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刘备所料, 这时间确实是被拖住了。
刘玥这一次入荆州,并没有带诸葛亮,却是带了贾诩。后者是个生性低调自保的人,当初刘玥还是个孩子,身边一个谋臣都没有的时候, 是贾诩为她出谋划策, 算计刘璋,巧夺益州,挑拨刘琦刘琮,辅佐刘玥当上了益州牧,并为她招揽各路人才。
没有贾诩,就绝没有如今的益州牧刘玥。
要说这么多臣子中, 刘玥内心深处最信任倚重的, 或许贾诩都在诸葛亮之上。可贾诩却从不居功邀赏, 哪怕是刘玥赏赐众人随便挑选的,他也绝不做第一个伸手拿的人。
同样, 他也不贪权,荀攸来了之后果断交出了益州军务;等到诸葛亮来了后, 他连内政都分出去大半,除非是被问到,或是生死存亡的问题,否则绝不干涉荀攸和诸葛亮做的决定。
并不说只有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贾诩这种低调到极点的做派,都被刘玥看在心里。所以长时间以来,都给刘玥留下一个“文和总是在吃亏”的印象。以至于贾诩只要哪天开口说点什么,她是一定会听从的。
比如这一次,贾诩就要求跟随她去荆州,刘玥立刻答应。
“当年在荆州小住的时候,臣也是为明公做了准备的。”刘玥被关羽拦住而上火,贾诩在旁边不紧不慢地劝道,“明公勿虑,此事是成是败,但看这两天了。”
刘玥立刻明白,贾诩当年在荆州插了探子,只是不知是谁埋得这么深?
“你把人埋在阿翁身边的?”刘玥问道,“竟然没人发现?”
“当年臣不过暂居于此,又如何敢插手刘荆州左右的人。”贾诩摇了摇头,这种冒险又容易翻船的事情他才不干,“人在蒯家兄弟的身边。”
荆州世家中,蔡家是养不熟的,他们出了一个蔡夫人,野心早就被喂大了。倒是蒯家这些年来屈居第二,虽说蔡蒯两家好得像一家人似的,那不终究……是两家人嘛。
“蔡家想辅佐刘玄德,若此事成了,不免又要压在蒯家头上十数年。”贾诩对刘玥轻声道:“明公想想,蒯异度岂是甘于平淡的人,所忧虑的无非是明公入主荆州后,和他掉过头来算账而已。”
蒯越的野心极大,否则当年不会连刘玥的权都敢抢。
刘玥点点头:“他若在这个关键时刻投靠我,哪怕为了人心考量,我也必然要善待蒯家,何况要治理荆州,又岂能没有世家帮助。”
贾诩含笑:“正是这个理,明公。”说白了,他贾诩不过是做回老本行,还是干得挑拨离间的事儿,玩得浑水摸鱼的招儿。
刘玥能想明白的,蒯越也能想明白。所以,当蔡家一面把持着重病的刘表,一面和刘备迅速混成一伙人后,本来就有些不满的蒯家终于憋出一股闷气来。
蒯越气得差点没砸了桌子,呵道:“蔡家欺人太甚。”
被刘玥放回来的蒯良劝道:“谁让他们是刘家外戚,看这样子又想嫁个夫人给刘玄德呢。”
可惜,刘备不是刘表,这位耳根子可一点都不软,更何况刘备夫人换得比衣服还勤快。如今人家有一位甘夫人,还刚养了位小公子出来。
这时,蒯越一直养在身边的幕僚门客,名唤“王丛”者突然说道:“话虽如此,蔡家即便和刘玄德当不上亲家,但蒯公在那位眼里,怕是终究比不上蔡家的。”
蒯良愣了愣,皱眉呵斥道:“这叫什么话?蒯蔡两家亲如一家,两家自然是同进退。”
卖了蔡家难道就有好处了?若是蒯家真这么做了,岂不是别人戳脊梁骨?下一任主公也未必敢再用他们。
王丛摇了摇头,说道:“蒯公焉能不知,蔡瑁执掌水军兵权,又有了这等从主的功劳,怕是从今之后想攀上蔡家的世家,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到时候蔡家就是荆州第一世家,甚至能和北方的荀氏、杨氏比肩,到时候结亲的世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品,谁又会在意当初一同起家的小小的蒯氏?
