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光明的、正义的、快乐的,留在地上;属于混乱的、邪恶的、喜好杀戮的,沉入地下。原来如此。他曾一心渴求的世界不过如此。
如此无聊。
现在再回头看当年,茨木自己都感到茫然。他以一种近乎天真的迷惑不解,一遍遍地问自己——那个当年的自己:那时候以为她要毁灭妖族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气愤?那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要做,就让她去啊,不管她要做什么,他难道不都应该在她身边吗?难道不是除她之外,别的都不重要吗?他们才在一起多长的时间?从她十五岁到二十岁,只有五年,而他明明可以让这个时间更久一些,起码她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明明也能和她在一起。然而他离开了。
这种质问最开始是愤怒而且痛苦的,充满自责,到了后来,他只是单纯地在发问。时间太久,往事也模糊,重量却反而不断增加,连曾经炽热的愤怒都沉重得让他疲惫。但他仍旧无法也不愿摆脱这个疑问,他还是要不停地问自己,而且他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为什么会在某一时刻,为了后来觉得无聊而可笑的事情大为光火,再因为这种毫无理由的愤怒而做出根本不必要的决定?
他不明白。
茨木从上贺茂山的山顶往下走。他总是往返于两个世界,甚至更多的时间是待在这一边。曾经有一段时间,酒吞童子他们试图用战争和其他事情替换掉他在此世游荡的时间,就像他只要为了别的事忙起来,就能渐渐遗忘过去,最后假装没有经历过那段时间和感情一样。茨木承认,那时他没有抗拒,不过是因为他也以为,只要让忙碌侵占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他也许真的能摆脱——至少是减轻——那份日夜嘶吼的痛苦和绝望。但很快,他们都发现,那只是徒劳。
他无法遗忘,甚至因为自己尝试遗忘的努力,而连带憎恨上了自己。
——你要记得我啊……或者,忘了我也可以。
遗忘她,和再一次杀死她,有什么区别?
忘不了,不想忘,不能忘。
也许,遗忘就和梦境一样,都是只属于人类的特权。
上贺茂山里还住着一些妖怪,其中包括青雀和青行灯。茨木知道他们在这儿,他们也同样知道他总会经过这里,但他们再没有见过。茨木想他大概是很嫉妒他们的,因为他们陪伴她的时间远比他要长。假如经历也能够褫夺,他会毫不犹豫杀死他们,连骨髓也榨干,只为得到和她相关的记忆,哪怕只有一点。
这是个冬天,没下雪。即便下雪,他知道山里也再不会有他渴盼的影像。
他往京都的方向走去。这一次过来,其实也是为了去见一个人。有一个卑弱的人类用奇怪的法术召唤他,茨木原本不感兴趣,但那个人竟然说,他想知道当年的贺茂神主的相貌,如果茨木能告诉他,他可以满足茨木的愿望。
京都已开始有了颓废的样子。当阴界攻伐不休时,人类的战火同样在蔓延不止。这座城市还勉强维持着昔日的荣光,但它终有一日会倾颓倒塌,而且那一天并不遥远。
在土御门路的某间屋子里,茨木找到了那个人类。那当然是一个阴阳师,但他的房间里摆满的却全是画。
那果真是个卑弱的人类,灵力或身体都很弱小,甚至身患绝症,时不时就咳一口血出来。
“我能满足你的愿望。”
“我只有一个愿望。”
“即便是神也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呵……那你可以迎接死亡了。”
人类有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燃烧的眼睛。“一个梦。”他说,“和一张画。”
“……什么?”
“妖怪没有梦,”人类慢慢说,“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只要你让我画出那张画像,那么,画也给你。”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遗泽,造就了今日的土御门一系。”人类歪在病榻上画画,“我这个人,做什么都做不好,连寿命也注定不长,唯一的愿望是画一张自己满意的画。”
“我要画一个被历史掩盖的人的画,我要画一个传说中的人的画。”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那是一个癫狂的人类。翻遍古籍,遍查资料,一张又一张地画,一张又一张地焚毁。严冬过去,白梅已落;春樱吹雪,夏荷枯萎。当最后一片枫叶也已染红,茨木终于看到了那副画像。
百年光阴的帷幕徐徐拉开,那些历史的尘埃忽然被风吹散,将当年的景象重现,如秋日澄澈的天空;那样纤细和清晰。她在时光尽头凝视他;如瀑黑发上一根红玉发簪,像不经意间落下的花瓣,安静地衬托着她欲言又止后叹息般的微笑。
人类珍爱地捧着画卷,笑得不断咳嗽,咳嗽却也还要大笑。
茨木看了几眼那画像。
“我的梦呢?”他简单地问。
人类的大笑戛然而止。他张大了嘴,像个滑稽而蹩脚的戏子。震惊和被羞辱的愤怒在他脸上点燃,最后坍塌为毫无生气的失望和颓败。
“啊——!!!!!”
