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向死而生——南楼北望
时间:2018-06-23 08:51:01

  为什么呢……他不明白自己那种隐约的、挥之不去的孤独感是怎么回事,甚至他都不能很好地明白这种情绪叫“孤独”。他从来没有多愁善感的天赋,因此这种莫名的伤感只是让他更加烦躁。
  烦躁容易让人失误。如果不是心烦意乱,他也不会在回到大江山的路上不小心中了卑鄙的阴阳师的埋伏。那群卑微的蝼蚁竟然妄想捕捉他作为式神,实在让他火大。尽管最后他狠狠教训了那群蝼蚁,自己却也受了不轻的伤。
  大江山的夜晚一如记忆中的平静安宁,连山林中野兽的嚎叫都显得亲切。他闭上眼,倚着背后的岩壁滑坐在地上,感受着夜风将旁边山涧的水汽吹拂到脸上,幽幽的凉意和熟悉的环境渐渐让他的愤怒冷却下去。
  那个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他至今都记得。他再也没忘过。
  ——“这位施主,我看我们两个之间,很有缘分哪!”
  她一定不知道,月华如霜里,当她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时,他的呼吸其实是停滞过一秒的。等到后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他早就把那天晚上自己是如何的警惕、傲慢和狂妄给全忘了,于是他们的初见在他心里就只剩下一幕场景,被水雾、月光和他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记忆不断打磨,定格为玉石般无暇的幻影。就是这一幕。
  她将手放在他掌中,就像将生命放在他手上。
  “吾乃……茨木童子……”
  “吾乃降服你的阴阳师,贺茂氏明月是也。”
  她还是在笑。调侃的,愉快的,轻松的……她在对他笑。
  永远在记忆中的这一幕里对他笑着,永远熠熠生辉。
 
 
第85章 番外一 千江有水千江月(2)
  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个人:一个人类——不是妖怪也不是敌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坦然和随意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他觉得很新奇。正如她在签订契约的时候所说的, 区区十年对他这种大妖怪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纡尊降贵地收一个人类当阴阳师勉强也能接受。虽然……
  茨木, 去把那只鬼收拾掉。
  茨木,帮我倒杯水。
  茨木, 帮我按照图纸打一套家具……嗯?为什么让你做?因为你的爪子看起来很方便啊。
  茨木……
  虽然, 这个人类比他想象的要聒噪太多了。
  茨木从来没在短时间内如此频繁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还只有半截, 而且她还时不时喜欢加一个奇怪的尾音“ちゃん”,就像人类的女性称呼稚童那样。一开始他试图通过发火来让她改口,好树立自己的权威,结果每一次她都哈哈大笑, 嘻嘻哈哈的根本没有半分放在心上。他恼怒又无奈,但莫名地, 每次看着她笑得那么开心、轻松、活泼,他总是忽然又不生气了。
  一定是因为她是他见过的灵力最强的阴阳师。一定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不会畏惧他的人类。一定是因为她的强大令他想起挚友酒吞童子。一定是因为他身为大妖怪的骄傲让他不肯违背诺言, 既然和她缔结十年契约,就必然会好好遵守, 所以才会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只有一点点的、微不足道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的确很好看。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类,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透着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舒心随意。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人类或者妖怪,都没有遇到过。就像其他所有拥有情感的生物一样, 也许他只是对每一个初次遇见的事物格外留心一些, 就像他第一次看见云海日出时也默默地看了很久。
  他潜意识里非常抗拒去思考一些问题。比如明明他的伤早就好了, 挚友酒吞童子也已经找到了,为什么他还要待在她的身边、供她驱使?她早上的时候常常赖在被窝里,扯着被子遮住头,只伸一只手摇来摇去,声音含糊地支使他做这做那。天气冷的时候她甚至要裹着被子画符或者写信,就催他拿温水磨墨,还嫌弃他引以为豪的鬼爪太粗狂,墨磨得乱七八糟。他每每都为她那份颐指气使噎得说不出话,却有意无意地忘了,如果他真的讨厌这些琐碎地日常,他大可将一应事物丢给那些小妖怪,甚至根本不去管她究竟要收多少式神。他分明可以什么都不管,只在她真的遇到危险时履行一下职责,这样就能满足契约的要求。他知道她不会在意。
