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比之十多年前见过的，看上去多了几分萧条。
更何况，屋里屋外，空无一人。
大人们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秦斐之不离张嫣左右，只用眼神隐蔽的四下看着。
“你和斐之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别家问问情况。”
张嫣脸上的失望太过明显，怕她东想西想，寻欢稍作安抚，和曲灯一起出门打探。
像他们这种大肆进村的举动早就引起了村人的关注，更别说一个个看上去都好看的跟天仙儿似的，寻欢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几个好奇张望的妇人。
都不用寻欢开口，妇人们就自发询问了。
一刻钟左右，问到了想知道的，寻欢和曲灯就打道回府了。
妇人们声音都不小，离张家也不是很远，寻欢拐了个弯，就看到张嫣正立在门前，似乎是在等他们。
一走近了，张嫣就直接冲上来抱住寻欢的手，“……姑，姑娘，我好像……想起来了什么……白玉兰花……红色的嫁衣……”
她越回忆神色就越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眼眶里也悄悄爬上了红血丝，“流寇……流寇！”张嫣死死捏着寻欢的手指，箍得她指尖都充了血，“他们……他们杀了好多……好多人，我在水里挣扎……不停的挣扎……”
令人心颤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上一重，寻欢抱住倒在她肩上的张嫣，偏头看去，人已经晕了过去。
*
马蹄声和车轱辘声有规律的落在地面上，车夫时不时吆喝一声马儿，伴着升起的明月，街道两旁的摊贩商铺也都准备要关门了。
按照大致方位，寻欢一条条街挨个找过去，最终在靠近城郊的位置，找到了一座院子。
这里很是清幽，来往行人也不多。
寻欢扶着越发羸弱的张嫣下车，停在了这家门口。
“你怎么样？”寻欢问道。
张嫣摇头，牵着秦斐之走了两步，走到刻有张宅的门牌边，转过身来，眼神湿润又明亮，“这是阿爹的字迹……”
她一边说一边掉泪，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正要继续开口，厚重的大门忽然被人拉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来，左右张望了两下问道：“你们是谁呀？”
随即又看向离她最近的张嫣，睁圆了眼睛，“哎呀，你怎么哭了啊。”小丫头露出半个身子，慌忙的在自己身上找什么，发现找不到后脸上露出无措来，小声支吾道：“你，你别哭了呀！”
小丫头一跺脚，转身就跑了。
门却忘了关。
寻欢拍拍张嫣的肩，“重逢为喜。不管这家是不是，你都不能再哭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从那个小村落出发之后，没多久张嫣就醒了过来，然后就一直间歇性掉泪。
她一哭，秦斐之也跟着哭。
寻欢被哭的很烦，可还是默默忍着将母子俩送到了这里。
她的帕子哭湿了，寻欢又掏出自己的给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非要哭晕在别人门前是吗？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能不能多想想斐之？”
张嫣任由眼泪往下掉，听了这话，用帕子胡乱抹了抹，低头一看，秦斐之正挨着她在一起哭。
心里难过的发堵，张嫣蹲下将秦斐之抱进怀里，母子俩又抱头哭了几声，才真的收起了泪水。
寻欢松了口气，余光看见门缝里有人正往出来走，连忙拉着张嫣退下了台阶。
“娘，就是他们。咦，你没哭了呀。”
熟悉的童声响起，寻欢看见，小丫头手上正握着一张小小的手帕，见张嫣不哭了，脸上竟露出遗憾来。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跟在她身边的女子身形略略壮实，衣衫简单利落，呵斥了小丫头两句，这才真正看向他们，“几位上门，是来寻我夫君打柜子的吗？”
从寻欢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看两辆高大的马车，小张氏心里感到奇怪，脸上却仍旧带着笑意，“不如几位请里边坐，我们详谈。”
