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我们，别的船队也是一样。”艾萨克低头摸了摸一张海草毯子，上面还细心地编了花纹。
“今年入城的序号是？”
“还是老规矩，三十六。”
莉蒂西亚站得远远地，见艾萨克和海德雷两人清点货品，然后有水手们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堆起来，用帆布罩了，日夜派人守护，不敢有一丝纰漏。
他们这就在往全年最大的一次交易点驶去了，位置就在曾经的王城附近。
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可莉蒂西亚偏偏越来越紧张了。
她的背包还塞在床底下，里面已经有了一些她收集的鱼干和粮食，囤了小半袋。钱和衣服随时都准备着，只要银刀号来到集会地点，她就可以随时离开。
“老师你看，那个高高大大的就是别人家的浮岛啦，爷爷说每家的都不一样！有的生产粮食，有的生产家畜！”泰丝抓着她的裙摆摇着，莉蒂西亚的思绪被打断。
顺着船头方向，一艘一艘高矮大小不同的巨轮显露身形，每个身边都环绕着数不清的小船，彼此的间距都离得很远，时刻警戒着。
“老师，我想上去看看。”泰丝期盼地说。
莉蒂西亚望着远方海面上波光粼粼：“我也想。”
到了傍晚时分，银刀号浮岛在距离别的船队几海里的地方停下来，水手们用机械臂把货物卸下来，装载在几艘轮船上，大约就是明天要进去的队伍了。
莉蒂西亚早已趁着自己身份便利，将背包混入了货物的帆布包裹中。
“你觉得她要做什么？”海德雷问道，他们二人站在驾驶室门外，看莉蒂西亚鬼鬼祟祟从甲板上跑回去，一步三回头，行动里透着可疑。
艾萨克托着下巴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有规律地敲着桌面，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莉蒂西亚再三确认自己的背包没有被发现，帆布还好好地裹着，现在只需要求艾萨克让她也跟着去，那么就万事大吉了。
她自己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脚下好像长了轮子，怎么也停不下来。
东南风舰队在三十六支舰队里地位崇高，和贫穷的银刀号不一样。大首领路易斯温文尔雅、饱读诗书，他肯定不和艾萨克似的，完全是个粗鲁的莽夫。
也没有人会再逼她一起睡觉了。
莉蒂西亚想到这里，忽然停下脚步，她看见床上的两个枕头，紧紧挨在一起。
“莉蒂。”一个人忽然叫她，回过头，见艾萨克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了，他身影好像裹进了夜色里，模模糊糊的。
“明天我们要去参加集会。”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莉蒂西亚两手放在身侧，忽的捏住裤缝。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她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声音，让说出的话听起来没那么奇怪。
第34章 第三十四滴水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甚至安静到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见艾萨克目光深邃难辨，莉蒂西亚难堪地笑了笑：“你别多想，我只是想去凑凑热闹, 应该有很多没见过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那人走进来，他反手带上门，慢慢朝她走过来, 已经朝夕相处数月，她对艾萨克一点都不陌生, 但这具身体无端变得压迫感十足。
站在面前, 艾萨克比她高了一头，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知道海上有个传说, 只要看见蝴蝶从海上的晨光里升起, 就能找到新大陆。”
“莉蒂，我们以后一起去看新大陆好不好？”
她一直觉得艾萨克很好懂，他的情绪全都写在眼睛里，但此刻两人面对面, 莉蒂西亚仍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只能点头说好。
*
洋流交易是全国一年间最大范围的交易, 因为地理原因，三十六支船队整年都在各自的领海航行, 一年才会聚头一次。
那些规模惊人的浮岛，一艘比一艘巨大, 他们站在银刀号上远观，见有的状如盘碟, 种了满满的绿色植被；有的像高塔耸入天空，层层叠叠的都是房屋。
“定位系统已经开启，尤森坦号会在高处监视，保证交易船的安全。”海德雷坐在机甲驾驶舱里，操控机械臂对下面打了个招呼。
