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昏暗的油灯兀自跳跃着火光。暧昧不明的昏黄光线落在一旁神官的白衣上,有些像陈年的污渍。神官坐在地板上,失焦的目光始终对准门外的方向。他左右四方还有其他神官,或立或坐,姿态各不相同, 却以同样无神的目光望着面前的方向。
门外守卫的絮语遥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让偏殿显得更加安静。灯火毕毕剥剥, 角落里似乎还有老鼠飞速窜过的细微“嘎吱”声。在这片安静中, 一名神官的身体突然晃了晃;短短片刻间, 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薄,像一张在空气里别人抖动的纸一样起伏。
——“哎呀哎呀,这可不行。”
在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声音如此突兀。奇怪的是,外面的守卫却像丝毫没有听到一样。哪怕他们都时不时警惕地回头确认殿内的状况,却也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此刻在殿内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的人。
三日月那身着蓝衣的优雅身姿来到那个状况诡异的神官旁边。“明月大人制作的东西也会有残次品吗?”他这么打趣着,一手扶住神官,另一手从袖子里慢悠悠地拿出一只千纸鹤放在“神官”的头顶。
一阵微弱的白光浮动后,那只小小的千纸鹤融入了“神官”的身体,而“神官”的姿态也随之稳定下来。
蓝衣青年站起身,环视四周。所有这里的“神官”,全是那位神主以附着灵力的千纸鹤做出的式神,放在这里迷惑藤原的贵族;真正的神官们依旧身处贺茂川旁的村子里,认真保护庶民的性命……
并且,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我也要一同等待吗?”三日月喃喃自语,“身为一柄刀,这还真是让人遗憾呐。”
相比起这身华丽的衣饰,还有平安贵族般优雅缓慢的仪态,他最本真的愿望——那自诞生于火中之日其就注定会拥有的愿望……
“——如果那就是你的愿望,我会认真完成。”
忍耐吧——既然忍耐也是前进的一部分;就像刀光在迅疾地挥斩之前,总要悄然隐匿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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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丽的唐衣。被绾起来的额发。描摹精美的扇子。精细的流苏。然后是脸上的……
“不,不,绝对不要。”明月再一次推开面前的妇人,语气坚决地拒绝。眼看其他人还不死心,她干脆直接捂住脸,用行动表达了自己坚定的拒绝之心。“穿这种又重又繁琐的衣服也就算了,梳头发我也妥协了,但是化妆什么的绝对不要。我对把脸涂得雪白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啊,但是明月小姐,兼通大人是希望……”
“拜托了,我又不是要嫁人。这是在干嘛,古装爱情轻喜剧最后一幕大团圆结局上错花轿嫁对郎吗?”
“???”
“总之,不要。”明月指了指自己满身华丽的纹路,“打扮成圣诞树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再要继续下去,我就不能保证一会儿祭典上会不会不小心有什么失误了。”她笑嘻嘻地看着对方——藤原兼家带来的侍女,据称是专门来拾掇她的外表,务必令她“能够和今夜的祭祀相匹配”;侍女跪坐在地板上,半垂着头,温顺中透着严肃和冷淡。
能被选中来参加祭典,这位侍女自然也很有能力,尤其擅长应付天真任性的贵族千金,只是贺茂神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一时让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神主已经推开了面前那一堆精致华丽的首饰,起身离去。“明月小姐!”侍女急忙抛下心中的犹豫,“那至少……请将饰品完整地带上吧!”否则多可惜这样贵重的饰物啊,她想。
“不用。”神主这么无所谓地笑着,顺手用什么东西挽起了一缕头发,“这个就够了。”
那样怎么会够?侍女茫然地望着神主的背影:那样一根做工粗糙的红玉发簪,还用布条缠得歪歪扭扭……哪里够了?
“对了。”神主像是想起来什么,侧头指了指她。
“……是?”
