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满大人,你在嘀咕什么?”兼家皱眉质问。
“只不过是在下小小的、不值一提的感叹罢了。”道满煞有介事地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兼通看向那边的视线。在他身后,那双手的主人已经松开了口袋,并且飞快地收回手。口袋跌在地上,袋子里的东西慢慢从出口处游动出来。
一条通体漆黑的蛇,唯独有着人类的面容;细细看去,那张脸竟和藤原兼家神似,只是眼睛死死闭着,仿佛失明。黑蛇直起身,四下转了转头,很快锁定了某个方向。它重新匍匐在地,朝着目标飞速爬行过去。
朝着——那位神主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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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无暇去管结界之外众人的反应。此时此刻,只差最后一步:一旦封印成功,就真的能够如贺茂忠行和藤原北家所愿,在至少千年内实现人道独昌。她今生是因为这个祈愿才出生的,现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由衷的喜悦:作为贺茂明月而存在的她,本能地认可着、向往着那样的世界;她本应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个计划献出一切。方才的少年其实说得没错,会这样盛装打扮的,根本不是阴阳师或神主,而只不过是作为一个祭品。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只能就那么笑着面对前方。“啊啊,感觉自己就像屠宰场里的猪。被养得香喷喷、圆滚滚,最后洗得干干净净,系上一根漂亮的红绸巾,就能被人敲锣打鼓地送去宰杀了。”她迎着疾风,挂着身不由己的喜悦微笑,温柔地吐槽着自己,“有谁来给我盖一个质检合格章不?”
身边没有谁会回应她。这么多年里习惯了身边一直有人或式神的陪伴,现在乍然一人,竟有些不合时宜的孤单。明月深深呼吸几下,将全部灵力汇聚在指尖,指向前方主殿的正门。
“身如雷电,光耀八方。彻见表里,无物不降。急急如律令——起!”
轰隆隆——
古老的建筑由里而外地震颤起来。地面在摇晃,梁柱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伴随着飞扬的木屑和砂石,距今有三百余年历史的上贺茂神社的主殿就在众人面前轰鸣着倒下。
“那是——!”
没人顾得上惋惜,都只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幕。自主殿的地底,有一扇巨大的石门缓缓升起,最后替代了原本的主殿,伫立在前方。石门被铁链紧紧缠绕、锁住,上面无数黑气缭绕。那石门之高大远远超乎常人想象,那从地下幽幽升起的诡异场景,不禁令人联想起地府幽冥。
石门完全升起的刹那,上方原本有所缓和的惊雷陡然重振声势,声嘶力竭地轰鸣起来;无数电光争先恐后奔赴而下,恶狠狠接连撞上神社的结界;原本稳固的结界在这连环的攻势下竟然也微微颤抖起来。负责护卫结界的阴阳师们连忙念动咒语,努力维护着结界不要被击溃。
来自“天”的最后反击吗……明月看了一眼天空,“果然,‘世界’也是有求生欲的呢。”她自言自语着,“简直就像人类一样啊。”
现在是最后一步。只需要念动咒语,用她所有的生命力量为媒介,就能一举将这方天地仅余的阴气尽数收拢、压进阴川;如此一来,天地气运变化,好处便能尽被这计划的筹备者占了去。只需要她一个人的生命,就能完成如此壮举,不得不说贺茂忠行的确是很有本事的阴阳师,哪怕他早早死了,一切也都沿着他谋划好的轨道在前行。这样一想,明月竟也有些佩服忠行。“阴阳师可真是些聪明的怪人。”她这么嘀咕。
她在这儿面对着巍峨的石门思考人生,却有心急的人根本等不下去。“神主大人,你还在等什么!”兼通不顾其他阴阳师的劝阻,顶着烈风奔过来,急切地呵斥,“成败在此一举,还不尽快!”
兼通身份尊贵,阴阳寮的官员也不敢对他硬来,只能着急地跟在他旁边。本来应该有结界将他隔绝在外,但明月偏头看到芦屋道满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就知道又是这个讨厌的家伙在给她添乱。
风太急,把她的长发吹散,遮住了视线。明月拨开面前的头发,再慢条斯理地用头上歪斜的发簪重新将头发挽好。“是是。”她敷衍着,背过身。“这不是就要开始了吗?不过兼通大人,您这么随随便便站在边上,我可不能保证您的安全。您也知道……”
她指尖微亮,凌空慢慢画出一个五芒星的形状。
“唯有我的死亡,才能让这场多年以前就定好的祭典落下帷幕。”
明月淡淡道。
“那么,就让你们看看吧——你们所期待的景象。”
年轻的女性阴阳师一掌将五芒星推往石门,而后一手前指,一手凌空画符:“四方神明,乾坤天地。万物之炁,听我号令——来!”
