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只有她一个人毫无负担地吃吃喝喝。通常这样的情景会让人感到很有压力,进而觉得口中食物难以下咽,进而觉得刚刚已经吞进肚里、无法吐出的食物也成了罪恶,于是坐立难安、战战兢兢,但明月绝对不会。她甚至还问茨木和酒吞吃不吃,不吃的话她就把他们的份一起吃掉。
“喂,你真的是贺茂明月那家伙?”红发妖怪粗鲁地质问,丝毫不理友人要吃人的目光,“你不是死了吗?怎么,死后变成妖怪了?”
茨木相当听不得“死”字和明月联系在一起,听一次火一次。赶在茨木发火前,明月笑眯眯地托住他脸,迅速将手里一勺蛋糕送进他口中,而后才对酒吞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不是妖怪,但从存在形式上来说,也差不多。一定要理解的话,就当成是天神大人那种情况吧。”
菅原道真,平安时代的名臣,死后成为天神,曾和明月等人颇有交情。
“怎么看都还是一个人类,只不过灵力强大而已……”红发妖怪狐疑地打量她,嘀咕道,“跟贺茂明月的气息也不是一模一样。”
“毕竟那个身体确实已经死掉了啊。”
手掌贴着的肌肉再度僵硬。明月回头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紧张到几乎有些神经质。她歉意地笑了笑,轻轻摩挲他的面颊,低声说:“没事了,别紧张……别怕。”
“好了,让我们进入正题吧。”明月以一种轻快却不失镇定的语气说,“当年都发生了什么?”
红发妖怪眯着眼睛打量他们,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个冷笑。他从腰间摘下一个袖珍的小葫芦,在手里上下抛两下,再往桌上一放。
那是一个白瓷一样质地的葫芦瓶,立在阳光里莹润生光。明月瞧了两眼,不由“咦”了一声。
“这不是……”
“没错,这就是你留给青雀的东西。”酒吞扯着嘴角,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本大爷本来是想干脆点,让这家伙忘了你一了百了,结果出了些意外。为了留在这一边的世界,这个白痴跑去让人类的僧侣把自己封印起来。”
“本大爷讨厌讲故事。”酒吞站起身,声音很不耐烦,“有什么问题,等茨木童子想起来,自己再讲给你听。本大爷要回去了。”
说走就走,红发妖怪的背影不能更干脆利落。明月撑着脸,想起来什么,问:“哎酒吞童子,道满他们既然在阴界,那晴明和博雅呢?保宪呢?”
“本大爷没见过他们。”酒吞没回头,“道满……哦想起来了,藤原兼家被兼通怨灵折磨,迁怒道满,死前想尽办法把道满捉来殉葬了。三个人类执念纠缠,在阴界就成了这种无聊的东西。”
“原来如此……那么,红叶呢?”
背着葫芦的妖怪身形一滞,这才回过头,神情居然很有点古怪。“红叶……”他嘴角隐隐抽搐,“红叶很好。阴界目前战国割据,红叶……是一国的女王。”
时间实在过去太久,茨木都花了几秒钟琢磨了一下红叶是谁,等他想起来那是个怎样的女人,他的表情也一下古怪起来。明月倒是“哟”了一声,鼓掌赞叹:“很厉害很厉害!这么说,酒吞童子你依旧没追到红叶姑娘咯?不知道红叶女王有没有男宠?”
事到如今,和红叶相关的事还是会让酒吞扬眉瞪眼。“那种事——谁敢!!”他有点咬牙切齿,还有点焦躁和无奈,抱怨说,“嘁,谁知道红叶怎么想的,明明都是本大爷的人了……总之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哦。”明月从容不迫地喝了口茶。
酒吞:……
“茨木童子!管好你的女人!”
茨木:……?
“哎呀,哎呀,都什么年代了,酒吞童子你脑子里还是‘男人该管好自己的女人’那一套老旧过时的思想吗?”明月开始吃最后一块蛋糕,又慢悠悠递一块到茨木嘴边,点评道,“活该红叶姑娘不理你。”
红叶可是喜欢晴明那样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男士呢。
“茨木酱,你说是不是?”
