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多么新鲜多么美,
仿佛爆炸一样射出它的问候!
怀着爱礼赞它的人真幸福。
因为它的西沉——比梦幻还光辉!”
红茶的甜香还在舌尖蔓延, 她皱了皱眉,认真地思考着当场吐出来会不会不太礼貌。又想了想,她觉得还是算了, 毕竟吐出来的话对红茶不太礼貌。
古希腊式宏大空旷的庙宇中真切地回荡着交响乐的声音。那是明月为数不多能记住的古典乐, 甚至她闭上眼都能轻轻跟着哼唱出来——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欢乐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
小学时代音乐课上学过的歌, 就像幼儿园时期洗过的手绢一样让人难以忘怀。
小丑却还在朗诵:
“我记得!
……
我见过鲜花, 犁沟,清泉
都在它眼下痴迷, 像心在跳!”
明月换了一只手撑着下颔,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大厅中缭绕不散的乐曲壮阔激昂, 就像穿越无数雪白的立柱所望到的宇宙中燃烧旋转的星辰一般辉煌。但她仍旧觉得无聊。
这种空旷的壮观, 除了壮观就一无所有。
正当她如此想的时候,那边自我陶醉的乔治·奥威尔突然大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明月!”
下一刻,明月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青绿色眼睛。那双眼睛就抵在她面前, 闪烁着恶意的嘲笑。她定定地看着对方,镇定地用手推开面前这张大脸, 还顺手拿他紫色的西装揩了揩指尖的饼干渣。“离我远点儿。”她说。
“明月。”小丑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然后哈哈大笑。伴着越来越昂扬、欢乐的背景乐, 他大笑过后,抑扬顿挫地继续他的诗朗诵:
“快朝天边跑呀,天色已晚!
快跑!
至少能抓住一缕
斜斜的光辉!”
呼啦——嘭!
虚幻的光影构成无数虚幻的烟花,在半空欢乐地炸开。
嘭嘭嘭!
除了她和乔治·奥威尔以外空无一人的神庙忽然响起大合唱。有男有女,无数人声重重叠叠,又和交响乐重叠在一起——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Tochter aus E□□ium,
……”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Wer ein holdes Weib errungen,
Mische seinen Jubel ein!”
——谁能得到幸福爱情就和大家来欢聚……
烟花不断炸响。甚至有雪——光影凝成的虚幻的雪,不断从空中落下。在一片象征纯洁的白色中,合唱的歌声也如此神圣和欢乐。
明月抬头凝望着这一幕。虚假的烟火,虚假的雪。她想,她曾经也和谁一起看过烟火,或者雪……吗?那个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明月!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乔治·奥威尔跳到她面前,大笑着,手臂夸张地舞动着。
“被至亲献祭的滋味如何?牺牲自己毁灭世界的感觉如何?”
“或者该问,身不由己的感觉如何?哈哈哈哈……”
她没有回答。甚至她没有去看小丑。烟花很美,雪也很美;纵然此刻眼前一切都是虚幻,但美却是真的。还有此刻响彻神庙的乐曲,也是真的挺好听。
——Brüder! berm Sternenzelt, Muss ein lieber Vater wohnen…
——在那天空之上,仁慈的上帝看顾我们……
“想想看,多好!那些爱你的人们,那些你爱的人们;他们所在的世界,终将在若干年后因为你的缘故陷入灭亡!”
《欢乐颂》还在不断礼赞。
——Such ihm überm sternenzelt! ber Sternen muss er wohnen.
——啊,越过星空寻找他,上帝就在那天空之上。
“人是无法反抗命运的。是不是这样,明月?”
小丑大笑,前仰后合,举止疯疯癫癫,表情恶毒冷漠。“啊,真是一出大戏!”他如此快乐和自我陶醉,在热闹的大厅里跳着一个人的双人舞,“无法反抗却依旧试图反抗,最后的结局还是像命运事先谱写好的那样,将一切都导向灭亡——毁灭自己,也毁灭其他!古典悲剧之美就在于此!”
“——你说对吗,我可爱的明月小姐?我可爱的……”
“……贺茂神主?”
