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歪着头,声音轻柔暖和。
“茨木,你一定也要这么想。”她说,“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你一定要这么想,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还在这里。”
她好像在暗指什么,又好像没有。
“你要记得我啊。”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或者,忘了我也可以。纵然没有了记忆,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也还是存在于过去的时光里,不会消失。”
“……无稽之谈。”他断然否认,语气几近凶狠,“敢从我眼前消失,是瞧不起我茨木童子的力量吗?”
愤怒和激烈的反驳,背后潜藏的常常是不安和犹疑。可他是真的不善于感受情绪,他人的或是自己的;他是顺从本能作出反应的妖怪,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对情绪的成因——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那是潜意识给他敲响的警告,告诫他应该更加注意她一些才可以,要想办法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才可以。
他真的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茨木酱你还是那么中二嘛。这样我就放心了。”她愉快地对他勾手,“你过来。”
于是他走过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光影。当他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想问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一下抱住了他。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腰腹间,紧紧地抱住他。
印象里,那好像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做出这样亲密的行为。他的心一下子膨胀到极点,倏忽变得比云还柔软,飘飘忽忽的简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他高兴又有些害羞,只顾着小心地触碰她的头发和后背,一时竟然没有注意到她那时的语气有多么奇怪。
“……不会消失的,茨木。”她说,“真的不会消失的。”
那样又低又轻的声音,究竟想对他传达怎样郑重的事情……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在筹谋这件事。
很好。
——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事情。茨木,你不懂。
很好。
——我本来以为感情能让你驯化,看来是我误会了。
很好。
他有多心痛,就有多愤怒。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愤怒地斩断了仅剩三年的契约,如何想杀死她却只是打落了那根他亲手磨出的发簪。他恨自己竟然还痴心妄想要和她重新签订一份更加郑重的契约,将自己那漫长的生命划出一半来捧到她面前。他那么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愚蠢和妄念,却在她看似温柔地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时,依旧对她心生眷恋。
他觉得自己又愚蠢又可笑。这是真的。否则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离开她,还怀揣自以为是的愤怒和复仇的决心。离开她之后,他每天都说,一定要让她知道好看,要让她知道玩弄他这样的大妖怪会得到怎样恐怖的惩罚。
真的……又愚蠢,又可笑。
第86章 番外一 千江有水千江月(完)
她死之后,他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曾经华丽庄重的上贺茂神社所在地已然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土, 连扎根于此的山林都死去了;绿色遥遥在远方, 像是敬畏着这里, 不敢向此生长。阳光升起又落下,但落在这里的阳光亦显得苍白黯淡。整个上贺茂神山仿佛元气大伤, 唯有山风还兀自来回穿梭。
他整天整天地游荡在山里。他在寻找那个人。他亲眼目睹她就站在此处, 她也说过等她做完该做的事情就会来找他。一定是那件事太艰难,连她都会在完成之后感到筋疲力尽,所以才一直都没有出现。没关系, 他会找到她;他本来也是打算回来找她的。她肯定还待在这里的某个角落等着他, 她肯定是相信他能够找到她, 所以才会连一丝呼唤都不曾发出……
没关系, 他会找到她。
太阳东升西落,远处的绿色夹杂了枯黄;天空变得更加高远, 从北方吹来的风悄然浸染一层寒意。候鸟掠过夕阳的边缘,在静默中飞向南边。一天一天, 她都没有出现。
“茨木童子。”
他只想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除此之外,所有其他都只是无谓的干扰。
“喂,茨木童子。”
多年之前, 在他们刚刚相遇不久的时候,她曾给过他一串铜钱。她说那是来自海对岸国家的钱币, 她带在身边用灵力蕴养了很久, 如果铜钱发热就是她在叫他, 如果红线断掉……呵,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茨木童子!”
