬间,随后双方都若无其事移开目光。玄君收摄心神,脑海中却忍不住战栗地回荡一句话: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
玄君用力掐进自己的手掌。
“塙麟,还有这两位,就先住在紫莲宫如何?事发突然,又正值芳国升山,所以只能请几位等一等。”玄君斟酌道,“巧国那边,已着人前去通知,请不必担心。”
她看见那个少女又笑了:乌黑的眉眼在笑意中微微弯起,白玉般的肌肤在阳光中流转着细腻的光彩,唇边的笑意是明丽的、活泼的,但也可以在火焰、悲鸣和鲜血中变得……
——那是属于代王的笑容。
“当然,玉叶大人。”她微微笑着,轻声细语,“我们自然是客随主便的。”
雾已散尽,阳光的热意毫无阻拦地倾洒在蓬庐宫里。玄君站在阳光中,却只觉浑身发冷,身体的每一寸都不断变得更加僵硬。“塙麟……真是太客气了。”她勉强地保持着自己的颜面,尽管那坚持已然摇摇欲坠,但或许恰是这种极致的虚弱反而能生出一副虚假的从容,“既然葛瑛出了状况,那么蓉可,将葛瑛带下,之后我会向西王母请示……”
“哪里,您多虑了。葛瑛就留下来吧,没关系。”少女也始终微笑。然而在玄君眼中,她的微笑带有浓厚的阴影——那是居高临下的讽刺,还是对未来的宣告?
玄君怔怔的,一时间竟然去看女怪,就好像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不得不软弱地寻求别人的意见,即便那只是一头卑微的女怪。
葛瑛睁大苍蓝的眼睛,不可置信而又欣喜若狂地点头;蓉可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然后她们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他们都要她来做出最后的决定。
“如果塙麟确定没问题的话……”
她听见自己虚弱至极的呢喃。
“当然……可以。”
……
碧霞玄君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那名叫“蓉可”的女仙像是了却一桩心事,露出活泼的本性,一路笑着同他们讲述和麒麟有关的各种事情。她带他们去到紫莲宫,叫来人给他们准备好沐浴和衣物,又热心地为他们指定好了随侍的人手,又认真叮嘱葛瑛一番。直到玄君叫人来找她,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三日月的灵力还没完全恢复,干脆变回刀身继续舒舒服服地沉睡。
偌大一座紫莲宫清雅静谧。换言之,其实就是基本没人。庭院里有一片很大的池塘,里面种满了淡紫色和白色的莲花,这样看来,这座宫殿的名字其实起得非常直白。
明月蹲在池边,伸手想去祸害最近的那朵紫莲。
三,二,一,很好马上……耶?
一只手稳稳揪下那朵莲花,往她后脑勺不轻不重打了一下,才递给她。明月连忙接过来,抱怨他说万一把莲花弄坏怎么办,岂不是又要揪一朵,就算有一大池子莲花也不能这么挥霍,真是太败家了,正确的祸害方法是每天揪一朵供起来,这才是可持续发展……
然后她干脆被直接拍了一下后脑勺。
“你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
“跟这里有仇?”
“噢……不算吧。”明月百无聊赖地拿莲花拍打水面,“现在想来,她们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而已。”
那就是说,曾经确实有仇了。
“明月。”
“大佬请讲。”
鼬却沉默了。明月抬起头,见他正垂眼看着池塘,那里有几尾游鱼在圆圆的荷叶下嬉戏。他穿着这个世界的交领长袍,半干的黑发全数笼在脑后,被水凝成一绺一绺的,发梢好像一个个奶油裱花挤出来的小尖角,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这一刻——真的就这一刻,他看起来有种少年的稚气和不甘,和她弟弟一模一样。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明月却已经明白了。她想了想,拉拉他的衣衫下摆,郑重道:“大佬,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你要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
“不管……”明月清清嗓子,掩饰一下自己突如其来的不好意思,“不管你今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只要你能真正获得你想要的东西,我就很开心了。”
鼬眉眼一动。
——佐助……无论你今后走怎样的路,我都一直深爱着你。
“明月,那个时候……你在旁边吗?”
“啊?”明月茫然,“什么时候?在哪儿?”