一刹那所有光影都消失。交响乐也好合唱也好,包括小丑自己的幻影,全都偃旗息鼓。神庙中再度归于寂静,只有一个疯癫的紫色西装小丑看着她,苍白的手指正指着她的鼻尖。
明月拍开他的手。
“贺茂神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站起身,心情平静一如冬日结冰的河流,“你的音乐会结束了的话,我就回去休息了。希望你的收视率有所提高。”
她顾自说完,便回身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留下背后一个神经病不知道在笑什么。
“但是,奥威尔。你真的认为,命运是无法反抗的吗?”
“哦?”
明月没有回头。她始终在朝前走,不会回头。“那么,要来打赌试试看吗?”
小丑停止了他的大笑。夸张上扬的嘴唇落了下来,往两边扩张的面部肌肉也落了下来。他盯着明月的背影,片刻后再度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冰冷而且意味深长的微笑。
“可以哟。”他说。
第89章 楔子
第90章 明月姬
前任水之国大名留下的女儿是个病秧子,这事在高层之间不算个秘密。虽说贵族出身的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常态, 但像这位一样娇气柔弱的还是不多。据说她有好些奇怪的毛病, 比方说她见不了血, 甚至连闻闻血腥气都要在床上躺三天;再比如她讨厌别人碰她的额头, 也不肯行那种需要额头触地的伏礼……
幸好有这些毛病的是女儿,不是儿子;前任大名总是这么安慰自己。不然的话,水之国的继承者如果是这么个扶不起来的模样, 怎么去辖制雾忍村那群杀气腾腾的忍者?还好是个女儿。尽管这个女儿既没有惊人的美貌,也没有特别的才能, 性格又安静懦弱、不喜与人交流……算了算了,总而言之,虽然连个花瓶都不是, 好歹是唯一亲生的女儿,也就当个陶盆养着吧。
这是前代大名还在时的情形了。半年前,水之国大名去世,一番小小的动荡过后, 新任大名顺利接管了政权。面对某个一无是处、还要国家花钱养着的陶盆, 新任大名思索片刻,大笔一挥,决定:
和亲去吧您哪!
新的大名不让她带走任何一个熟悉的侍女,只允许由雾忍村的忍者护送她。她的侍女一边给她收拾行李,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小声咒骂着新大名的薄情, 一边又心疼病弱的公主却要千里迢迢去嫁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呜呜呜, 火之国那么远,还隔着海,公主大人怎么吃得了这个苦……”
“呜呜呜,如果联姻的对象是火之国大名的儿子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小官!”
“呜呜呜,公主一个人怎么照顾得了自己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侍女在这边哭哭啼啼,公主在窗边淡定自若地看书。不时还给她递两张纸巾,让她揩揩鼻涕,别把鼻涕沾行李上。
“公主大人!您都不伤心的吗!”侍女哇哇哭着问。
“嗯,这个嘛……”公主放下手里的书,想了想,又看看窗外。冬末的夜空寒冷清澄,几棵落光叶子的树木伸出嶙峋的枝干;一轮圆月剪纸般贴在光秃秃的枝干之间,别有一种清寒寂静的美。“有什么好伤心的?今夜的月光不是很美嘛。”公主懒洋洋地说。
侍女瞪了半天眼睛。她总觉得,自从三个月前大病过后,公主整个人就跟变了个样子似的。“您,您……”她吭哧了半天,最后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您怎么这么没良心啊——”
“明月公主!”
