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倒好,身为新帝最为宠信的人,却干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她不死,还能死谁?!
崔洛独步于悠长无尽的宫道上,两侧是朱红的围墙,再往上便是浮雕的腾龙和祥云。皇城的一切永远是一个样子,无论当权者是谁,这里的威严和尊贵永不凋零。
她二十有五了,曾经和她一同进学的同窗们,或是走了,或是远调了,或是与她为敌了。
记忆那般清晰,都说人之将死,最想看到的是一辈子难以忘却的事,而她呢?回眸所望,都是年少轻狂的好时光。
那些年,没有新帝,没有朱明礼,没有萧翼,没有尔虞我诈的纷争。
崔洛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是一片朦胧的雨帘,她看见一人朝着她走来。
这人手持油布伞,靓蓝色绫锻袍子,身形顷长,待他一靠近,威压感袭了上来。
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崔洛抬起头看着他,半晌,道:“怎能劳烦继兄撑伞?”
萧翼没说话,俊脸尤为阴沉,他原本那股子邪魅风流的样子不见了,一手拉着崔洛,让她转了一个身,之后强行将她禁锢在伞下,带着她一起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雨声淅沥中,他道:“皇上正在气头上,你现在过去无非是找死!”
她就是来找死的啊!
萧翼常年习武,体格健硕,崔洛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拉着走出了宫门,他又道:“跟我回府!其他的事,我自会解决!”
他态度生硬。
崔洛被他半拉半提的带上了马车,她无力道:“你又何必自找麻烦?不怕蒙上造反的污名?”
萧翼从马车壁内的隔间取了干燥的棉巾,一手摁着崔洛的后脖颈,一手给她擦了脸。
他动作不太温柔,擦的崔洛脸很疼。崔洛知道他还在盛怒中。她那晚从他手里骗了禁军的令牌不是么?
过了一会,萧翼终于没忍住:“你好大的胆子!敢从刑部救人?还带人烧了刑部衙门!你知不知道这次朝中多少人在弹劾你?!若非皇上他.......”
萧翼突然失语。
马车颠簸在青石长道上,溅起的水浪卷着秋风,灌入了车帘。
刚入秋,已经冷的入骨了。
萧翼沉叹了一口气,开始解了袍服上的暗扣,脱下来给崔洛披上。
很快,一股暖意袭了上来,衣袍上还有他的体温和气味。
崔洛一动不动,来这个世上好些年头了,她试问不再对不起任何人。
萧翼见她不语,终于压低了嗓音:“我已经安排妥当,你明日就离京,待朝中风声稍稳,我再去接你回来。”
崔洛粉白的唇角突然扬了扬:“回来?以什么身份呢?是以你二弟自居?还是二妹?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褪下男装,现在能满意了?”
这话无疑触动了萧翼敏感的神经,他突然伸手捏住了崔洛的下巴,那双桃花眼此刻饱含愠怒,他像是在调节情绪,片刻之后,掌下的力道也松了些许:“别再逼我了。”他道。
崔洛又笑:“我逼你?到底是谁逼了谁?你敢说当晚不是你带人包抄了刑部?”
萧翼反驳崔洛的质问:“你到现在还不悔改?朱明礼他该死!”
谁该死?谁又该活?
没有人是上天,没有资格左右旁人的生死。
崔洛不懂,萧翼对朱明礼的仇恨怎会如此之大!
洛十娘嫁给长信侯--萧谨严之后,萧家也给她备了独立的院子,方便她过来小住,明面上,萧家也是将她当作半个公子看待的。
崔洛被萧翼一路拽着送入寝房,并吩咐了他自己的手下在面前守着。
这是要关着她么?
她都已经成了皇帝的仇敌了,这天底下还有哪里能容得下她?
崔洛身边没有侍女丫鬟,她从净房里出来,萧翼还在房中,没有离开。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闯她的屋子了,不管是长信侯府,还是崔家!
“继兄,还有事?”崔洛问。
‘继兄’二字极为不好听,甚至带着几分恶意和冷意。
但崔洛一直不曾正经的喊过他‘大哥’。
崔洛泡了热水澡,盈白的脸上染上了三月桃花的颜色。她只穿了交领中衣,领口是开着的,露出雪白细嫩的脖颈和清冽/诱人的锁骨。
崔洛往萧翼面前一站,他坐着的,她低着头看着他,眼神很冷,却依旧媚眼如丝。
萧翼神色一滞,下一刻就从圆椅上起身,变成了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了。从微开的衣领随意往里一瞥,就是鼓起的/诱惑。
她今天没有束胸。
他看似面色无痕:“你本是女儿家,早就该如此。”
崔洛没有答话,仰面直直盯着他,抬手去解中衣上的细带,“是啊,早该如此了。”
萧翼沉吟了一口气,摁住了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崔洛笑了两声:“继兄不是一直想要这样么?我现在妥协了,服输了,认命了,你不高兴?”