她手中无剑,但那一指凌空划下的气势却有如名剑长鸣般惊人!随她一声令下,上空茫茫的黑云大震,顷刻间便如洪水下泻,源源不断向着石门的方向流去。与此同时,缠绕着石门的铁锁自发流动起来;几息过后,铁链略略松开,让石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周围忽然阴冷下去;空气湿冷得几乎要凝成水,那种粘稠感快要把人淹没。兼通往那道缝隙看去,只看见了无尽的深渊般的黑暗。还有什么东西涌动着,似乎想拼命从里面钻出来,却在空中涌下的黑气冲击下被瞬间压了回去。
“那就是……!”兼通拼命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一幕今生再也不会看见的景象,难以遏制心中涌出的对这般强大的力量的恐惧和向往。
“没错,那就是阴川。”道满喃喃地接话,“那就是这个国家所有的阴气啊……竟然就这么被一个人压制住了。明月,贺茂明月……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非常强大,但是——还不够有意思。道满用眼神搜索着周围,等待着预想中的变故发生。
然后变故的确发生了,却跟他想象的不那么一样。
轰——轰——轰轰轰——
地动山摇!
伸出神社里的人们顿时一阵东倒西歪!贵族也好,阴阳师也好,一时全部跌倒在地,慌乱地呼喊着别人的名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兼通也一个趔趄,幸好边上的道满尽职尽责地扶住了他。“发生什么事了?”兼通急切地询问,却无人回答。道满满脸古怪地看着远处天空,贺茂神主专心致志地继续封印阴川,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若不觉。
“神主大人!神主大人!!”
远远传来阴阳师们此起彼伏的、惊慌的呼唤。
“结界……结界被打破了!!”
“是妖族——妖族攻上山来了!”
年轻的神主背对所有人,连头都没有回。
噼啪——噼啪——噼啪——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到了,并且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阴阳师,都瞬间明白了同一个事实:那接连的清脆响声,正是最后几层结界破碎的声音。兼家呆怔半晌,倏然回神。他当机立断,即刻叫芦屋道满保护自己,又让阴阳寮的官员护着贵族们撤退到安全地带。然后他指着明月,疾言厉色地命令道:“神主!无论如何,务必完成你的任务!”
明月甩出一张符纸;符纸“啪嗒”一下利落地贴在石门上。阴气涌入石门的速度突然变得更快。“那是当然的。”她平静地回答,“我说过,您不用担心……”
“贺——茂——明——月!!”
上方的天空,结界破碎之处,凭空响起一声饱含怒火和杀意的怒吼。
年轻的神主再度甩出一张符咒,依旧没有回头,“我正是为了完成这件事而生的。”
一张满含妖力的弓被白发的妖族大将拉开;蓄满力量的箭尖直指神主清瘦的背影。
神主还在漫不经心地和兼通说话:“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思就是……”
弓弦被拉到最大。
“……唯有在完成这件事之后……”
妖族的大将放开了弓弦。
“……我才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
威势可怖的一箭呼啸而来。
“……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最后一点黑气被收拢进石门中;石门再度轰然关闭。
噗嗤——血肉被贯穿的声音。
神主的身体晃了晃,无力地朝前倒去。
“——明月!!!”
第82章 贺茂祭(6)
那一瞬间产生的巨大推力将兼通和道满远远掀飞。这样的力量并不仅仅来源于那支自上方射来的箭,更是来自于突然大开的石门。霎时, 被束缚已久的阴气迫不及待地流窜出去。大量的黑气夹杂着无数怨念和愤怒, 咆哮着四散而出, 游龙般扑向四面八方。
阴气原本是天地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在阴阳平衡时是无害的。但被人为压制这么多年以后, 这些力量异变出了无数负面的气息, 如果就这么放任它们散逸出去,就算最后天地可以完成自我净化,也会在这之前造成生灵涂炭。明月喘了口气, 捂住左手臂的伤口, 默念咒语, 发动事先准备好的阵法, 努力将那些有害的部分禁锢在神社里。她想站起来,中途却又看见地上躺着什么红色的东西, 这才发现刚才的爆炸将头上的发簪也打了出去,成了此刻碎得不能再碎的碎块。她叹声气, 还是弯腰想去捡, 力量耗费过度的身体却踉跄一下就要栽倒。
“明月!!!!”