琐事不提,总之就这样,十四岁都不到的水之国公主带上些单薄的嫁妆和人手,跟个小白菜似的可怜兮兮地离开了水之国的首都,坐船往水之国对面的火之国去了。
首都到码头是陆路,码头到海对面是长长的水路,再从火之国的码头到火之国的首都又是陆路。随侍公主的忍者头领愁得要命,生怕还没到目的地,这位公主就一命呜呼了。头领带着手下,一路上小心翼翼,天天把自己里里外外涮得干干净净,就担心血腥味把这位娇贵的小姐熏个倒仰。谁曾想,相处得久了,雾忍村的忍者们发现公主大人倒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棘手,毕竟……
“满月,帮我换个新的,谢谢。”
头领飞快地从卷轴里掏出公主想要的东西,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忍者讲求等级分明,水之国尤甚,因此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失势的、柔弱的公主,头领也很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仆人的位置上面。
轿子里的公主冲他点点头。她身姿纤弱,穿着金橙色纹花枝的和服,长长的黑发披散着,露出的一点点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光从这些要素来看,公主哪怕不算美人,应该至少也算清秀……
如果不是她脸上戴了个防毒面具的话。
头领恭谨地低着头,死死瞪着地面,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笑出声来。
“想笑就笑好了,我不会在意。”防毒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很闷,听不出情绪。头领立刻摇头。
“我是说真的。”
这一回,公主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气中。头领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公主摘了旧的面具,却没把新的戴上。他立时大为紧张,正想开口劝诫,就见公主摆摆手,冲他一笑。“火之国森林空气清新,就让我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她笑嘻嘻地说,“你们也辛苦了,不如在这里休息片刻如何?”
她说话语气洒脱,还大大咧咧地抬手撑在轿子窗沿上,宽大的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来一段苍白纤细的小臂。淡青色的血管勾出细弱的纹路,和她突出的腕骨一同昭示着这个人让人心惊胆战的脆弱。
头领只敢短暂地凝视公主片刻。在这短短的凝视中,他再度确认这位水之国的公主的确比普通人更加弱小,但尽管如此,她的眼神却有连坚强的忍者也难以拥有的潇洒和无畏。
或许是他感觉错了吧,这位大人可是从小被养在深闺的……分明是这么想的,首领却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公主的要求。
忍者惯于野外行军,能在短短几分钟里就准备好一切。他们在头顶没有枝叶阻挡的空地上铺好垫子,请公主坐下,又分工合作,飞快地布置好简易的防御措施。头领主要负责指挥,同时也密切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同时他也发现,那位坐在地上的公主一直在看他们,好像在观察他们身为忍者的生活一样。他本来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但一直被那双黑漆漆的、不带丝毫恶意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就有些不自在。
只是上位者要做什么,他不能干涉,何况她不过是看看。他暗暗叹了口气,很习惯地拿出作为行军时口粮的兵粮丸,想要递给公主。但正当公主伸手要接时,他又立刻醒悟过来,赶快收回手。
公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吗?”
“啊……不、不是,只不过这种忍者吃的东西不适合奉献给您……”他不自在地背过手,心里颇有点惭愧和恼怒,想自己怎么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公主,您再多等一等,我让人生火做热食。”
“唔……”公主思索似地摸摸下巴,突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关系?满月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嘛。”
她声音不大,但那种调侃的意味的确一分不差地传达出来。他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被公主取笑,先是呆愣了几秒,随后就克制不住地脸红了。
“公主大人——!”他颇有点咬牙切齿,却又明知自己无可奈何,只好干瞪眼。
“哈哈哈……”
“您可比我还小一岁呢!”他忍不住反驳道。
“那你也才十五岁。”公主摆出理所当然的模样,冲他挑挑眉,还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十五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满月不吭声,但他可不高兴了。满月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四代水影矢仓上台的那一年。矢仓行事严酷,主张锁国,同时对内施行苛政。忍者的选拔是要真刀实枪地相互残杀,规定时间结束后活下来的人就能得到晋升。满月是初代火影的后人,也算系出名门,不必受草根忍者的苦楚,但在这种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当然也过得很艰辛。
他的确是十五岁没错。但贯穿他过去十多年的,是无数的杀戮和鲜血。这一点,想必这位娇生惯养的公主并不明白。他们之间看似只差了一岁,实则根本是两个世界。
“喏,拿来吧。”公主说。
“什么?”
“兵粮丸啊。”公主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莫非你还真想要生火?浪费时间,又容易引来敌人,算了吧。这个不是常识吗?”
“呃……”满月有些意外。公主说的的确是常识没错,但那是“忍者的常识”。养在深闺的贵族大小姐会知道这些吗?满月想了又想,最后觉得自己毕竟没被养在深闺过,不好随便猜测。
“给。”他老实地把兵粮丸放到公主手上,还想要叮嘱公主说虽然这个口味不佳,但存量有限,请公主务必不要嚼一口就吐出来。满月以前遇到过这样的水之国贵族,真是让他恼火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