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陈敏在家时,情绪都是挂在脸上的,故意做给方霄的父亲看,从横眉冷目到后来的冷漠忽视,甚至是近乎施舍的态度。
这一切方霄也都看见了。
直到方霄的父亲去世,陈敏一点情绪都没有,一下子平静下来,整个家也因为她的平静,变得死气沉沉。
那时候年幼的方霄,甚至受到了一部电影的启发,一度认为是陈敏故意害死了他父亲,但长大后,方霄又自己推翻了这个念头。
此后许多年,陈敏都是一个女强人的状态,在家如此,在外面更是如此,她在很多事情上要求方霄,就像是一个上司要求下属,一个大家长要求一个继承人那样,而不是一个母亲对待一个儿子。
陈敏是严格的,但从没暴怒过。
方霄深知陈敏的雷区和喜好,从来不会故意犯错去气她,方霄也从来没见过陈敏疾言厉色的对过谁。
直到两年前,陈敏突然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几天前说过的话,几天后又好像不知道自己说过一样,从头说了一遍,甚至在讲到公司某个case的时候严重忘词,连合作多年的客户名字都忘记了。
从那以后,这样的情况屡有发生,这就是方霄记忆中的陈敏的第二次性情大变。
一个偶然的机会,方霄听到陈家以前的事,尤其是他那素未蒙面早早去世的外婆,这才联想到陈敏的性情大变,或许不是因为中年危机,不是因为更年期,而是老年痴呆症。
大约是因为陈敏这两年的情绪不稳,经常会因为自己的忘事而挫败痛哭,所以当唐朵出现后,陈敏的和颜悦色才终于令方霄松了口气。
上次陈敏忽然想起唐朵是假冒的方芩,一下子又恢复到最初犯病时的状态。
等唐朵回来,陈敏又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每一天都眉开眼笑,好像她生来就是如此。
说实话,方霄回想起这一切,至今都不敢相信后来这几天是陈敏装出来的,连他都被骗过去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方霄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双手盖在眼睛上,低着头说:“我母亲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安心。”
梁辰没有应。
过了片刻,方霄抬起头,眼里疲惫尽显。
梁辰这才开口说道:“其实陈女士或许只是不善表达,他对你非常关心。”
方霄笑笑,没说话。
这件事他心里一直有数,只是从来没有正视过。
他们母子的相处模式早就定了,不仅冷,而且硬,一切都讲究效率,公事公办。
而那隐藏起来的关心和付出,就像是湖面下的暗涌,等浮出水面了,才惊觉其中的力量。
梁辰话锋突然一转,问:“方先生为陈女士安排的老人赡养院,是不是方氏公司捐款投资的那家?”
方霄点头:“是,这两年也完善了很多人员配备,很快就会成为本市最好的养老院。”
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陈敏。
方霄甚至打算在将来病发后也住进去,只是不知道那时候陈敏还认不认得他。
听到方霄的答案,梁辰不再发问。
该问的,他都已经有了答案,余下的也不该他来八卦。
梁辰紧守着界限,低声说道:“现在方先生已经知道了陈女士的秘密,下一步该怎么做,需要我们怎么配合,不妨考虑一下。无论方先生做出怎样的要求,我们都会尽全力配合。”
方霄没有回应,他只是盯着梁辰看了两秒,忽然说:“在那之前,我有两个问题想问梁先生。”
梁辰正要起身,听到这话又将手放到桌面上。
“请问。”
方霄:“我听梁姨说,你在美国除了心理学,还念了金融学?”
梁辰点头。
方霄:“既然了解金融,为什么没有朝梁家继承人这方面努力呢?”
梁辰一怔,进而笑了:“我念书是为了对那个学科感兴趣,不是为了接手家族事业。再说,我也不够‘饿’,恐怕接不住。”
方霄没懂:“不够饿?”
梁辰说道:“在美国,我也去过一些金融证券公司做过资料调查,了解过金融圈的背景历史,上一代的金融大鳄全都是在‘饥饿’的环境中杀出来的,无论是心理还是精神,他们时刻处于一种吃不饱的状态,时刻保持着‘饥饿’感。但是到了下一代,无论是继承人、管理层还是小职员,都是从书本中学到的知识,空有学历却没有尝到过‘饥饿’的滋味,到了实战上自然也就‘恶’不起来,缺乏想象力,试问这样用书本堆砌出来的第二代如何接得住第一代的天下?”
