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梅问:“胡勇,周世怀死了,你长姐她今后又该如何?”他总是为了旁人的事操碎了心。
哪怕是从未谋面的胡家大小姐!
胡勇道:“我长姐本就不欲嫁到周家!而且衙门里已经给了验尸结果,是他周世怀早些日子在赌坊里输了银子,才至被打。周世怀的死与我无关。家父家母已经打算让长姐和离了。”
周世怀死了,胡家大小姐若不离开周家,那就是守一辈子活寡了。
前两世,洛十娘便是与崔范的牌位和离的。
这事在本朝早有先例,太/祖的胞妹便是这样摆脱了夫家。故此,民间不少人都开始效仿。
崔洛一直安静的听着,不曾插话,她最为好奇的是,为何朱明礼和顾长青当日会那么巧合的出现在了勾栏院?!
朱明礼此人,她从未看懂过。
但顾长青.......他那样洁癖之人,怎会去烟花柳巷?!他对女子似乎存了天真的排斥........
崔洛脑中突然闪现一幅古怪的画面,随即便摇了摇头,顾长青的私事与她无关。不过他两世皆未娶妻,这一点很可疑啊!
似乎好奇的人不止是她,王宗耀这时也问:“胡勇,你被关押的那几日,顾大人可曾与你说过什么?你有没有觉得这次脱罪的太轻易了?”
崔洛也有此疑惑。
进入北镇府司的人,能有几个是活着出来的?就算是活着,也不会是全须全尾。
胡家财力庞大,在官场却无权势。
胡勇此番毫发无损,而且周家竟没有追究,还打算放了周小姐大归........
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来了。周家肯定是因为某种势力,又或者理亏在先,不敢伸张!
胡勇摇头:“顾大人不曾与我说过什么,不是因为你们几位替我说项,我才脱罪的?”
胡勇觉得肯定是顾长梅与王宗耀的缘故,他才没有被官府为难。
崔洛继续沉默,知道太多不是好事,这是她前两世总结出来的道理。
王宗耀也没有接着问下去,锦衣卫的事不是普通人能多问的。
众人安静下来时,裴子信冷不丁的冒了一句:“你.....无事就好。”
这话当然是对胡勇说的。
胡勇挺直了腰背,清了两声,仿佛听到裴子信这话,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恩,听闻你们四人即将要代表书院参加问学大赛,我一定全力支持!”
他说的支持,自然是财力上的。
崔洛悄然莞尔,这几个家世背景全然不同的少年,就这样成了车笠之交了。
算是因祸得福吧。
*
转眼到了月底问学大赛的期限,胡勇派了一辆可载五六人的黑漆平头四马拉着的马车过来。
另有家丁护院相送,的确是气派。
裴子信对这等富家子弟惯会的奢靡行径并不怎么赞同,但也只能老实的上了马车。
顾长梅本想与几人说笑一番,秦先生撩了袍子,也上了马车。
气氛一下子就僵凝了。
“不欢迎我?”秦先生挑了柳眉,问。
顾长梅,王宗耀憨笑:“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秦先生又将视线移到崔洛身上:“你呢?”
崔洛:“.......先生能来,学生自然是欢喜的。”她好像明白了为何书院学子都惧怕秦先生的原因了。她就是鬼魅一般的存在呀。
裴子信等着秦先生问到他,却是一直没等到。秦先生已经阖眸眼神了。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上好不煎熬。
未至辰时三刻,晋江书院的诸人就抵达了东华门外,礼部有专门的官员主持大赛事宜。场面有条不紊。
东华门往西是文华殿,迤南是銮仪卫大库,场地气派宏伟。
京城有名望的私塾为了拉生源,多半都会参加每年一度的问学大赛。不多时,东华门外鳞次栉比的停着数量马车。
当崔洛等人在晋江书院一列入座时,自东南门稳稳驶来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随行的侍卫皆是清一色官家奴仆的斓裳。
顾长梅凑到崔洛耳边,道:“那就是缙王的座驾!”
崔洛了然。
秦玉与缙王之间的陈年过往,晋江书院学子皆知,想来旁人也是知道的。
崔洛不由得多看了秦玉几眼,她却是眉眼极淡,明明是如芙蓉花的容色,偏生弃了女儿装,而是选择了寡淡随意的日子,可能在旁人看来,她就是个怪人,或许这才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大概年过三十了吧?这辈子就这般下去了?
不是当事人,始终不会懂当事人的心态和做法。
崔洛好奇,既然秦玉的身份暴露了,帝王也没有治罪,那她与缙王为何就没有结成凤凰于飞的一对?!