他想,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就像他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扑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枚一枚地将散落的铜钱捡起来,用断掉的红线把它们重新串起来。那跟细弱的红线断裂成好多节,他只有一点点把它们重新栓起来。尽管已经很仔细了,但他毕竟不擅长做这些细致的事情;给她打磨的发簪很粗糙,现在串铜钱也歪歪扭扭,不像她做的那么好看。然而,串起来就好……
“茨木童子,你给本大爷振作起来啊!”
脸颊的痛感。躯干砸在泥土上的声音。土腥味阴凉湿润。他懒得转动眼珠,就直通通地看向上方。夜空很高,星星很少,云很淡。渐渐地,他不由自主将目光聚焦在那一弯月牙上面,再也无法移开。
……串起来就好。
那一串被他想方设法修复好的铜钱,终究是没办法还原如初。线很短,铜钱歪歪斜斜挤成一堆,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套在手腕上了。如今他把铜钱压在心口的位置,想在找到她之后,让她重新给他戴上。她必然会取笑他手工笨拙,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混蛋,之前缠着本大爷说不能被区区一个女人迷惑心志的是谁啊!喂,茨木童子你这家伙听到了吗?你还要在这个地方消沉多久?”
真吵。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酒吞童子也有这么吵闹的时候。
“酒吞童子吗……”
“你给我起来!”
他任由对方把自己拽起来。不重要,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现在他只有一件事要做,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交谈上。
“你这家伙……接受现实行不行!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世界上了,茨木童子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呵,接受……现实?接受什么现实?他终于第一次正眼看酒吞童子;昔日不断追逐的挚友,愤怒的表情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对他的关切吗?这种坦诚在此刻几乎让他憎恨。“酒吞童子,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他慢慢问,“呵,连红叶那个女人都……连那种女人都能死而复生,你凭什么说我的明月不在了?我的明月……我的……”
为什么偏偏是她?
“连那些蝼蚁都苟且偷生……那些肮脏的卑鄙的懦弱的自私的小人……”
为什么偏偏是她?
“那些家伙一定很庆幸吧!呵,凡人的痴心妄想、自高自大,招来灾祸就让她去承担!他们就躲在她后面瑟瑟发抖……不,他们多半还很得意吧,得意于找到了替死鬼,哈哈哈哈……酒吞童子,你的红叶不也是!如果没有她你以为那种卑微的女人能够有什么好下场!”
挚友的怒吼和挥拳。真是来势汹汹!呵呵呵……那又如何?被说中痛处了吗?他说的不是真相吗?这个世界不就是靠着牺牲她一个人才得以苟延残喘吗!!
“这种力量……!茨木童子,你这家伙做了什么?!”
无法停止的悲伤点燃无法停止的憎恨;无边的恨意不断融成新的力量,纠缠成黑色的火焰从他体内向外蔓延、焚烧。
“茨木童子!!”
那个他死命否认的事实,那个他拼命也想找到的人,那个跟他约好会来找他的人……
——我希望世界大同,天下清明。
这算什么回答?
——那么……我希望每一个自由的生命,都能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面对那样的命运?
——我一定会来找你……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情之后,茨木,我就来找你。
为什么……不再多等他一下,只要一下就好?
——“……以己之身,永镇阴川,令天地交泰、阴阳有序、万物清明……”
——……再见,茨木……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是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庞大到恐怖的力量在他身边纠缠集结,往四面八方无边无际地汹涌而去。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深重的怨恨——燃满杀意的怨恨。
可恶可恶可恶混蛋混蛋混蛋都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所有害她走到这一步的人!所有对她的死袖手旁观的人!妖怪!神灵!统统,全部——他都要杀个干净!!!