莉蒂西亚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艾萨克身后走上船梯。
他们一共派出了三艘中型轮，都挂上了银刀号的船旗，与此同时，在别家的浮岛边也有相似的小船离港，缓慢地驶入同一个轨道。
“那边划了一个圈，所有人会在那个范围内进行交易，不过要按次序入场，我们每次都是排在最后。”玛丽也跟来了，她今天没穿比基尼，反而打扮的很正式，腰上还配了枪。
莉蒂西亚坐在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外形各异的小船，她在搜寻船旗。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的队伍也进入了圈内。
艾萨克戴上第一次见她时的那个兽首面具，回头伸出手：“来。”莉蒂西亚连忙握住他，两人走出船舱。
不大的海域停满了船只，上面挤挤挨挨站着很多人，喧闹和嘈杂忽然让她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帝国陷落，王都沉没，公主被海盗掳走。
饶是她看了那么多书也想不到。
艾萨克给她穿上救生衣，一个水手走了过来：“首领，库布舰队要求交易，他们想要枪。”
“可以，但要向他们争取更多的粮食。”
莉蒂西亚看了两眼，他们的船边靠过来一艘陌生的船只，上面堆着很多麻袋，为首一人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库布舰队主要就是生产粮食，他们武力不强，之前一直被黑谷欺压，现在凯撒死了，他们想购买武器也不奇怪。”艾萨克让玛丽暂管全船的交易事宜，自己带了她和几个水手上了最小的一艘船。
“我们去干什么？”莉蒂西亚问。
“交换太阳矿。”那是机甲运作的核心能源。
庆幸的是，就算别船一样可以购买太阳矿，但银刀号的机甲科技水平仍在他们之上。更别说，别的船队更愿意拿资源去购买一些生活物料，谁愿意天天吃糠咽菜过苦日子。
他们路过别的船只，莉蒂西亚看到一个男人牵了一头牛从船舱里出来，把牵绳交给了另一个船队的人，作为交换，那个人给了他一小船的铁。
“飞罗舰队主要生产牲口，牛羊都有。”艾萨克解释道。
银刀号上也是有家畜的，在老杰克的农田旁养了几头奶牛，但是只有幼童才有资格喝到牛奶，是很珍贵的东西，而且看起来船上其他人也没有一丝不满。
莉蒂西亚拧紧了衣服，路过的船队偶尔投来打量的目光，有的男人干脆直勾勾盯着她看，大概是碍于身边的艾萨克，谁也没有过分的举动。
她默默挺直了腰板。
他们的小船灵活地漂来绕去，艾萨克按着采购清单交换船上需要的东西，莉蒂西亚帮忙轻点，刚放好一箱子白糖，侧头就看到一艘双层邮轮。
震惊她的地方不在于那船多么豪华，而是船沿的大笼子里关的不是动物，而是人。
“艾萨克……”
“那是奴隶。”后者头也没回道，“安塔尼亚舰队，从事最大的人口生产。”
生产……莉蒂西亚哑口无言，她再看过去，见那双层的邮轮满满的都装满了人，一层甲板上关押的奴隶浑身脏兮兮的衣不蔽体，眼神空洞而无助。他们的相同点就是都瘦得惊人，而且年纪很小，最大的才八九岁样子，最小的才刚刚能走。
“把他们养大，确保身体健康没有病症，就会早早脱手，舰队不会白养那么多人的。”艾萨克淡淡道。
“买一个孩子要多少钱？”莉蒂西亚问。
艾萨克一愣：“一袋白糖。”
“年幼时长相出众的，或者特别聪明的，会被刻意挑选出来培养。船队教会他们识字或者杀戮，以成人的价格卖给别的舰队。”
她看见二层的窗户里有许多人影，那些大概就是要被“高价”出售的上品货了，她还想再问点什么，可是看见艾萨克脸上的面具，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怎么忘了，这个人也是从那里出来的，她是在撕裂他的伤口啊。
后来，他们找到了出售太阳矿的船只，外表看起来很不起眼，比起别的要小许多，但是上面的士兵一点不少。
“现在能源不好开采了，去年的价格只能拿到这么多。”到手的货只有半个箱子那么多，莉蒂西亚看了一眼，这种矿在不同光线下的颜色都不同，她从未见过。
艾萨克称了下：“太少。”
那人摊手：“我们也没办法啊，海域白蚀化的面积越来越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矿床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年就要干枯了。”
海平面淹没陆地，只是环境失衡的第一步。鱼群的消失、海床的萎缩、能源的枯竭，这都是人类无能为力的事情。
交换完太阳矿，艾萨克此行的大目标就算完成了，莉蒂西亚见他们返航，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她双手紧紧握拳，手心都是汗。
东南风作为数一数二的大舰队，盘踞了海域最中心的位置，恢弘的一艘大型轮，旁边还围绕了三艘小型船。东南风不产矿物和武器，他们只卖药材，是最昂贵的物品之一。
“照着赛尔雅的清单去买。”艾萨克吩咐其中一个水员道，看样子是不打算自己去。