秦玉的性子不太像是会被千年礼数所束缚的人。
华盖马车停下,当即有随从在车辕下趴下,做了人肉脚垫。
崔洛一直看着那个方向,又诧异了。
缙王叱咤沙场多年,怎会用得上脚垫?
可当车帘被人掀开,那里面的人走下马车时,崔洛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缙王的脚......不利于行!
许是已经在京城养尊处优多年的缘故,而立之年的缙王依旧面若冠玉,风姿出众。单是看身形,高大挺拔,眼眸中依旧带着大将之范的锐气。
他眸光扫了过来,准确无误的落在秦玉脸上。
崔洛发现,秦玉很自然的冲着缙王笑了一笑,但缙王随即又移开了视线,神色微僵。
崔洛:“.........”这其中的故事怕是比传言还要复杂吧?
秦玉这时起身对崔洛几人道:“你们在此等候比赛,我去去就来。”
四人心领神会,无比乖巧又默契的点头。
去吧,去吧,秦先生,你赶紧忙你的去吧。
秦玉朝着缙王所在的亭台而去,顾长梅两条剑眉猛挑:“看见没?看见没?秦先生去私会缙王殿下了!”
王宗耀咳了几声:“长梅!此话等回去再说!”
顾长梅贼嘻嘻的笑了笑,止了话。
裴子信此刻略显紧张,将怀里的《滕文公》掏了出来,这本书已经誊抄了数遍,姜黄色书壳也已破损。
遇到有些模棱两可的地方,他还会与崔洛商榷一番。
崔洛不知道这本书还有什么可看的地方?他还嫌没有抄够!
问学大赛,除却参赛的私塾和观赛的夫子学子们,另有礼部官员和一些看热闹的人。
自古文人多雅士,赛场两侧摆放了从暖房里搬出来的奇花,还都是一些名贵的品种,礼部的意思,是势必要营造,高,雅,尚的派头。朝廷的意思是不能只关注县学,府学,国子监自是不必说,各大私塾也在关照之列。
高台上摆有墨池金辉,魏紫,冠世墨玉,香堇、大岩桐,“醉贵妃”的牡丹等这个时令见不到的花种。
崔洛前两世在考秀才之前是跟着老童生学制艺,之后去了县学,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场景。
这时,王宗耀指着一人,道:“那就是许墨,麋鹿学堂的顶梁柱,来年要与子信一同考秀才!是许家嫡子,自幼文辞博敏,是咱们最大的敌手。只要打败他,咱们书院极容易拔得头筹。”
裴子信也仰头朝着麋鹿学堂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
崔洛亦然。
许墨此人,她太熟悉了,虽是文人,但后来去了大理寺,是个断案高手,而后又任济南府总兵,善用奇兵,深得帝宠,是个文武全才。
他现在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是个白面书生。
顾长梅道:“此番拔得头筹者,有机会参加翰林雅集,许墨自然也想去!”
听闻‘翰林雅集’四个字,裴子信眼眸中露出无比的艳羡和期盼。
大明既有先贤的经验,又开创的雅集新模式,从京城翰林先生到各地习举业的士子,呼朋唤友,相提相携,好不热闹。
而翰林院学士是大明高层文人群体,翰林学士入阁拜相,辅佐天子,极尽人臣的荣耀。
读书人哪一个不艳羡渴望?!
就是高门子弟也不例外。
比试尚未开始之前,承恩伯府的小厮上前递了话:“二公子,崔少爷,大公子说了,你二人尽力即可,无需勉强。”
顾长梅道:“我大哥人呢?他也来了么?”
崔洛:“.......”顾长青是不是觉得她和顾长梅根本就没那个实力?什么叫无需勉强?
顾长梅竟然没听出来小厮话里的意思!
承恩伯府的小厮又道:“大公子正在陪同太子与三殿下,眼下正往这边过来。”
崔洛闻言,更诧异了。
不过是一场问学大赛,怎么天潢贵胄也来了?
王宗耀在她耳畔道:“皇上重视文举,几位殿下也有心依从圣意,此番观赛,也不足为奇。”
崔洛轻嗯了一声,没有阐述任何观点。
朝廷风向如何,不是她能掌控的,无所关注,便无所烦忧。而且,私塾怎能与朝廷的书院相提并论?
她一时想不通了。
过了辰时,有礼部官员敲响了磬钟,问学大赛正式开始,崔洛注意到麋鹿学堂将许墨安排在了首先出场的次序。而正好麋鹿学堂与晋江书院是开场赛。
裴子信想与他一争高下,却是被崔洛拉住:“子信!你忘了田忌赛马的典故了?”
