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就是浸染全城的鲜血,和一个个被斩落的脑袋。有的人死在了乱军之中,而更多的是叛乱平息后,被直接砍杀系在城头的。
有几个贼首抓了常宁王,希望以诸葛织来威胁刘玥。但后者只是笑,反问道:“汝等皆是诸葛,自杀自家人,与朕何干?”这话俨然是不肯认常宁王为子,怀疑他跟随叛逆了。
且不论诸葛织如坠冰窟,几个贼首都愣住了,还不等他们做出决定。神弓营的弓手就用弓箭扯开了他们的胸膛,那箭尖擦着常宁王的皮肤,溅出猩红鲜血,喷了这孩子一脸。而常宁王妃早就在之前的叛乱中,为了保护刚出生的幼子,而惨死叛军刀下。
贼首死了,常宁王得救了,但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诸葛织无力地跪倒,带着沙哑绝望的声音喊道:“罪臣见过陛下。”
他们此刻不是母子,而是君臣,甚至他是一个被怀疑谋反的臣子。他的亲生母亲不相信他,不肯认他,也不关心他的生死。一想到对方冰冷的眼神,诸葛织心想,或许自己一开始被挟持时,就该自尽的,这样起码保全了自己和母皇的脸面。
“回去吧,织儿。”头顶的声音充满疲惫,一只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抚摸他的发顶,他早就脱去冠帽,坐等获罪,却不想迎来的不是刀斧,而是母亲的安抚。
诸葛织猛地抬起头,看着他憔悴的母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玥温柔地笑着,就像全天下所有的母亲那样,甚至还带着一些心疼与愧疚:“织儿,你别怕,是阿母的不是,你别怪阿母刚才这般说。”
她不能向贼首服软,不然非但会挫败己方的军心,更会害了她小儿子的性命。只有让绑匪知道自己的人质毫无意义,才有下手的机会。
“你侄儿在宫中,你带着朕的小孙儿一起去,张将军自会保护汝等。”他的母亲和陛下说道:“朕……还有一些东西要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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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太子和丞相匆忙赶回来的时候,皇城已经被血洗过好几遍了,人人自危,噤声寒颤,甚至有人看到太子还松了一口气,至少陛下看到继承人,不会再如此歇斯底里了。
刘玥素来仁厚豪爽,这么问也不问直接砍人的手段,倒是头一次。哪怕上次彻查贪腐案,也是经过有司审理后再定罪的,如何像这一次,手起刀落,不给分毫辩解机会,也不知道枉死多少人。
不过,若非如此,这场叛乱也不会如此轻易迅速地结束。
年迈的贾诩跟着刘维,他有些忧心家中,但又不好扔着刘玥不管,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太子进宫拜见。看着陛下的脸色不像重病,虽然苍白了一些,却气势惊人,然而看着看着,贾诩心都凉了一半。
若不是油尽灯枯,陛下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这是要在死前为太子殿下铺路啊!
“文和。”看到老臣,刘玥的脸色温和了一瞬,语气也柔软了下来,安抚道:“想必是担心家中安危,朕这边无事,让太子属臣都回家看看,维儿一个人陪着朕便是。”
陛下开口,没人敢有反对意见,何况他们确实归心似箭,于是众人行礼告退。贾诩尽快回到了家里,果然自己几个儿子都是乖觉的人,自己离家之前,再三嘱咐发生任何事情,只管闭门不出,闲事莫管。他那些儿子没有过人的智慧,却足够听自己话,这一趟叛乱竟是丝毫没有卷入进去。
贾诩安心下来,这才有心思去想刘玥母子的事情。陛下眼看大限将至,将来太子能否继承大统,却还不一定。要知道清河公主也收到信,正带着大军往京城赶来,太子手上这些许护卫军,如何是公主的对手?