白发妖怪刚吞掉心上人喂的蛋糕,正飘飘然,哪儿会去想她到底说的是什么,只管点头就对了。
酒吞:……
“我走了。”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湖边,狠狠一脚踢开水面。广阔的湖面忽又分为两截,其中一线河底深不见底。他站在幽幽阴界入口旁,背对着曾经的挚友,说:“茨木童子,我想你大概不会再回阴界了。今后这漫长的生命……呵,你们两个都好自为之。”
妖怪赤色头发飞舞不止,湖面倏然化为一片火红,宛若战争时燃起的沾染了血和烽烟的火海。在历史的长河里,还有现在和未来暂时未能呈现出的时间里,这种不详却也壮观的景象出现过无数次,有一些是人类自己的倾轧,也有很多是他们亲手点燃。他们踏着无数生灵的哭嚎与尸骸走到现在,杀戮与征伐早已成为内在的一部分。而今后,一个将要在阴界继续他的铁血生涯,而另一个……
酒吞童子突然放声大笑。他突然想起来,曾经,在他们漫长生命中某个仿佛不值一提的瞬间,他因为红叶而失去斗志,几乎要隐居山林,那时茨木百般纠缠,为此不惜向人类的阴阳师低头,只为将战火重新带到人间。然后……然后?
“哈哈哈哈哈——”
他面向火一般的水,纵身跳进那一条阴界的罅隙,回到属于他自己的生命轨道上。
“永诀了——茨木童子!”
滔天巨浪合二为一,阴界入口消失在平静的波光里。
明月吃掉最后一口巧克力奶油,擦擦嘴,转头看到茨木盯着那片水域,眉宇间有一丝怅然。她很认真地思索了几秒,而后执起茨木的手,深情且郑重道:“放心亲爱的,我绝对不是那种看不惯夫人回娘家的混球……咳咳咳,我是说,没关系如果你想念酒吞童子了,我们也可以去阴界探亲!”
“什么?我才没有想念酒吞童子或者过去的什么日子!”茨木嘴硬道。
“是是。”
笑着,明月拿起桌上的小葫芦瓶。这个造型生动、质地温润的古玉瓶,正是她当年给青雀的东西。“正确来说,这是一个‘术’。”她把玩着瓶子,纳闷道,“本来是想让你自己选,吃掉药以后,你的记忆就会被抽出,存放在这个瓶子里。如果我还能回来找你,只需要……咳咳咳,总之,设想中是一下就能让你恢复记忆了!竟然失算了……难道真是过期了?”
“这个怎么用?”
“应该喝下去就好了……喂喂喂!!!”
明月猝不及防,竟被他一把抓去葫芦瓶,仰头就给吞了下去。
然后,高大的、威风凛凛的白发大妖怪……直挺挺晕了过去。
“喂……喂茨木?!”
他意识朦胧,只看到蓝得虚假的天空。
漆黑的天空。
悬挂着圆月的天空。
……原来,是这样啊。
第153章 无梦
妖怪是无梦的。没有, 没有梦。美梦,噩梦, 都没有。
“给我一个梦。”
阴界的天气常常多云或者下雨, 很少见到阳光。原野被一把大火烧过,渗透了血液的地面成了黑色;死者的肢体与植物的残骸混在一起。当然,对妖怪来说, 这两种都有可能是尸体的形式。
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战争。胜利一方的低级士兵在打扫战场;那些力量还不足以生成太多智慧的家伙,会贪婪地扑在尸体上大嚼, 再被看守者一鞭子掀开。他们仔细地搜索战场的每一寸, 连一小根骨头都要翻出来吮吸,但唯有一个地方,没有谁敢上前。
他们的将领站在战场边缘,捏着战败方首领的脖子,任由对方离地的双脚在半空乱蹬。
冷风吹动他散乱的、发梢微卷的白色长发, 也把他右边空荡荡的袖管吹得“呼啦”作响。
“给我一个梦。”茨木手指收紧,因为得不到回答, 表情变得更加森冷恐怖, “喂,快点, 给我一个梦。”
夸、夸、夸……
在甲胄粗鲁的碰撞声里,等得不耐烦的酒吞童子大步走来,一眼看见茨木手里那个即将被捏死的可怜妖怪。“茨木童子, 你眼瞎吗, 看不出来那家伙被你掐得说不出来话?”
“是吗。”茨木松了手, 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瘫软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失败者。
那是一只已大致拥有了人形的梦貘,在白发恶鬼脚边艰难挣扎。“梦……梦……”
“给我一个梦……”茨木平平地咧了下嘴角,眼神却始终像冰冷的死水,“我就放过你。”
濒死的梦貘张着嘴,一声声咳出鲜血,呼吸时迸出肺部的杂音。“你想要……梦?”梦貘声音虚弱,却还能传递出一股怨恨生出的幸灾乐祸,“茨木童子……咳咳咳哈哈……你居然想要梦?”