他大叫着,使劲把那幅画扔进了火盆里。
火舌舔上画像的一刹那,茨木突然伸手狠狠打掉了火盆。火焰在屋里蔓延,很快烧成熊熊火海。在摇摆不定的火蛇间,茨木抓着那一轴画,看着那个不顾生命危险、只顾着捶打地板大哭不止的人类。
“人类,你欺骗了我。”茨木说,“你根本没有能力制造梦境。”
“我没有!没有!!!”他像个三岁孩童撒泼哭闹,“我只是想画画!!为什么,为什么?到底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啊?!”
白发恶鬼没有回答。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杀死欺骗他的人类。他只是环顾四周,然后转身离去,再听到身后被烧毁的房梁重重砸下的巨响。
到底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因为他忽然发现,其实他已经忘了她的长相。
画像上的人,如此美丽,却也如此陌生。
有一种妖怪叫“借纸”,能够修复一切纸张。茨木在某处森林里找到他,让他将那张被焚毁一角的画卷修复好。很快,画像恢复如新,就像画中人的笑容一般崭新发亮。
茨木再度沉默着看了很久。有那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他看起来想将画卷收入怀中,但最后他松了手,让那栩栩如生的画像跌落尘泥中。
“茨木童子大人……”
“扔了吧。”
“可是……”
“我说,扔了。”
既不毁去,也不珍藏。他这一系列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为了很多;也许,什么都不为。
他只是感到彻骨的疲惫。
他到底还记得什么?记得曾经,还是只记得“记得”本身?
不知道,不知道。
那件事就是在这之后不久发生的……不,就是在那一次他回去阴界的时候吧。他怀着满心茫然和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悲哀,徘徊在阴川边上,最后干脆放任自己在黑色浊流中沉浮。他沉不到河底,也不能浮在河面;他闭上眼和睁开眼,见到的都是无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河水的流动突然被打乱;在“哗啦啦”的响动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从河里拉了上去,继而河边传来一阵喧哗。他本想等那些吵闹的东西自行散去,但那吵闹却愈加繁盛,激得他心里烦躁。但那时他连杀戮的欲/望都所剩无几,所以毫无动作,只继续随波逐流,闭眼听岸上断断续续的对话。
而后,他感觉到了酒吞童子的妖力。
“把这个拿去烧了!”
是什么东西要拿去烧了?茨木忽然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好奇。他直觉自己该去看看。
当他从河里爬起来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全场刹那的静止。黑色的河水尽数从他身上滑落,落地前就已经化为虚无。阴川本就是虚幻缥缈的河流,谁也抓不住。
“酒吞童子,你们吵吵嚷嚷在争什么……!”