  她不过是觉得好玩。他知道这一点。如果他真的要甩手不干,她一定不会觉得困扰。茨木简直能想象她可能会有的反应:诧异地眨一下眼,耸耸肩,轻飘飘地“哦”一声,无所谓地笑着,说好吧那你走吧,有事我再叫你。她就是那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性格,反正她从任何一件小事身上都能找到足够的乐趣。
  他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因为她是人类里少有的强大又聪明的一个,还根本不介意将人类珍藏的书籍展示给他,还会毫无戒心地把人类内部地事务告诉他。如果他能掌握这些信息,再奉献给酒吞童子,一定就可以把酒吞童子拽出消沉的深渊,一定就能实现他自己多年夙愿……
  他牢牢记得酒吞童子说过的话。在平安京以北的深山里,天空沉沉无月,那个因为一个女人而消沉颓废的红发大妖怪仰头痛饮美酒,半醉半醒地警告他:“茨木童子,你不要步上我的后尘。”
  绝对不会。他绝不会走上酒吞童子的老路。他坚信自己绝不会像酒吞童子一样爱上卑劣的人类,甚至因此偏离了那光辉的理想之路。但他有意无意忽略了,他之所以如此安心,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原因:他的阴阳师和酒吞童子爱上的那个人是如此不同。他的阴阳师以月为名,也正如天心圆月一般洁净无瑕,明亮中又透着一种清冷的遥远之感。他不会在酒吞童子面前说出来,但他早就在心中笃定一个结论,甚至无需思考,那就是他的阴阳师如此出众,埋在枫树下的那个女人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她是那么强大的人,而他是永远追寻强大的妖怪,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会一直注视着她。
  所以理所当然地,他可以一直注视着她。
  他尽可以安下心来待在她身边,因为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也常常去城外的山里找酒吞童子,和他汇报自己最近又知道了人类哪些知识、什么秘密。他津津乐道于这些“有益于妖族未来”的谈论,话题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明月说……”“明月今天……”“明月她又……”等等等等。酒吞每次都只是喝着酒,不发一言,朦胧的醉眼不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酒吞不说话就不说话,茨木自己一个人也能讲得很开心,而且是越说越开心。
  他会在船岗山里待上好一会儿,短则半天,长则一整天。但最晚不过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一定会和挚友道别,赶在夕阳最后一丝余辉消失之前回去。他离开酒吞时会有些不舍,但更多却是诉说后的痛快。面对他的离去,红发的大妖有时会应一声,有时心情不好便干脆不理他,有时候喝得太醉他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仅有一次,酒吞童子十分清醒,心情也不坏。他们坐在枫树下对谈,在茨木说了半天,最后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城时,酒吞才突然问:“茨木童子,你不觉得你提到那个阴阳师的次数太多了吗?”
  他一怔之下,条件反射地就想解释原因。他早就准备好了很多原因,在之前曾反复说给过自己听,充分而且强有力,一定能够说服提问者。但酒吞童子好像根本没打算听他解释。“你从来不会待在城外过夜,为什么?”他审视着他,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怀疑和讽刺。
  “除了我,明月身边根本没有过得去的式神。”他根本没有犹豫,甚至奇怪于酒吞童子竟然会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平安京到了晚上就鬼怪横行,虽说大部分都弱得可怜,她又很强,但她毕竟只是个人类,没有我在身边,说不定就会出什么意外……”
  他自己说得理直气壮,却让酒吞童子古怪地笑了很久,最后笑得他有些心虚了。他反思自己说得有哪里不对,却茫然地觉得自己说得哪里都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因为他的失误而让她遇到意外,他大妖怪的尊严何在?酒吞童子难道不理解吗?
  那天他满怀疑惑地回到平安京里的那座宅邸,到进门的时候都还在纳闷。她的宅邸门口布置有结界,会将污秽阻拦在外,当他踏进结界时,一阵常人看不见的光芒微微波动,顺遂地接纳了他的进入。他本来还心不在焉,却被一阵栗子的甜香吸引了心神。
  “明月,你在做什么?”