寻欢拉住张嫣，冲她摇摇头，在小张氏有些戒备的神情里问：“请问这里可是张子晋府上？”
小张氏仍有疑虑，却还是点头，“府上不敢居，不过一落脚处而已。”
寻欢大大方方行了一礼，起身又道：“久闻贵君大名。不过今日来，却并非是为了打柜子。”
往前走了两步，寻欢压低声音，“夫人可否带两个字给府上？”
小张氏默默将女儿藏在身后，“何字？”
寻欢笑了笑，“张嫣。”
小张氏不自觉张大了嘴巴，脸上带出几分惊色，想开口却发觉自己在发抖，视线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停在了捂着嘴的张嫣身上。
定了定神，小张氏关上了门。
*
回程途中，天色越来越晚，住户们也都纷纷点亮了灯笼。
马蹄哒哒哒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寻欢躺在马车里，神情有些疲惫。
曲灯半跪在她背后，给她按着肩，边按边控制着力道问：“有没有舒服一些？”
用鼻子小声哼哼了两声，眉宇间的褶子在拉开，可见她是很享受了。
“……真累啊。”寻欢翻了个身，索性趴着，曲灯的手自发落在了她腰间。
路上灯光昏暗，更别说车内，几乎看不见五指。
寻欢被按的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提醒曲灯，“唔……记得送我回自己家啊……”
曲灯没有应声，还在替她消除周身的倦意。
她瘦了很多。
腰身两手可握，再稍稍往上一些，还能摸到腰侧凸起的肋骨。
曲灯心里发疼。
想了想，他也躺在了寻欢身边，借着微弱的光影，用指尖描绘了一遍她的轮廓。
胳膊从她颈下穿过，胸膛也贴了上去，寻欢只一翻身，就镶进了曲灯怀里。
满足的抱着蹭他胸口的人，曲灯给两人盖上被子，小声给车夫说了个地点，紧了紧怀抱，就阖上了双眸。
第111章 小子（16）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身下是又软又暖和的棉被，寻欢闭着眼睛挣扎了会儿，才不紧不慢的抱着被子坐起来。
眼里带着将醒未醒的水汽，茫然的环顾了一圈，扒拉两下乱糟糟的头发，寻欢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上，走到桌边倒水喝。
一杯冰凉的隔夜水下肚，四肢百骸的暖意几乎都被凉意覆盖着，寻欢这才彻底清醒。
用剩下的水擦完脸，又穿好衣服，寻欢慢吞吞的坐在了梳妆台边。
有谁在敲门。
寻欢凝神，门外响起了曲灯的声音：“阿姐，你起了么？”
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寻欢扬声：“起了。”
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曲灯端着一盆水进来，胳膊上还搭着一个小包袱，目光从乱成一团的床榻上扫过，眼里带着笑，把盆搁在了木架上。
“阿姐洗过脸了？”桌上放着一条湿漉漉的帕子，地上也有水迹。
“唔，洗过了。”
左手固定住头发，右手拿着钗子，一只手横穿过来，钗子就被抢走了。
寻欢保持着这个姿势仰头看他，示意他把钗子给她。
“我来。”曲灯拉下她的手，盘好的头发一圈圈往下散落，鼻端隐约有暗香浮动。
两人的心情在这一刻达到了统一，温馨的氛围适时出现，紧密的环绕在二人身边。
“那里面是什么？”寻欢不想乱动，却还是忍不住探出身子去拿梳妆台上的包袱。
“给你的，打开看看。”固定好玉钗，曲灯倾身拿起梳子梳平发尾，动作温柔又细致。
“之前给你准备的衣裳都有些大，这是我刚才去买的，是最新款，”曲灯挑开包袱，指着一件葱绿色的裙子说：“你先穿着，等吃过饭我陪你再去多挑一些。”
想不到他这么细心，寻欢心底很是熨帖，“你果然是长大了啊……”
曲灯不可置否地笑笑，“快去换上吧，换好了去用午膳。”默了默，又道：“我一直在等你，肚子好饿。”
“傻。”寻欢起身走到屏风后面，片刻后又探出脑袋，似笑非笑的盯着曲灯，“你不出去，是要留在这里看我换衣裳？”
身子一僵，耳廓仿佛着了火，曲灯连忙背过身，逃一般跑出门外，还顺带关紧了房门。
那句调笑言犹在耳，震得他心跳如鼓口干舌燥。曲灯像个门神一样直挺挺的站在门口，看了看院子里发芽抽条的柳树，心底就是一叹。
春天来了啊……
他一个游神天外的功夫，寻欢已经换好了衣衫。
推开门就见到一个呆愣的身影，寻欢垫着脚摸到曲灯身后，一把蒙住他的眼睛，粗声粗气地说：“打劫！”