莉蒂西亚鼓足勇气，笑着说：“让我一起去吧，也许能帮忙，东南风舰队也是用帝国普通话的。”
话音一落，艾萨克忽然不动了，明明隔着一个面具，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无端不敢看那双眼睛，莉蒂西亚侧过脸。
“嗯。”他淡淡点了点头。
莉蒂西亚心里松了口气，她转身踏上铁梯，其余的水手已经抬着物资上去了，她落在队伍最后。
“莉蒂。”刚走了两步，身后有人叫她，回过头，艾萨克还站在刚才的地方。
“你有没有话要和我说？”他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搬运的水手，显得身影格外孤单。
莉蒂西亚艰难地吞咽了下：“没有。”
又沉默片刻，她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微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嗯，我等你。”他缓缓点头道，“等你。”
莉蒂西亚抓紧扶手，装作镇定地往上走去，她要很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回头看他。
东南风舰队财大气粗，连扶手铁梯都亮锃锃的，水手们搬着东西上来，甲板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几位想换点什么？”一个奴婢模样打扮的人走过来，说的是帝国普通话。
水手们互相看了眼，拿出清单，比划着：“照着上面的！”
那奴婢也是一副高冷模样，看不起他们这些贫穷船队的人，抬着眼皮：“哦，需要这些啊，你们带够了物资吗？”水手听不懂，挠了挠头。
这时莉蒂西亚上前一步拦住她：“我们有钱付，请把货取过来，记住，完全按照单据来。”
大概是被她纯正的王都口音和表情吓唬到了，那奴婢低头行礼很快退了下去。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那人很快回来。”和水手们交代了，莉蒂西亚从帆布下面翻出自己的背包，里头装着她贴身的东西。
“公主，你要去哪？”一个水手问道。
“首领让我去交换一些别的东西，没有告诉你们，这是机密。”莉蒂西亚拍了拍自己的包，因为她身份特殊，船上的人多半都听她的话。
“那要不要我们派人跟着你？”几个水手迟疑着。
“不需要了。”
在莉蒂西亚的坚持下，水手们只能目送她远去。他们互相看了看：“你们谁去通知一下大首领？”
“没必要吧，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嘛。”
她快步穿过那些交易的人群，其实她根本没看清他们的长相，目光一直牢牢锁在第二层的入口处。莉蒂西亚径直走到楼梯口，才刚转弯就被人拦住了。
“殿下，请往这边来。”这人她见过的，是路易斯的大副。
第35章 第三十五滴水
来人将她带到了二层最里侧的一个房间, 然后恭敬地弯腰推开了门。
“殿下请进。”
屋子的装饰是她熟悉的，或者说是过去的她熟悉的风格。厚重的红绒布窗帘挂着黄色穗子，木质奢华的家具, 花瓶里摆着新鲜的玫瑰，还有桌上精致的茶杯套组。
莉蒂西亚抬起脚迈过门槛，她双手抓着粗布裤子的裤缝，站在原地有点犹豫。
刚才那一腔热血, 就被这一室奢华轻易浇灭了。
“莉莉。”她浑身一僵，这个小名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这么叫。
然后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内室里走出来, 他衣装整齐正式, 胸前挂着金色怀表，白色的手套撩过帷幔走过来, 温文尔雅。
“莉莉, 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路易斯走到近前，他把距离把控得刚刚好，不会让她不安，“没想到就因为我当时不在, 你就被别人带走了。”
他执起她的手背蜻蜓点水般一吻, 礼仪周到绅士满满。
莉蒂西亚忽然有点语塞，她另一只手抓住衣襟, 浑身僵硬，路易斯很快感觉到了, 温柔地把她送到凳子前坐下。
“别害怕，你已经安全了。”桌上摆着新鲜的玫瑰花, 还有几本名著。
他帮她把背包取下来，随手放在餐桌边的地上，莉蒂西亚低头没有说话。
原本想象的见到路易斯以后满腹的牢骚忽然都说不出口，她以为自己会滔滔不绝，如今嘴巴好像上了锁一样，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银刀号的人对你怎么样？”路易斯见她脸色发白，便着手泡茶，白手套和描着花纹的茶杯在一起显得很般配。
“还不错。”莉蒂西亚毫不犹豫地回答，路易斯斜着看了她一眼。
“不用骗我，你瘦了，这段时间在那里过的一定不好。”正在泡茶的时候，他推过来一盘点心，个个精致非常，涂着奶油和果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