她曾经说过,人心的怨恨会滋生鬼怪,怨恨越深沉,生出的鬼怪也越可怖。那么妖怪的怨恨呢?像他这样活了太长的岁月而积累了太多的力量的大妖怪呢?像他这样……失去了好不容易遇到的……唯一的那份心爱的……他的怨恨会有多深沉?鬼怪……?不。
不,不会有什么鬼怪。
“酒吞童子。”
“现在,我自己就是恶鬼。”
他已然几乎感觉不到所谓“神智”这种东西;唯一在他体内叫嚣的似乎只有憎恨……憎恨!还有杀戮的渴望。
“什么?你要做什么,茨木童子……喂!你这家伙给本大爷停下来!!混账……”
他什么都听不到。风声在耳畔长鸣,被破开的云气刺痛了他的眼睛。怨恨的力量组成黑云,载着他往平安京的方向飞去。他飞起来的时候看似就要接近天上那一弯浅浅的月亮,然而无论他飞得多高,无论他多努力地伸出手,那洁净的月光依旧如此遥远,无法触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人类啊!
贺茂!藤原!安倍!天满宫!那些宅邸里醉生梦死、争权夺利的蛀虫!
他重重锤击着平安京的大阵,在结界破开之后就肆无忌惮地让黑色火焰烧满城市的街道。他听见人类的悲鸣,但他们越是悲鸣他就越感到舒畅——纵然这舒畅背后还是深海一般的痛苦。
人类在哀鸣。尽情哀嚎吧,越是痛苦发狂,他就越能感到那种空虚的慰藉。
阴阳师和其他什么人在阻止抵抗。无所谓,螳臂当车。他注视着黑色的火海,心中没有半分动摇。没有担忧,没有恐惧,没有快乐。什么都没有。
因为失去生命感到悲伤吗?因为目睹所爱的消逝而痛苦吗?呵呵……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妖怪,究竟有什么区别?对了,他记得他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亦或是她主动和他提起的?是后者吧。只有她才会有心思琢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我想,妖怪和人类其实没什么区别……茨木酱,你又嗤之以鼻了。哼来哼去的不好,容易被人误会,要改。
“茨木童子,快住手!!”
那个命令他的人类是谁?贺茂,还是安倍?天满宫的道真也来了吗。这些人早都去哪儿了?龟缩在城里瑟瑟发抖、得她庇护,想必为此安慰不已吧?
“道满大人,道满大人快想想办法!”
“哎……道满我可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啊……”
愤怒灼烧着他的神智,害他都有些记不清她当时究竟说了什么。他因此觉得更加愤怒,本能的怨恨驱使他将力量投掷向那群聒噪的贵族。
“道满大人!!!!晴明大人!!!!快想想办法!!!!”
真是惊慌失措到丑态百出的地步。弱者真是无聊啊,但就是这群卑劣的弱者,让她……!
绝对——不能原谅。
平安京阵法的灵光一阵阵地亮起,阴阳师和奇人异事的咒法此起彼伏。武士们护卫着他们无聊的主人。弱小的鬼怪也在惊慌地躲闪。
——我说到哪里了?哦对,我想起来了。虽然啊,人类的生命相比起强大的妖怪来说真的太短了;寿命的长短会带来不同的生命体验。但是……
“主公!我来保护主公!”
——但是,只要我们拥有相同的情感,悲伤或者快乐,痛苦或者幸福,那么在生命最本质的层面而言,我们都是相同的……
惊慌奔走的人类。苦口婆心说着什么的阴阳师。真是白费力气啊。
——同样想要得到些什么,同样害怕会失去些什么;同样会憎恨,也同样会去热爱。茨木,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我啊……
他听到了笛声。清幽、宁静,优美得几近哀伤的笛音,不知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熟悉。
“月曜如晴雪,梅花似照星……”
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跳舞的时候,身边缭绕的乐曲啊。
也就在想起那一幕场景的一刹那,他同样想起了她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她说的是……是……
他恍惚地站在那里,忽然不再动作。迎面而来的刀光,附加了什么咒法,他也不管,只伸手去挡。一刹那间鲜血飞溅,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自己飞出去的右臂。不是不痛,相反那种锥心的疼痛瞬间侵占了他的大脑。但是,也好。
——我啊,真的很喜欢人类。
——我很喜欢人类,也喜欢妖怪。我喜欢所有有感情的生灵。我喜欢这个养育了无数生灵的世界。
——茨木酱,你喜欢这个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