“我说,一会儿你就待在这里,到天亮之前都别出去。”明月若有所思道,“毕竟今晚还是有些危险呢……”
不等侍女反应,明月顾自微笑起来。她扶住纸门,指尖一下下敲打着木质的边框。伴随着沉闷的敲击声,一点点雾气般的乳白色光芒弥散开来。而后“噗通”一声,屋里的侍女卧倒在地,沉沉睡去。
明月合上门,又贴上一张符纸。这样一个临时做好的结界,多少能起点作用吧?她心中有些为难。此前大量的阴气被源源不断地吸入神社地下,阳盛阴衰,再加上阵法运行,以京都为中心的地域变得越发温暖宜人。但阴阳流转,阳极生阴,在即将进行最终封印的时候,贺茂神社地下趋近饱和的阴气反而会逸出,使周围的环境变成一个暂时阴阳平衡的场域。但是,“平衡”终究是暂时的;封印完成的那一刻,就是天地气流剧烈波动的一刻,那时,作为封印场所的贺茂神社会成为剧变的中心,给其中的生灵造成巨大的压力。
况且……
明月摸摸头上的簪子,叹了口气:“还有一群妖怪组成的‘正义之师’要来讨伐我呢。普通人还是不要掺和在里面会比较好。”
说到底,再怎么强大的人,能力也终归是有限的。在费尽心思做出了种种安排之后,现在的她,所能够为神社里的这些普通人做的,也只不过是这么一个单薄的、心理安慰大于实际作用的结界罢了。
这算是给自己所做的开脱吗?明月笑了笑。“……偶尔的时候,我也会察觉到自己卑鄙的一面。”她轻声呢喃着,理了理身上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衫,走下木质的走廊。
她踏上木屐,走过小道,经过看守神社的狛犬石像时,稍微停留了几秒,用手摸摸狛犬的头。她想起曾经,津仓的式神总是会很早就默默地打扫神社,仔细地把每一寸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当晨光到来的时候,狛犬就会迎着朝阳,一尘不染地闪着光。但现在却是夜晚,风很冷,也没有熟悉的人或者式神。
前任的贺茂神社少主伫立在唯一熟悉的狛犬旁边,稍稍出了会儿神;然后她收回手,走上了参道。
参道——那自大门直接通往主殿的路,宽阔平整,被规定为神灵的道路,是决不允许人类践踏的领域。但此刻,神主走了上去。
哒——
木屐敲击石板的第一声。
道路两侧有浮动的灯火次第亮起,自她身后,向她身前,一直通往最终的方向。那不是人类所用的明火,而仅仅是“光明”本身——温暖的、舒适的、柔和的,悄然将神社照亮。
前方参道两旁的小路上站立着许多人。当明月走过他们的身旁,他们便默默鞠一躬,再一言不发地紧随她身后前行。这些人头戴乌帽,身着朝服,俨然是阴阳寮中的官员们。
“保宪大人呢?”明月问,“还有晴明大人。”
“保宪大人和晴明大人一同留在京城里,守卫天皇陛下。”
“是吗?”明月说,“那就好。”
重重的鸟居组成重重的门,横木上系着的白色纸垂在人群带来的气流中飘动不止。每经过一层鸟居,队伍里便有几个阴阳师自觉地站住,默念咒语守卫着。
“看来,对贺茂神社的结界,你们比我还懂么。”
神主的声音正和她的姿容一般平和优雅,甚至,竟然还带着微微的赞许。阴阳寮的官员一时分辨不清她究竟是讽刺还是真心,只能谨慎地将头垂得更低:“您说笑了。只不过,贺茂神社毕竟历史已久……”
时间一久,神社就像装满水的木桶慢慢腐朽,来来往往的人慢慢将其中的秘密流传出去;谁也不知道这些秘密还有多少是真的“秘密”。
“啊,是啊……‘历史已久’。再怎么样费心掩饰的秘密,最终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显露出曾经不为人知的真相。某种意义上,人类真的无所不知——只要他们活得够长。”
两侧浮光自朦胧到清润,从参道而往外渐渐越加明亮。屋檐和树影都变得清晰可见,柔和安宁如幻梦,但空中却乌压压地叠着层层黑云,只在偶尔的时候,有一丝半点满月的光辉审慎地漏了些出来。靠近主殿的道路开始,所有的石灯都被点亮;四周悬挂着一盏盏灯笼,和空中漂浮的光芒混合在一起。
主殿所在的庭院里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戴着高高乌帽的贵族;最中间的就是藤原兼通,他被侍从守卫着,正坐在中央那棵雷击木下。“阴阳术的确奇妙。”他称赞道,“神主大人装扮如此隆重,看来确实是十分重视这场盛举了。”
周围的贵族望着明月窃窃私语。他们以前只见过神主男装的样子,就已经觉得这是位难得的美人,现在她身着盛装,披散着绸缎般黑亮的长发,脂粉不染的面容竟也有月华般凛冽逼人的华美。但尽管是很美的扮相,这样出现在神圣庄重的祭典上,还是神主的身份……
一个跟着来瞧热闹的少年贵族公子脱口而出:“怎么像是要献祭一样啊!”
一时众人纷纷侧目。兼通沉了脸,去看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但在他开口之前,贺茂神主已经开口笑道:“谁把小孩子带来凑热闹了?”