她的声音略大了些,加上一阵风吹动荷叶,那几条悠闲玩耍的锦鲤一下被惊得远远游开。大片莲花随风轻摇,显出一番别样的趣味。
这一片异界的曲院风荷,和他原来的世界真是截然不同的景色。但即便如此,有些心情却从未改变。
鼬想,他真的已经很幸运了。年少的时候总以为人都是凭自己实力活着,世事经历得多了,才知道一点运气才最是珍稀。在什么时间,遇到什么样的人,进而会有怎样不同的际遇……这些都只能归于缥缈的运气。
“大佬?”
他微笑着,同时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在明月一脸问号的注视下,鼬温声说:“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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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历玖伍年,代。王逆上,宰辅失道,三月而亡。王不忿,独闯蓬山,一夜屠尽女仙,焚舍身木,毁天帝祠堂。玄君怒,请帝诛之。王卒,是为罪王。戴犯天纲,改国氏泰。又廿年,泰果始出。”
——《上古大事记》
第129章 麒麟向前冲
芳国的第二次升山依旧一无所获,反而是巧国的主从开始了在蓬山的生活。蓬庐宫中藏书卷帙浩繁, 女仙们也对新来的两人充满好奇与热忱, 非常乐意为他们答疑解问。这样好的学习环境, 聪敏又充满责任心的巧王陛下自然不愿意错过。第二天开始, 他就开始学习和这个世界有关的一切。除了抽空去与连山等人道别,他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
女仙们都说,新王勤奋得吓人。但相比之下, 塙麟就只是每天四处溜达,把蓬山当做什么“5A级旅游区”来玩耍。她长得好, 又成天笑嘻嘻的,加上是备受女仙宠爱的、死里逃生才回来的巧国麒麟,还顺利完成了麒麟的使命, 结果蓬山上没有一个人忍心责备她。只有蓉可还能勉强撑出严厉的表情,试图劝导塙麟和巧王一同学习。
“可是,鼬他整个人就是“责任”这个词的化身嘛。我不一样,我是信奉‘麟生苦短, 及时行乐’的享乐主义派!”
当塙麟如此理所当然地调侃自己和主上时, 她自然被女仙教训了几句。具体而言,就是蓉可说,应该对主上保持尊敬。她说拥有一位聪敏又严谨的王是塙麟的幸运,塙麟更该珍惜这样的王,好好学习辅助王的才能才对。
当时明月正蹲在池边努力勾手摘莲花, 好落实她“每日摧残一朵莲花”的大计, 闻言, 她立即振振有词为自己辩护:“不不,我们这是一张一弛、劳逸结合,这样才能高效学习!”
所谓一张一弛,并不是指一个人张一个人弛吧……
蓉可威风凛凛地叉着腰,还想再规劝这四处玩耍的顽劣麒麟几句,但她眼见塙麟摘下开得正好的莲花,高高兴兴地捧来说要送给蓉可,那张可爱的笑脸在阳光下如此无忧无虑,黑亮的长发泛出漂亮的银光,蓉可马上就心软下来。
“那……只能再玩一天!明天就必须开始学习了!”女仙手持紫莲,竖着一根手指强调。
“是是。”
“还有,塙麟今天感觉怎么样?有尝试过变身吗?”
“唔……说穿了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人,要怎么才能变成一头鹿?”
“真是的,塙麟说什么呢?是麒麟啊。”
蓉可又好气又好笑。
塙麟支着脸颊,笑嘻嘻地说那不是差不多嘛。女怪葛瑛自阴影中浮出,沉默着将她抱在怀里,展开华丽的羽翼升上天空。
真是顽皮的孩子……蓉可望着她们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塙麟坚称那名黑发年轻人就是王,甚至已经交换了契约,然而因为塙麟无法变身,契约不完整,以至于云梯宫不开,巧王无法接受天敕而正式践祚。
当年的泰麒也有类似情况,而且也是黑麒麟;可以的话,蓉可很想请泰麒来和塙麟谈一谈。但那孩子被折断了角,新的角还没长好,蓉可无法向泰麒开口。在和其他女仙商量后,她们联系了庆国的景台甫,也就是曾经和泰麒有过交流的景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