“没有……没有!咳咳……梦是、是人类的特权……”
“你永远……永远不可能拥有……”
茨木一脚踏碎了他的头。雪白的脑浆混合着猩红的鲜血,顷刻间溅了一地,也包括白发恶鬼的身上。他赤脚踏在血腥里,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金色的眼里有暴虐的情绪暗暗翻涌。
腥臭粘稠的液体印成一个个血红的脚印。
他一言不发地往某个方向走,经过酒吞童子时也没有停止。
赤发的妖怪表情变得暴躁。“茨木童子,你又要去那边?”酒吞告诫道,“这边的战争还没结束,你就要撒手不管吗!”
茨木侧过头,黑气盘旋的眼旁有什么鲜红的东西,几乎让酒吞误以为是他脸上长的妖纹,但不是;是刚刚溅上去的血。“呵,我很相信酒吞童子你,这一次的战争必然又是新一次胜利。”茨木顿了顿,冰冷的眼里露出一丝恶意,“何况……就算输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酒吞也冷笑起来:“怎么,以为本大爷死了,你自己就能上位吗?”
“不。”
他继续往前走。
“战争输了,我也有机会死了。”白发恶鬼抬头望向天空。这里的天空总是阴沉低矮,和他曾经见过的不一样。茨木突兀地笑了一下。
“酒吞童子,你该知道……”
“我到现在还活着的唯一理由,只是为了记住她。”
——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不会消失。
——茨木,你要记得我啊。
在阴界的边缘,有一条奔流不息的黑色河流,在河流边上,有一座猩红的鸟居。那就是通往阳界的大门。每次茨木来到这里,他都要在河边站一会儿,看那些颜色恶心的河水怎样从他面前流过,一去不回。他会一直看着河面,好像在期待什么,但什么都不会发生——从来不会发生。
这一次也一样。
茨木从河里掬起一捧水,盯着水流从他指缝里流走。最后他背过身,不再去看那条吞噬了一切——他的一切——的河流。如果可以,他会不惜一切抽干这条河的河水,或者把它彻底填上,将自己一同深埋。但不行。
不行。
昔日的阴川,今日阴界的命脉。栖息在这里的生灵但凡要活下去,就必须仰仗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黑色河流。
他曾经多么想为妖族开辟出一个没有任何障碍的世界啊!
……呵。
踏入鸟居之前,白发的恶鬼垂下头,自怀里拿出一串铜钱串。铜钱很久,被磨得快要看不见图案;隐约几根红线寄托在上面,似乎很久以前,是有一根红线将这些铜钱串在一起的。线早断了,零落在四方,只一根后来的麻绳笨拙地捆着钱币,硬邦邦地躺在恶鬼心口。
茨木捧着它们,看了很久,最后才将它们凑到唇边,很轻、很轻地吻上去。
——你要记得我啊。
唯有这一刻,白发的恶鬼眉眼柔软,贪婪又小心地啜饮着模糊的往昔回忆,对着那个唯一鲜亮的、清晰的微笑,低低回答:
好。
……
现世阳光普照。
自从阴界被天地规则承认,妖怪们就接收到了某种指引,接连赶赴那个阴气充溢的乐园。无数年以前,当茨木刚刚确认自己的野望时,他只是很简单地觉得,他要将资源从其他种族那里掠夺过来,让妖族独占世界。
独占过后呢?他没想过。不仅是没有想过独占后会怎么样,他甚至都没想到原来“独占世界”并非终点,而只是另一个起点。当妖族到达阴界,面对一个全新的、资源充足的世界时,他们用独属于妖族的方式开始狂欢——争斗与杀戮。
没有谁觉得不好,甚至茨木自己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因为那些喜欢和平的妖怪都留在了阳界,偷偷摸摸混在人类里生存,被阴界吸引的都是偏爱动乱的妖怪。他们在多年征伐后形成了和人类相似的割据局面,大大小小的国家林立,各自为政也互相吞噬,而和人类所不同的是,这种吞噬可以毫无理由、毫无利益。像这一次战争中茨木亲手屠戮了梦妖的国家,起因不过是他憎恨那些低级的杂碎却能触碰到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人类的梦。
如果他能有一个梦,哪怕一个……
白发恶鬼站在山顶,看见太阳从京都的方向升起。他突然笑了一声,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太阳直直照射着他的眼睛,就算强大的妖怪也会被这无匹的光热刺痛,进而流下眼泪——脆弱的泪水,无聊的泪水。
唯有生者才能流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