梁辰在美国念书时,他们系里就有一个金融学的博士。
那位学长原本已经读了金融学硕士,还回国找了一份证券行的工作,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做的不开心,甚至“水土不服”,觉得那家证券行是小作坊,不够专业,又认为国内的金融发展太缓慢,弊端太多,很多事情都不合理,根本让人施展不开拳脚。
所以不到三个月,那个学长就回到学校,又修了一个金融学博士,还说要留在华尔街找一份契合期望的工作。
但梁辰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凡存在,必有道理,任何看似不合理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道理。
书本是对世界的总结,但书本不可能解释一切。
上一代人有几个是一出山就自带高学历?又有多少是经历过实战之后,带着一身的经验又去研修了学位?
依赖书本,难免坐井观天,曲高和寡。
梁辰自认不是那块料,在这方面梁星的手段比他合适的多,梁星和方霄都是在第一代的鞭策下长大的,虽然生长在富裕之家,却时刻不敢懈怠,不敢因为自己的富二代身份而膨胀,每每发飘就会有长辈拿小针把气球戳爆。
梁星自小身负重任,和同样有继承可能的堂兄弟姐妹明争暗斗,算是在实战中摸爬滚打长大的。而方霄有了陈敏铁血手腕的鞭策,方氏在他的经营下也算有声有色。
思及此,梁辰问道:“方先生已经开始找继承人了?”
方霄说:“培养继承人不像买东西,需要的时候再去选购就晚了,我起码要提前十年的准备时间。”
梁辰:“看来方先生不打算结婚生子。”
方霄:“我看中了我小叔的一对子女,他们在这方面也有点天赋,现在培养还不晚。万一将来我小叔和梁姨结婚,你我两家就是亲家。”
方霄自嘲的笑了,又道:“想不到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操心身后事了。”
梁辰垂下眼,没吭声。
话说到此,方霄率先起身:“今天的事,我回去会好好考虑,等我有了决定再来打搅。”
梁辰也站起身,微微点头:“随时恭候。”
只是方霄刚走到门口,还没开门,脚下却站住了。
他背对着梁辰,声音很低:“其实刚才你说对了一件事——我的确喜欢唐朵。”
梁辰动作顿住,侧头看向方霄的背影。
方霄:“如果不是那份检查报告,我会追她。”
梁辰没有应,也没有表情。
直到方霄开门出去,梁辰才缓缓眨了下眼。
他知道,方霄的话没有说完。
那后半句应该是——追不追得上不重要,重点是我会付诸行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口头承认。
第90章
回程的路上, 方霄异常的冷静, 好像他根本没有在会议室里和梁辰聊那半个多小时, 那样的冷静甚至一点消沉的痕迹都没有。
唐朵坐在副驾驶座上, 时不时看方霄一眼,直到车程过半, 方霄问唐朵到底在看什么, 这才打破沉默。
唐朵索性光明正大的看着方霄的侧脸, 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方霄杨了下眉,点头。
唐朵有些不解:“你表现的太冷静, 这有点不正常。”
方霄似乎笑了一下:“其实唯一让我惊讶的,是我母亲知道你是我找来演戏的假妹妹,还要配合一起演。不过惊讶过后,还有点高兴。”
唐朵:“高兴?因为你知道她很关心你?”
隔了一秒,方霄才说:“不,她对我的关心, 我从小到大都知道。她身为一个母亲,和一个公司的决策者,她对我的教导非常用心。但我从小到大一直都认为, 她虽然关心她的儿子, 可她一点都不关心如何维系一段正常的亲子关系,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温和。”
唐朵一下子明白了。
上次陈敏突然想起来方芩的时候, 知道自己遭到欺骗所表现出来的歇斯底里,绝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母亲的面貌,当然这里面还有老年痴呆症引起的情绪反应, 加上被人欺骗的愤怒。
方霄继续道:“我很意外我母亲的改变。原来她也一直在努力,也在尝试去营造一个温馨家庭的氛围。虽然这次委托你们帮忙,并没有达到我预设的结果,但现在这样似乎也不坏,可以说是帮我们解决了一块心病。”
唐朵收回了目光,看着窗外,一时接不上话。
因为陈敏和方霄的母子关系有了质的改善,也不禁唐朵想起前晚肖宇成带来的消息。
唐果的手术很成功,但术后的物理治疗气色却不大,不知道到最后会不会是又一场的空欢喜。
唐朵叹了口气。
方霄听到了,快速看了她一眼,问:“你还在担心你的家人?”