王宗耀正愁着如何应对敌手,闻此言,拍掌兴奋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妙!咱们就这么办!那.......长梅你先上!”
顾长梅对崔洛的法子是极为赞成的。
但眼看着队友纷纷提议让他对抗麋鹿学堂最强大的对手,他心理上微微受了伤害:“......我?”是最差的?
王宗耀,崔洛,裴子信皆不约而同的冲着他点了点头。
其实,许墨最为期待的对手是裴子信,裴子信垂髫童生的名气在外,他一直很想结识。
却不想看到却是顾长梅。
许墨猛然间明白了过来,但现在退场已经来不及了,礼部的官员还在上首看着呢。
这要是赛前临时脱逃,跟输了比赛没什么区别了。
“顾长梅,怎会是你?!”明知这是对方的伎俩,许墨还是问了一句。
许家同是诗礼簪缨之族,是京城百年的朱门绣户。许墨自幼就比顾长梅上进,两家的长辈还因此闹过嫌隙。
许家人笑话承恩伯不会教育子嗣。
承恩伯却反过来嘲讽许家的孩子只会死读书,毕竟顾家出了一个顾长青!
这才保住了承恩伯的面子,至于顾长梅.......这完全就是一个令家族头疼的存在。
顾长梅挺直了脊背,仰起他白玉一样的脸:“就是我!怎么了?你到底比不比?”
许墨往晋江书院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认出了王宗耀,这些世家子弟时常会遇见。但他并不认识裴子信,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又见崔洛与裴子信二人,一个就是从乡野走出来的穷小子,另一个虽也瘦弱,但素净白嫩,不像是出自贫困之户。许墨大概知道裴子信是谁了。
这厢,礼部官员当场宣布比试开始。
不出半柱香的时辰,顾长梅毫无悬念的输了比试,许墨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当他走下比试台时,又往裴子信的方向看了看。
王宗耀笑道:“子信,许墨---许公子怕是惦记上你了。”
裴子信一脸嫌弃的避开了王宗耀,他们这些高门子弟,闲着没事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说,哪家的少爷与护卫走得近......诸如此类的荒谬之语。
崔洛‘咯咯’的笑了两声。她想起了许墨与裴子信,这二人将来的确是八拜之交啊!
而这时,坐在上首观赛的几位大人,连同朱明礼和朱明辰都笑了笑,顾长青却是俊颜如铸,就连视线都不曾在顾长梅身上逗留片刻。
适才,顾长梅的对答,连他这个从武的人都听下去!
这些年为了给顾长梅找先生老师,顾长青没少花心思,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朱明礼道:“晋江书院今年怎会选派了长梅出赛?”
朱明辰比朱明礼小五岁,是当今帝王的第七个儿子,乃已故的宣德皇后所出。
他笑道:“三哥难道没看出来么?这是晋江书院的计策,怕是后面还有招数。”
朱明礼岂会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面上却是一丝诧异一闪而过:“是么?还是太子眼光独到,我险些就被诓骗了。”
朱明辰朗声笑了笑,稚嫩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愁容。
同席的几位大人当中就有礼部郎中王大人,此人正是王宗耀的祖父。他捋着八撇须髯,眯着眼睛看着场下晋江书院一列,笑容欣慰。将来真正有出息的未必就是学富五车的学子,能圆滑心机,随机应变方是大成。
问学大赛,除了晋江书院和麋鹿学堂,还有其他私塾参赛,依据赛规,一时半会也轮不到崔洛等人。
天寒地冻,崔洛多饮了几杯热茶,没过多久就起身去寻方便的地方。
这种事对她而言极为麻烦,一来要避开男子,二来还要随时防备有人靠近。
顺着长道离开东华门约有三四百步远,才看见临时所搭的席蓬,大概是专门为此问学大赛而建的。
崔洛正要按着挂牌上的指示走,就见缙王从小径而来,他单手持伞,半边肩头上都落了雪,样子一派清贵端凝。另一只手拄着拐杖,行走时,身子微倾。
他身边竟没有下人伺候?
崔洛正惋惜着,缙王这等奇人,怎会伤了腿!她好像记得缙王寿命不长,过不了几年便因病而逝了。
这时,不远处突然走来一人,崔洛一眼就认出了秦玉。
她正犹豫要不要避一避,肩头一紧,转眼被人拉到了墙角,紧接着就是顾长青不冷不热的声音道:“你偷看什么?”
崔洛哑然:“.......我只是顺路。”到底是谁隐藏在这里的?
顾长青浓眉微蹙,仿佛高高在上,低垂眼眸看着她:“你不过是个孩子,有些事你不懂!”
崔洛:“!!!”她不懂?难道他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