“我已经加冠了,不是小孩子。”少年抗议道。
这时候贵族的男子为了便于授官,大多12岁就会元服加冠;眼前这个满面稚气的男孩儿顶多也才13岁。“哎,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说话天真烂漫得可爱。”明月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少年,天黑路陡,待会儿小心别摔倒了。”
“那么……”她不再看红了脸的少年,“开始吧。”
第81章 贺茂祭(5)
叮——铃铃铃——铃——
叮铃——铃铃铃——
铃声。火光。燃烧的篝火, 渐渐按着铃音的节奏跳动。
唰啦啦——唰啦啦啦——
树枝。衣袍。风中翻飞不止的声音。
风从主殿洞开的门里吹来。
风越吹越急。风越吹越大。
阴阳师们分列两行, 沿参道肃立, 面面向主殿的方向;最前方站立的神主举起双手,身上华丽却沉重的衣衫竟然也被风吹得飞扬。她注视着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以一种奇异的语调曼声长吟:
“广开兮——天门——”
风吹得更猛烈了, 地面的尘土在空中迅疾地翻滚;藤原兼通眯缝起眼睛。他竭力想看清前面的神主,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试图想听清神主在念什么,耳边却只有风声,还有一下又一下的铃音。莫名地, 他心里隐约泛起了一丝不安。顶着风沙,兼通站起身, 想要走过去询问阴阳师们是否出了什么异状。
“哎, 您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
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无礼地横出一只手臂,拦下他。但兼家没有生气,因为在芦屋道满现身的时候, 兼家周围的风沙突然就平静下去,形成一个安静的圆形地带。
“普通人看不到, 但这里可到处都是结界。”道满低低笑着,眼里有着奇异的兴奋, “兼家大人, 此刻在我们和那位神主大人之间,可至少隔了五层结界呢。那一位现在所感受到的压力, 是您绝对无法想象的……”
真希望站在那里的是自己啊……道满的表情忽而是渴望, 忽而是遗憾, 声音也渐渐低落成为一种狂热的呢喃。
看不见的气流从神社地下深处升起,往高处的天空不断攀升;气流盘旋着,慢慢带动四周的黑云旋转,一点点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状的天柱,连接天地,其中还隐约闪动着电光。
轰——
一道巨大的惊雷狠狠劈下!一众贵族惊叫出声,一时惊慌失措;唯有少数几人还保持镇定。“勿要惊慌!”兼通喝道,“阴阳寮的人在哪儿?!”
“兼通大人!”
负责保护贵族的阴阳师匆匆跑来,努力扶住头上歪歪斜斜的帽子。
“不是说不会有危险吗?!”
“这这……”阴阳师擦着脸上的细汗,指向头顶,“虽、虽然情况有些出人意料,但您看,贺茂神社的结界固若金汤,一切都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落雷还在不断劈下。兼通抬头看去,只见神社上方光华流转,轻而易举地将来势汹汹的雷电阻挡在外面。站在地面仰头看着这景象,就宛如置身于天地的咆哮之中;兼通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身为人类的渺小。那紫色的惊雷闪电分明被隔绝在外,却又好像直直劈入了他的心底。他难以言说自己心中的震撼和恐怖。
也正是……看明白天地威势过后,他才更深刻地明白,和这世界比起来,人类是多么渺小卑微的生物。要想赢过这残酷的世界,就必须采取非常手段,即便这最终会让整个世界都落入深渊。
“呵呵……”他使劲仰着头,盯着天空,面对滚滚黑云竟突然掀动嘴角笑出声来,“这是来自天的怒吼吗?无妨。不管结局如何,今后这天下注定了——是属于我藤原的盛世!”
轰——
如同回应他的话一般,又一道惊雷落下。但在这一下过后,天空中狰狞的电闪雷鸣声势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只剩沉闷的雷响。
在兼家对天吼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什么窸窣的声音响起;但这异动相比起天地异变而言太过微渺,很自然地没能被兼家注意到。唯有芦屋道满回头看了那边一眼,面上浮现出神秘的、看好戏般的笑容。他朝那边伸出手,引导似地勾了勾手指。片刻后,一双成年男子的手从大树的背后伸出;那双手紧紧握住一个巨大的口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蠕动。那口袋似乎很沉,那双手用尽全力抓住它,苍白的皮肤上甚至浮起了青筋。
道满惊叹地“喔”了一声:“竟然养到这么大了吗……呵呵呵,人心滋生的鬼魅,总是不会让人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