哪怕蔡家记得姻亲之情,不也就是让蒯家晚辈仰人鼻息吗?
“那你说如何?”蒯越突然问道。
王丛低头不语。
蒯越冷笑:“你在府上多年,我却不料你从始至终都是别人的探子。如今说出这话,也必然不是你的意思,那就是你主子的意思。”
蒯良愕然,再看王丛,后者脸色不变,从容不迫。
“说都说了,便干脆说个痛快。”蒯越眯着眼:“也省得你死之后,满肚子怨言。”
王丛听完后,只是哈哈大笑,倒笑得蒯氏兄弟有些莫名其妙。
“你又笑什么?”蒯良问道。
王丛摇摇头,感叹道:“我笑蒯公目不见睫,昔日楚庄王欲伐越,庄子劝谏,言‘以目之智,可见百里之外,却不见其睫’,楚国政乱兵弱不在越国之下,却只看得到别人的死期,看不到自己也大难将至。”
“我不过是区区一个棋子,就算没了我,又和大局有何妨碍?我本真心劝诫蒯公,未曾料蒯公连真话都听不得了,比之楚庄王倒更不如一些。”
“你说真心劝我,我看只是为了你的主子筹谋。”蒯越冷声:“你主子是谁?”
“当年贾公派我来您府上,从未让我传任何消息给他,否则以您的谨慎,又如何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谁效力?可见贾公并非要我做探子,刘益州就更是一无所知。”王丛叹气道。
“那贾文和到底想干什么?”
“当年贾公问我:你可知我为何把你派去蒯家,而非蔡家?”王丛不搭理蒯越,继续自顾自说道:“我说不知,贾公说:蔡家自诩有一个蔡夫人,又谋了个小蔡夫人,便从此不把公子们放在心上,如此猖狂,必定自取灭亡。”
“只是明公早晚有一日要执掌荆州,没有世家帮忙是万万不行的,蔡家不成,自然只能来找蒯家。蒯家与明公相识多年,是自小的情谊。当年人人都不看好明公的时候,是蒯家先选了女公子,本是胜券在握,又怎知被蔡家拖累?”
王丛正色道:“贾公就是让我在这时候,来问蒯公您几个问题——若是刘玄德拿下荆州,您待如何?若是刘玄德拿不下荆州,您又待如何?”
好像这话也没错,无论刘备能不能入主荆州,总觉得蒯家做了赔本买卖呢。
“北方曹公对刘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刘备势弱,焉能和曹公相抗衡?难道让荆州和蒯家成为他和曹操相争的筹码吗?而刘益州则不然,北伐大胜,足以证明曹操也奈何不得她。据汉中、益州、荆州、关中之势,争霸一方又有何难?”
“若将来刘益州得了天下,蒯家的好处又岂止在荆州一地?”
王丛说完这些,就跪下来对蒯越蒯良行礼道:“贾公交待的话都在这里,于贾公再无相欠。我入府多年,均承蒙蒯公照料,如今用王丛的性命还了这份恩情。”
他说完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脑袋朝着桌角撞去。两边的人都来不及拉他,就看到“砰”一声响,桌角就沾上一块鲜红刺目的血迹,而王丛已经倒在地上了。
虽说王丛只是幕僚,但看他能在蒯家商量这种机密还陪在旁边,可见蒯越对他信任有加。王丛跟从蒯越快十年了,怎会没有感情?之前蒯越纯粹是被贾诩安插探子这件事给气的,现在看到王丛倒在血泊里,又生出懊悔痛心来。
“贾文和啊贾文和!”蒯越气得咬牙,却不得不承认贾诩这些话说得太对。
对到明知道贾诩动机不纯,他还是忍不住心动。
“人还有气,这……”蒯良问道。
蒯越揉了揉脑袋,长长叹气道:“还不叫大夫快来看看!”刚才说杀了灭口的是他,现在舍不得要救人的也是他,蒯良表示他这个兄弟越老越不正常。
“真要投靠女公子?”把人送出去后,蒯良正了正脸色问道。
蒯越没有回答,突然反问道:“送去益州的家族晚辈,她都是如何安置的?”