赤发的妖怪已经一拳轰向那个东西!他神情狠戾,出手果决狠辣,无边妖力呼啸而出,转瞬就要将其粉碎于拳下——
黑沉沉的妖力和酒吞童子的攻击撞在一起。
黑红二色火焰散尽后,白发的恶鬼抬起一双瞳孔紧缩的眼睛。他神情紧绷、一言不发,回身面向那个被酒吞他们从河里拉出的东西。
那是树脂一样坚硬却也轻盈的东西。透明的固体,像是阴川水流凝固出的淡淡黑色,安静地躺在那里,连同被它所包裹的人一起。
如果……那还能叫一个“人”的话。
人类女子的骨架沉睡其中——只有骨架。她的肉身早已消磨殆尽,倒是衣物还残余些许,雪白的织物挂在她雪白的骨头上,直白地袒露在他眼前。绸缎一样的秀发还在,还维持着在水中飘散开的姿态,在沉默中定格。
“明……明……”
那只她钟爱的铜铃,同样固定在骨架的腰间。
“明……月……”
他曾以为他忘记了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身体的线条,他以为他都忘了。他以为自己忘了,哪怕亲眼看见她的画像,他所能感觉到的也唯余无尽的陌生和无尽的疲惫。
直到这一刻。直到这一刻——直到他拼命地、死死地扣住这个透明的棺材,用力地、贪婪地凝视着那颗小巧的、空洞的头颅,他其实从来、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具空荡荡的骨架上,曾生长出怎样鲜花般的笑容……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只要你还记得我……
她的尸骨……他终于见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铺天盖地的黑色火焰,瞬间烧出黑色的灾难。不及躲闪的妖怪的尖叫、酒吞童子暴躁的怒吼……茨木都听到了,但是,也只是听到了而已。
透明的棺椁被一寸寸捏碎。他从碎裂的缝隙中伸手,竭力想去触摸那颗空洞的头骨。碎片割裂了他的皮肤,鲜血顺着裂纹蔓延,随后先于他的手指滴落在雪白的骨骼上。在艰难而缓慢的滑落过程里,那些血珠仿若泪滴。
他终于懂了。他终于明白了。
“明、明月……”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还怀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
——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还在这里。
——我一定会来找你……等我做完该做的事,茨木,我就来找你。
他一直都怀着一丝自己也不曾发觉的希冀。在每一个过去的日子,在每一次徒劳的回忆里,原来他是以为,也许她还会回来,也许……也许她没有死去。
鲜血,还有外面的空气,顺着缝隙不断渗入。颤抖的手,是那么小心地、慢慢地朝她伸去。但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棺椁轰然破碎。
连带着那具仅存的尸骨,一起化为齑粉。
黑色的火海——忽然停滞。
独臂的恶鬼呆愣在原地,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在怀里空无一物的时候,他那努力伸出仅有的左手的姿态,看上去是如此滑稽可笑。
如此……如此……
“呵……”
“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放声大笑中跌跌撞撞离开阴界,而且再也没回去过。
茨木镇日游荡在人间的山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漫无目的地杀戮,漫无目的地喝酒;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山野中,有月亮的时候就看月亮,没月亮的时候就顾自沉睡。人类一直在追踪他;有人想的是降服,有人想的是杀死,也有人类前来寻求交易。对于最后一种,茨木只会提一个要求。
“给我一个梦境。”
没人办得到,所以茨木将他们一一杀死。
酒吞童子来找他喝酒。
“这么待在阳界折磨弱者,很有意思吗?滚回阴界为本大爷效力!”
他拿着酒壶灌酒,眼睛一直看着天上。那是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他不想错过。“我要……”他含混地回答,“待在她存在过的世界……”
酒吞童子的红发怒而飞舞。但他没有把怒火发泄出来。其实这就是一个异常的信号,但茨木早不在乎这些,所以丝毫没有注意。
“茨木童子,”赤发的妖怪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还是把那个女人忘了吧。”
他在酒精的作用里迷蒙地望着天上,对这句话作出的唯一反应就是轻蔑地笑了笑。但过了一会儿,茨木笑不出来了。
等等……为什么他突然记不起她的名字……
“酒吞童子——”
嘭——
酒坛砸碎在地上。
这酒是酒吞童子带来的。
赤发的好友抱臂而立,神情冷酷且不容置疑。“这是那个女人留下来的药,我从青雀那里要过来的。”他讥笑道,“看来,让你忘了一切,这也是那个女人的愿望啊!茨木童子,你不该遵循她的愿望吗!”
“混账——”
暴怒让他点燃黑色的火焰,让他在火海中咆哮,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觉到记忆是如何缓慢地从他体内抽离。最开始是名字,然后是她的脸,再接着是他们初次相遇时的情景,还有所有那些片段、心情,一片片雪花般纷落离散……
在酒吞震惊的目光中,茨木霍然跳下山崖。夜风切割着他的皮肤,就像药效也凌迟他的记忆。他想抗衡那股难以匹敌的力量,然而跟她相关的记忆依旧在模糊、在远去——明明他所能清楚记得的,也不多了啊!!!
只有……一个办法……
一定要做到……
唯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