他是该高兴的!不是么?
萧翼眼神乍冷,眸底一丝心痛闪过,所有的语言都没法形容他此刻内心的复杂。他的确是手段不光明了,可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方式。
二人僵持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且狂乱的叫唤:“世子爷!出大事了!”
萧翼从神情迷乱中醒过神,拿了外裳给崔洛套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给她系上了腰带,“我先出去,晚上......来看你,明日一早就送你出城。”
崔洛没有回应他,待萧翼一离开,她所有的坚持成了一滩烂泥,直接跌在了东坡椅上。
秋雨还在下,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打斗厮杀之声。
这里是长信侯府,寻常人根本不敢撒野。
崔洛正起身,夜风扑了进来,一玄色衣袍,单手持剑的人大步迈入内室。
她微微蹙眉:“是你?”
这时,耳畔是有人在喊她,“崔洛!崔洛你醒醒!”
崔洛睁开眼就看见裴子信一张略显稚嫩的脸正看着她。
“......”她竟然梦见了第一世的时候,那时从新帝手里救了朱明礼,助他离开了皇城。不为别的,更无女儿私情,不过是为了偿还伯乐之恩,和早些年欠他的人情债。
怎会梦见了萧翼?
崔洛彻底醒过神,“子信,你叫我何事?”
裴子信道:“我想与你商量一下月底问学大赛的事,你我是代表书院参赛,定不能丢了书院的脸面。”
崔洛借着昏黄的烛火,瞄了一眼案桌上的沙漏。
这都三更天了!
面对如此案牍劳形的裴青天,崔洛有些头疼:“.....好吧。”
第29章 狭路
书院一开始分寝房时, 裴子信是拒绝与顾长梅和王宗耀同宿的。
毕竟,几人的身份家底摆在那里, 阶层相差太大, 多少会存在嫌隙与不合。但他进书院晚,当初来到书院时, 只剩下这一间寝房, 其余皆已住满。
熬过半年,却也没发生令他难以忍受的事, 除了偶尔会在桌案上看到避火图之类的书册,裴子信对顾长梅和王宗耀并没有过多的意见。
至于, 问学大赛, 裴子信对他二人是不抱任何期待的, 故此,将重心都放在了崔洛身上。
崔洛似乎梦魇了,裴子信盯着她看了几眼。
“你饿了?”他问, 见崔洛双颊微红,是熟睡之后醒来时的样子, 他添了一句:“你晚上不是吃了两碗百米饭么?”
崔洛也是这阵子誊抄书册太累了,食量大了些,而且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能吃发物,米饭总能多吃一些吧。
“什么?”崔洛疑惑,她并不觉得饿。
裴子信道:“你刚才做梦,喊了好几声‘鸡/胸’, 我都听见了。”
他递了一个‘我懂’的眼神过来,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几块酥油饼,还是用油纸包着的,“吃吧,我娘昨天让熟人送过来的,是她亲手做的,你尝尝看。几年前闹干旱,我也挨过饿,却也没像你这般,连做梦也能喊出声来。咱们书院饭堂里没有‘鸡/胸’,鸡腿鸭脖倒是有,我也没见你吃过啊。”
崔洛愣了愣。
鸡胸?
继兄!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会去吃‘继兄’的!
崔洛记得裴子信不久之后会长的很高,他好歹是本朝为民做主的大清官,现在却也是很清贫。
崔洛觉得不能贪了他仅有的一点吃食,道:“我不饿,就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你吃吧,我再看会书。离问学大赛还有半月,你我可要抓紧了。”
崔洛也将顾长梅和王宗耀排斥在外,他二人就算是参赛,恐怕也是走个过场。
单是想想秦先生那双眼睛,崔洛就不能输了这场比试。她虽不怎么在意结果,但表面上不能看裴子信看出来。裴青天的眼睛里是揉不进沙子。
崔洛不吃酥油饼,裴子信就自己吃了几块,小几上是温热的茶水,他漱了口,方开始与崔洛说话:“据我所知,晋江书院是全京城名誉最为响亮的私塾,能与咱们书院一比高下的只有麋鹿学堂,届时只要打败他们即可。去年就是打成了平手。”
麋鹿学堂,崔洛也有所耳闻,原先是官府创办,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私塾,好像背后还有朝廷的靠山,与晋江书院的名气不相上下。
裴子信看似消息灵通。
崔洛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大赛的事,好胜如裴子信,就算她和顾长梅一样吊儿郎当,这家伙也能撑住场面。
裴子信又吃了一块酥油饼,一双黑而有神的眼睛里是对东华门无限的憧憬。
因为参加科举的士子们上榜后,是在东华门外唱名。
每年的问学大赛也是设在东华门外,只为图个吉利。场面尤为隆重正派,那里是普通老百姓能靠近六部衙门最近的地方,也是读书人都奢望的场所。
更是裴子信势在必得的目标。
崔洛忍不住问了一句:“子信,你将来......想做什么?”