“刘益州把我赶了回来,但那些后辈都收下了,让诸葛军师安置妥当,不曾有丝毫为难,有一两个小子看着不错,还被直接任了官。”
蒯越沉默了几秒,叹气道:“罢了,骂就骂吧,为了这些小子们。”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往往怕的都不是外有强敌,而是家有内贼。刘备派关羽拦住刘玥是有用的,但架不住蒯家给他釜底抽薪啊!
等到刘备和蔡家反应过来时,蒯家治下的几个郡全投靠了刘玥。蒯越又仿造了刘备的命令,将关羽从阵前撤回来。并趁着刘备在准备战事,带人杀入荆州牧府,抓了蔡夫人,将刘表又控制在自家手里,又派人火速迎接刘玥。
等到刘玥见到刘表时,她家阿翁被折腾的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连忙让张仲景去看看。后者搭了搭脉,看了看病人脸色,就只是摇头。
他是神医不假,但神医终究是医,不是神。他只会治病人,不会治死人,谢谢。
大约是真的大限将至,刘表在张仲景意思意思扎几针后,竟然回光返照地睁开眼睛。刘玥跪在他病榻前,目露悲哀,身上还穿着战甲。
他确实是病糊涂了,但现在却有些清醒,想张嘴说话,却觉得喉咙干得像刀割。刘玥见状,连忙从仆从手上端过蜜水,一点点喂给自己父亲润嗓子。
“阿翁,你慢慢来,不急啊。”她哄着他,语气温柔。
“婵娟……”他唤着她的小名,就像很小的时候那样。
刘玥鼻头一酸,再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么多年来,她和刘表一直不算真心亲近,因为她始终保留着上一辈子的记忆,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怎么会把另一个男人当父亲?
可这些刘表都不知道,他是真心把刘玥当女儿。在这个乱世之中,当刘玥还没有长大到足以自保时,都是这位父亲为孩子支撑起一片天空。
如果没有荆州牧刘表,又哪里来的益州牧刘玥?
他抚养她长大,保护她爱着她,教她读书习武,给她一个州牧父亲能给出的所有权力。刘表在这个女儿身上寄予无限的希望,像掌上明珠般疼爱呵护,即便刘玥几次三番违背他的命令,甚至囚禁了刘琮……可当她被曹操孙权算计,狼狈不堪地来找刘表时,后者仍旧温柔地将她搂入怀里,告诉她一定为她报仇。
诚然,他们父女之间有猜疑,但刘表已经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从未对不起她。
“阿翁。”她握住对方苍老的手,突然意识到刘表已经六十多岁了。
“外面怎么样?”刘表强打起精神问道,“蔡氏还做了什么?”
他虽然病着,却知道自己被夫人外戚控制了。他只恨自己病重无力,眼睁睁看着子女相残,看着蔡氏将荆州拱手让给他人,他又急又恨。
“没事了,阿翁。”刘玥安抚道,“蔡家跳不了多久了,您放心。”
刘表虚弱地点点头,又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把你二哥放出来,那孩子的性子都被蔡氏带坏了,这样也很好,左右你不会亏待他。至于你大哥……看在骨肉之情上,不要杀他。”
“阿翁,我不会的。”刘玥心头一痛。
“权力之争,焉有亲情?我岂会不知道这个……只是……我真的不想看到手足相残,你们都是我的骨血啊!”刘表痛苦道:“若非我糊涂,都是我糊涂啊……”
“婵娟,这家里,从此,只能靠你了。”
他的脸色一点点青白下去,连胸口起伏也越来越小,那双苍老的手都有些回握不住女儿的,刘表只看到眼前仿佛有一阵阵白光,便微微笑着说道:“婵娟,你阿母来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