她没有真的倒下去,因为有人接住了她。
“明月!明月!你怎么样了!”
什么嘛。她轻轻闭了闭眼睛。“本来是没事的,但如果你抱得再紧一点, 我说不定就真的要挂了……” 这一回她唇畔的笑意终于是真的纯粹出于真心,“茨木酱。”
他安静了一会儿, 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事。等他确认完过后, 他就再也克制不住那种惊恐带来的愤怒。“贺茂明月!可恶!!”他抓住明月的肩膀, 愤怒得表情都扭曲起来,根本是失控地在朝她吼,“你这家伙!!我差点杀了你,我差点杀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杀了你!!!你,你……”
明月低低咳嗽了一声。很轻的一声,却让看似怒火冲天的大妖立即安静下来,心底的慌乱根本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明月!你,你刚才是不是伤得很重?”茨木小心而不安地问,语气轻柔得都不像他了。
她不由更加微笑起来。她很仔细地注视着茨木,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鬼角,指尖划过他金色的瞳仁上方,最后停留在他面颊上蔓生的红色花纹上面。“你换铠甲了啊。”她答非所问,真心实意地夸他,“这样还挺好看的。”
“明月你……!”茨木干瞪眼,但到底是因为她若无其事的笑容而稍稍平静下来。他看了一眼地上:一条硕大的人面妖蛇被一箭死死钉在地上,现在还微微抽搐着。在茨木看过去的时候,黑蛇终于耗尽了最后的精力似的,在原地化为一滩黑水,只留下被被染黑的箭还深深嵌在石板之中。
刚才,就在茨木即将放开弓弦之时,明月身旁毫无征兆地扑出这条黑蛇,一口咬上了她的左手臂。那一刻鬼使神差地,茨木居然就本能地偏移了箭尖指向的方向;仅仅差之毫厘,但最终那蓄满威能的一箭不仅没有如预想的一般了结明月的生命,反而杀死了威胁到她生命的怪物。
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当茨木意识到自己竟然做出来怎样的选择的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对自我的愤怒还是悲哀——原来即便明月曾那样欺骗了他,他其实而无法真的对她痛下杀手;他都要厌恶这样的自己了。可瞬息过后,当他发现已然顺利完成封印的明月突然打碎石门上的铁链,将所有被封印的阴气统统释放的时候,他终于醒悟过来。
那一瞬,这个诞生以来就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大妖怪,却真实地感到了无比的后怕。
“你这个……!明月,你这个狡猾的骗子!你居然对我撒这种谎……”茨木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一年前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我真的杀了你怎么办?!如果你真的死在我手上该怎么办?!”
“这个嘛……”
“闭嘴,你这个骗子!”
茨木粗鲁地对她吼了一声,然后恶狠狠地吻了过去。他的吻莽撞而凶狠,带着火焰般灼热的温度,将他心中所有那些没办法说出来的、滚烫的情绪尽情朝她倾泻出来。先前点燃的火堆在爆炸中蔓延成火蛇,橙红的火光摇曳,气浪中裹挟的温度和交融的呼吸的热意,也不知道哪一个更烫一些。她仿佛跌入了一个奇特的漩涡之中,整个世界旋转不止,唯有面前的这个人才是最真实的锚点。
“茨木我……”
未说完的话被再度鲁莽地撞了回去。
“……呵……”妖怪低哑着声音,笑得奇异,“我不想让你说话。你一开口就像是又要骗我。”他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火焰燃烧般的金色眼睛就那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其中所饱含的汹涌情感沉重得几近憎恨。“再敢骗我就真的杀了你。”他收紧手臂,“听到没有,明月,再骗我就真的杀了你。”
远处也有火在烧。火光。庭院中四散的浮光。阵法运行时散发的白光。四处流窜的黑气夹杂着哭嚎声一样的阴风。人类和妖怪的呼喊——他们都疲于应付天地间发疯的气流,无暇和彼此作战。那些声音也好人也好,居然一时都离他们很远;四下是喧哗的,却也是寂静的。寂静的光映在白发妖怪的身上,映在他专注异常的眼睛里。明明现在也算是战场,明明对她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但就是在这一丝丝光阴的罅隙里,她却感到了某种近乎永恒的幸福。她捧住这只大妖怪的头,就像时光尚还有许多余裕一样,露出闲适又愉快的笑:“我只是想说,我的东西掉了,需要捡起来。”她偏了偏头,去看地上那些发簪的“遗迹”,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看样子,是捡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