在来的路上,唐朵就提过一句,只是没有细说。
唐朵“嗯”了一声。
方家的心病解决了,唐家的还没有。
方霄见唐朵兴致不高,又说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唐朵转过头来:“你说。”
方霄:“你为什么要做替身演员,和你的家庭有关?”
唐朵沉默了两秒,反问方霄:“为什么这么问?”
方霄:“就我估计,如果是家庭关系正常,家庭温暖,父母双全的情况,是不会跑来做这样的工作的。你是为了什么,弥补,还是逃避?”
唐朵一怔,她有些诧异方霄的敏锐。
以前和方霄交流,只觉得他一根筋儿,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非常不开窍,倒令她忽略了这个男人对亲情的深刻理解。
唐朵眨了下眼,说:“弥补心里的空白,逃避自己犯下的错。这两者都有吧。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停下工作,尤其是两个案子交接期间,我会非常恐慌、焦虑,彻夜失眠。最初看着天慢慢亮了,我会觉得灰心,问自己怎么还没睡着,后来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方霄问:“你逃避了多久?”
唐朵:“七年。”
方霄:“逃避帮你解决问题了吗?”
唐朵:“当然是越来越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在努力想办法,还得将问题解决掉才行。”
安静了几秒。
方霄又问:“想到办法了?”
唐朵:“原本有了出路,到最近又遇到瓶颈。”
方霄说:“你很容易受到家里的影响。”
唐朵自嘲的笑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我在这上面投注了太多的期望,当结果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甚至相差很远的时候,自然会觉得沮丧,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可惜,我明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却无法控制和左右。”
方霄点了下头:“同样的事,我也经历过,不能说和你感同身受,但是同理心大概有一些。”
唐朵:“哦,你是怎么度过的?”
方霄:“先是心理咨询,然后自我调适,最后让时间证明。”
唐朵一愣,进而笑了:“就这样?”
方霄也笑了:“你还有更有效的办法?”
唐朵不再说话。
她也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对痛苦来说,时间过得太慢,对快乐来说,时间过得太快。其实时间对所有一切都很公平,差别只在于人内心的感受。于整个生命来说,在过程中经历的悲欢离合,到终点时都会变得很淡,很模糊,不值得计较。
唐朵揉了揉太阳穴,借此缓和自己睡眠不佳的症状。
她觉得,自己还是得好好想想,不能太急,起码心里不能急,人一急,就容易乱,乱了就会做错决定。
……
直到快回到方家,方霄又一次开口。
他说:“今晚我会观察我母亲的情况,如果情况允许,我会和她好好谈谈,顺利的话,也许明天早上你们工作室就会知道我的决定。”
唐朵看向方霄:“你打算说开了?”
方霄笑了一下,没说话。
但他的笑容已经给了答案。
唐朵也不再追问,更没有阻止的意思。
方霄解决问题的态度和效率,远比她强。
方霄说到做到,这晚晚饭过后没多久,陈敏刚吃了药,方霄就进了她的卧室。
母子俩在屋里聊了一个小时,陈敏的状态也额外好,尽管交流中有些费劲儿,却没有出现任何失忆断片的反应,令整个谈话一口气就进行到底。
唐朵早早回房睡觉,睡到凌晨人就醒了,空坐在床头半个小时,越来越精神,终于接受了现实,便起身下床,随便披了一件外套就往庭院走。
只是没想到,庭院里一早就被人占了。
花坛深处的木质茶几前,坐着一道身影,那是个男人,背对着唐朵,一动不动。
唐朵走到一半,想了想,就准备掉头。
没想到那个男人却突然回头,看到了她。
正是方霄。
方霄眼里有些疲倦,脸上却带着笑,他的线条远比最初认识的时候来得柔和得多。
他问:“睡不着?”
唐朵:“睡了,又醒了。你们聊完了?”
方霄点头,说:“明天,你的工作就结束了,我会派人开车送你回工作室,后续的交接我会和梁姨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