  “煮糖水栗子么。秋日里山神的馈赠,可不要辜负了。”
  庭院里青竹微黄,一株幼小的枫树悬挂着红黄相间的叶子。庭院里走廊侧的门打开着,她歪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桌上放一锅热气腾腾的糖水栗子。“来吃吗?”她懒洋洋地对他招手,“不吃的话,就来帮我剥壳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种琐屑的工作,他早就习惯到不会为之动怒了,她如果是想惹他发火好看热闹,那就想错了。他这么想着,很睥睨地看了她一眼,昂首阔步地走过去,自以为凭自己身经百战、力撼河山的气势,剥个栗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只可惜当他第二十次一爪子捏碎一颗栗子的时候,他瞪着鬼爪上黏糊糊的栗子蓉,总觉得有些气馁。她在旁边笑得打跌,让他别再浪费她宝贵的糖水栗子了。他更加泄气,瞪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生平头一次开始思索自己是否应该精进一下变形术,好在需要的时候让外形更接近人类……
  更接近人类?他怎么会这么想?模糊的诧异在心底一闪而过,但当他正要思考的时候,她已经停下大笑,冲他招招手。“茨木酱,把手伸出来。”她说话时眼里唇畔都还是盈满笑意,好像栗子的甜香填满周围所有的空气,根本让他难以忽视。他立即忘掉了刚才那点奇怪的闪念,一边抱怨“你又要做什么”,一边却乖乖把两只爪子都伸出去。
  “感觉你好像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皮实、到处折腾的小孩儿。”
  她拿起手帕一点点给他擦去手上的栗蓉。她在人类的女性里算高的,在他面前却还是显得矮,低头给他擦手的时候,他就只看得到她乌黑的长发和头顶的发旋。发旋旁边有几根发丝不听话地竖起来,时不时晃一下,有点像春天原野上新发的小草。
  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笑的。她总是在笑,好像没什么事会让她觉得困扰。那一刻的空气全是静谧的。他望着她,听见她柔软的呼吸在很近的距离里一起一伏。他屏息听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彰显自己大妖怪的威严,嘟哝说:“人类的小鬼头怎么可能和我相提并论……”
  “对对对,你是小公主你说什么都对~”她又是那样嬉笑着,还突然将桌上一颗剥好的栗子塞进他嘴里,问他甜不甜。那么随便的动作,他原本是能轻易躲开的,但也许是那一刻栗子的香气太过齁甜,让他神志不清,结果根本是眼睁睁看着她把那颗栗子送进他嘴里。
  “我可不是人类的小鬼头……”
  热气腾腾的栗子在他口中融化,真的甜到让他快要微微晕眩。
  很甜。
  他说得太含糊,她好似根本没听见。不,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看见她走到走廊边,抬头望着秋季夜空长长的银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真是个晴朗的夜晚啊,茨木。”
  “……哼,确实是个很平静的夜晚。”
  一定是栗子的滋味过于甜腻,才勾起了他心底那些古怪的情绪。他拒绝去思考,拒绝去感受,拒绝去明白到底有什么他一直否定的事情终于还是降临在他身上,以一种无可避免的、命中注定般的方式。他一定要抗拒,无论有些事情是否避无可避,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将他所有看似坚固的防线轰然压倒。
  他不会忘记酒吞童子所警告过他,而他也承诺过的——他绝不会走上和酒吞童子相同的歧路。
  但有些事情也许真的是早已注定,正如她所说,所有生灵的命运都早已写在星轨之上。他终于看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的样子。白梅盛开的天满宫中,她安静地踏出祭神的舞蹈,抬手和转身之间,沐浴在月光中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宁静和神圣。她一直都是美丽的,乌发雪肤,眉眼清晰,只是平时的笑闹淡化了那种月华般凛然而遥远的美。一旦她如现在这般静默无言,那份让人怅惘的距离感便又悄然升起。
  他终于无法继续否认下去。即便他在表面上仍旧还做着徒劳的挣扎,他内心的堤防也已然崩塌,溃不成军。他曾信誓旦旦地承诺过,绝不会让酒吞童子的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但他们终于还是拥有了相似的故事,同样的荒谬,同样的无能为力。甚至连故事的脉络都相似,同样是大江山的山涧旁遇到那个人,同样被一支柔弱的舞蹈所击败,更加可悲的是,作为失败的一方,他们竟然还会抑制不住地觉得喜悦。
  就像是……诞生以来的漫长年月里,他终于见到了那唯一一朵属于他的花的开放。目睹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足够幸运,而无论之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不。
  不对,他不会和酒吞童子拥有相同的结局。他不会让她走向红叶的结局。
  夏日的晨光里,她坐在窗边读书,风铃轻轻摇晃,庭院中的花朵也在轻轻摇晃。一切都平稳安宁又熟悉,就像是把过去每一个平静的好日子临摹下来,做成现在和未来的每一天。她会一直都在那里,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不会改变。
  她轻轻哼着那首歌。
  “花开香气艳,终有凋落时……”
  他静静地看着她。日光斜斜照进书房,清晨的光影填充在他们之间。他眼中所有的其他东西都是她的布景,为了构成她的陪衬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明月。”
  “嗯?”
  “换一个吧。”他说,“这首识字歌我都听腻了。”
  这种不吉利的、无病呻吟的东西,他不想由她来唱。
  她眼睫轻轻眨动,唇畔流露出了然而宽容的笑意。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了他内心那些和她相关的软弱情绪;她总是那样,洒脱之中又藏着些许神秘。
  “我可不会唱其他歌啊。”她托腮看着他,“记得住的、雅致的句子也十分有限。不过,倒还是大概记得一些。那么就这个吧”
  他当然是记得那时她的笑容的。纵然她是逆光看来,面容隐匿在暗影中,他终究也能凭借往昔的记忆,在之后的时光中一笔一画刻出她那时候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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