曲灯反应过来只是笑，也不戳破，反而问她：“不知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不等身后的人回答，曲灯又道：“财是没有，色倒是有几分，不知小娘子可愿笑纳？”
“几年不见，居然会油嘴滑舌了。”寻欢放下胳膊，不屑的撇撇嘴，“没劲。”
纵使两三年不见，除了清瘦了不少，她的面容，竟与离开前一般，没有分毫变化。
葱绿的裙子为她减龄不少，白纱外罩穿在外面，整个人看上去嫩生生的，就像春日里刚出土的笋子。
她不常用脂粉，今日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眉色适宜，唇如粉樱。
那双看向他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明亮温和，只要被她注视着，就会产生一种自己是她的全世界的错觉。
曲灯闪了闪神，嘴唇紧抿。
真的是错觉么。
“不是饿了吗？走吧，我也饿了。”说完就仰面伸了个懒腰。
宽大的袖子顺着肌肤滑落，堆积在肘，外露在春日下的凝脂白玉和被光线映成一片金色的细小绒毛，就是这一刻里，曲灯眼中全部的风景。
手控制不住刚要抬起，那段白玉胳膊就被掩藏在了青葱水袖里。
“怎么了？不走吗？”两步之外，寻欢转过身问。
猛的回神，脸上露出涩意来，曲灯几步跟上与她并行，一边走着一边偷偷看她。
来到中厅用了午膳，也顺带安抚了下尽职尽责守在这里的下人，在曲灯的陪同下，寻欢上街了。
在熟悉的地方很容易就放松下来，更何况身旁还是相伴多年的弟弟，寻欢一路走一路看，买了点喜欢吃的果脯点心，又去看了看自己当初留下的几个铺子。
寻欢翻账本，曲灯就坐在她旁边，时不时递上一颗果脯，在她想喝水时又递上一杯茶，累了就去捏捏肩揉揉腿，鞍前马后也不过如此了。
“你没有事做的吗？”寻欢拂开曲灯的手，合上账本，定定的看着他，“跟在我身后像什么样子，自己一边儿玩去。”
曲灯鼓着脸摇摇头，“我不。”
寻欢卷起一本书，作势要敲他的脑袋，可曲灯不仅不怕，还美滋滋的凑上去，生怕她敲不到。
寻欢被逗笑了，一会儿敲敲他脑袋，一会儿捏捏他的脸，“现下正是春游的好时候，水色碧青，日头也暖和，你不去找你的同窗去游玩，窝在我身边像个什么事。”
曲灯从身后抱住她，身体沉甸甸的，还硬的很，寻欢一下子就被压垮了，趴在桌子上，脸上带出几分无奈来，“还用这么幼稚的方式来抗议，你当你还是小孩子？”
曲灯不管不顾的拖着她的腰，嘴里嘟囔着，“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才不要去跟不相干的人玩，要踏春也是跟你一起。”
眼睛一亮，曲灯连忙坐好，拉着寻欢的手，急急的开口：“不然，我同阿姐去春游吧。”说罢就摇着寻欢的胳膊，像小时候做了无数次那样，把自己的脸埋进她怀里，小声的撒着娇，“我一个人好孤单的，没有人陪着吃陪着玩，阿姐可怜可怜我啊……”
摸着他细软的发丝，寻欢单手抬起他的脸。
那双眼睛红通通的，还有微弱的水光，哪怕明知道他是装的，寻欢还是忍不住心软。
“真是败给你了。”
定好日子，准备好家什，快要出发的时候，下人捧着一张帖子上门了。
按捺住有些躁动的曲灯，寻欢开始看帖子。
看完后，寻欢偏过头问：“端阳节在什么时候？”
曲灯忽然就放了心，回道：“十日后。”
“怎么了？”
寻欢把帖子给他，“张氏女约我端阳节上门，说是宴请一番表达谢意。”
“那还早呢，我们先去春游，马车里东西都准备好了，走走走。”生怕出什么意外打乱了两人之行，曲灯拉着寻欢，神情急切。
放好帖子，寻欢弹了下他的脑门，“知道了知道了，催什么催，我答应了的就不会反悔。”
除了车夫，伺候的人一律没带，曲灯挨着坐在寻欢身侧，脸上的期待呼之欲出。
寻欢看了感到好笑，“就这么开心？像是八辈子没出过门一样。”
“可不是嘛。”曲灯亲昵的挽住寻欢的胳膊，“自从阿姐走后，我既要忙于学业，又要兼顾你留下的铺子，哪里有时候去作乐？再说了，就算有我也不想，我就想和阿姐一起。”
寻欢正在侧耳倾听，听见最后两句话，心里猛的跳了下，勾起的唇角不自觉放缓，脑子里突然有点乱。
但是看到曲灯神色自若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或许，只是对自己过分依赖了点吧。
这样想着，寻欢却下意识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对上他略带委屈的脸，寻欢也没怎么安抚，只是靠着车窗看沿途的景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