裴子信对这个问题坦诚答道:“读书人,自然要以功名为先,既然读了圣贤书,便要做圣人之事,我要入仕,为民请命,修身齐家治天下。将来立于朝堂,定为文官楷模,朝廷栋梁!”
听完裴子信一番热情激昂,崔洛知道自己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他岂止会是文官的楷模啊!
朝中权臣谁不想弄死他,偏生拿他一点办法也无。走到宫道上,见着他都是绕着走。裴子信可是从不问官位高低,谁贪墨枉法,他逮到就是一顿痛骂。
原来,他是自幼就想做一个大清官,前两世他不曾改变,这一世当然也不会。
崔洛觉得自己还是安静着等着被他弹劾的那一日吧。
“你呢?崔洛?我觉得你跟他们不同。”裴子信正在兴头上,也想听听崔洛对将来的打算,十几岁的年华,正是憧憬梦呓的时候。
崔洛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了一双星辰般的眸子,她眨了眨眼,干脆手里的书也放下了,郑重道:“我想寿终正寝!”
“........”裴子信一僵,他还以为能找到同道中人,闻言后,难免觉得崔洛毫无鸿鹄之志,不过细一寻思,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谁不想寿终正寝呢!
王宗耀睡的很浅,他不像顾长梅那样没有心思。
崔洛与裴子信的谈话,他躺在屏风对面都听的一清二楚,只是闭着眼,笑了笑,不做任何评价。
其实,寿终正寝对有些人而言,并不简单。
很多人一辈子所期盼的,不过就是寿终正寝!
*
次日,天光微亮,雪天暂时放晴了,却是更加的冰寒。
风止雪停,冬日垂挂当空,显得有些昏沉,麻雀儿也出来觅食了。
一大清早,书院后方熙熙攘攘的人声喧哗。
崔洛昨日睡的太迟,是被众学子的嬉闹声吵醒的。
顾长梅绕过屏风喊她起榻:“崔洛,快别睡了,胡勇今日给咱们带了不少好东西过来,你也出来看看。”
胡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胡勇这次安然从人命案子脱身,肯定会感激顾长梅和王宗耀等人。
崔洛揉了揉眼,从高丽纸射进的太阳光照亮了浮动的尘埃,内室安宁又祥和,她缓和了一会才适应了刺目的光线;“胡勇?他回来了?”
顾长梅一屁股就坐在她的床榻上,随手取了长袄过来:“他今年休学,开年才会正式回来,今日是来给大伙送吃食的,另有烤全羊三只,到了中午让后厨师傅热一下即可。”
崔洛是被顾长梅从被褥里拉出来了,她忙道:“我自己来。”
顾长梅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几下,“你怎么穿这么多衣裳睡觉?可是嫌冷?要不今晚你同我一起睡。我身上热乎着,不信你试试?”
说着,他就倾身凑了过来,崔洛抬手就摁在他胸口,“不,我只是觉得早起穿衣太过繁琐,昨夜睡的迟,便裹衣而睡了。”
顾长梅觉得很可惜,他生下来就自己独居一院,幼时还巴望着和顾长青一块睡,但兄长却从不依他。
顾长青虽然一直惯着顾长梅,但他这人有一禁忌,谁也不能挨近他的床榻。
曾经不乏貌美的丫鬟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还没能碰到顾长青的衣角,就被发卖了。
故此,顾长梅无论如何闯祸,只要不碰触兄长的床榻被褥,便没有过重的责罚。
自从接了崔洛从杭州回来,顾长梅才体会了正常的‘手足情’。他其实很想跟崔洛在被褥里分享他私藏的书册。他猜测,可能崔洛与他兄长一样,睡觉时不喜旁人靠近吧。
“那好,你先穿衣,我出去与胡勇说会话。”顾长梅说着,终于起身肯走了。
崔洛苦笑。
她惧寒,外面穿了长袄,不像其他同窗,只着锦袍直裰。更有甚者,纸扇从不离身。谈天阔地时,还会拿出来扇两下子,生怕严冬还不够冷似的。
不过,她身形消瘦,又是女儿家的骨架,长袄裹在身上反倒添了一股柔性。
不多时,胡勇入了寝房,连裴子信也坐在一侧的方桌边听他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