更何况,哪怕太子继位,有诸葛丞相在朝堂之上,到时候听谁的还不一定呢。诸葛亮什么都好,就是有事必躬亲的毛病,到时候万一约束着新君太过,难免君臣父子之间要起矛盾,便又是一场你死我活。
皇权之上,没有父子之义,也没有君臣之恩……和夫妻之情。若是陛下心狠,真心为太子铺路,必要除去或者辖制丞相,而诸葛氏叛逆,就是再好不过的一个理由。
到时候,他又该如何运作,才能确保自己和家人的长远平安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不论贾文和如何谋算,诸葛亮也终于带着益州军赶来,发现陛下已经平息叛乱后,将军队停在城外驻扎,只身带着几名官员仆从入宫觐见。
因诸葛氏叛乱,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复杂,不过陛下还是允了他见面。诸葛亮走进寝宫时,正好看到太子刘维领着小皇孙刘晟往外走,见到他便停下行礼。
“见过阿翁。”“翁翁。”太子有些欲言又止,诸葛亮忧心陛下,哪怕猜到什么,也没去过问,只回了一礼,点头示意父子两先回去吧。
刘维皱了皱眉,他不再是前两年什么都不懂的太子,贾诩这老狐狸惯爱自保,却也着实教了他一些东西,看母皇的脸色,怕是有些疑心父亲了,这可如何是好?
至于诸葛亮知不知道?只能说以丞相智谋,焉能不知此事的轻重。只不过诸葛氏谋反,他本就百口莫辩,只看陛下信不信他罢了。
他们相互扶持多年,这些情谊并不是假的,可有时候,情谊不是万能的。
“臣见过陛下。”他恭恭敬敬行礼。
“丞相一路可好?”女皇含笑问道,挥手退下殿内服侍的宫人。
“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诸葛亮沉声道,他确实晚了,但他收到消息时便晚了,诸葛氏既然要谋反,就一定要阻拦他,所以才有了调开他,又拦住信使等等行径。
就像刘玥相信诸葛氏一样,他虽然不满族人的野心,但终归是自己家族,所以身边也放了两三个年轻人,想要提携一二,谁曾想这些年轻人私下拦下陛下密旨。
他发现之后又惊又怒,差点没气出病来,服侍左右的姜维也是怒极,挥刀便斩了几个叛逆。丞相能调用益州军,但主将却要留在当地,以防生变和曹魏偷袭,最终诸葛亮要了三万军队。恰逢马谡还在益州屯田,也被临时起复,帮助姜维统领军队。
这些事情,若是刘玥用心打听,不可能不知道,只在于她信不信。
刘玥幽幽叹气,看着自家丞相道:“朕想了又想,为何逆臣要拥立常宁王?仅是因为他姓诸葛,思来想去,若是佑义继位,不也是他家的血统?”
诸葛亮淡然道:“殿下虽有臣的血脉,但终归是陛下的亲子。陛下与臣不愿为诸葛氏谋利,殿下也不会,他们自然不甘心。”
清河公主也不是好人选,毕竟刘络这脾气比太子还暴躁,所以最好的人选不就是软弱可欺的诸葛织吗?他们看到曹操挟制刘协号令天下,所以也想学学曹孟德呢。诸葛织虽然姓诸葛,但难倒他不是陛下亲子吗?不是正儿八经的南汉常宁王吗?
连诸葛蓉都能改名叫刘蓉,为什么诸葛织不能改叫刘织?
“朕知道,丞相必不会辜负朕。”刘玥神色淡淡,嘴上说着信任,却并不见多少欢喜:“只是,朕在想,若是朕驾崩了去,天下人是会服太子?还是服丞相你?”
72.万事成空
杀人诛心。
刘玥的问题再简单不过, 却一针见血指出了要害。她相信诸葛亮的人品, 相信他不会背叛,却不相信这普天之人。当丞相成为一面旗帜,用来攻击新皇的途径, 那么即使是诸葛亮本人也阻止不了,就像诸葛氏叛乱一样。
若非刘玥对夫君委以重任, 焉能让诸葛氏有了非分之想?世间种种,无非如此,不过是“身不由己”四个字罢了。
不是她要逼杀爱人,也不是觉得诸葛亮会争夺皇位权力。
只是当自己死去后,太子的威望远不及丞相, 而他两人又是父子关系。到时候天子如何亲政?一众大臣听从谁的指令?若朝堂之上, 丞相和新皇有了分歧?是要臣子听从君王的,还是儿子听从父亲的?若是有了错事,是训斥还是不训斥?
若刘维天性软弱,唯父亲之命是从,或是年纪尚幼,那么由诸葛亮辅佐还没有问题。但刘维已为人父, 且并非傀儡之帝, 两人焉能没有矛盾?
到时候新帝该如何自处?
刘玥想了很多, 想得郁结于心,肝肠寸断, 却不得不承认:为了大汉,为了太子。她才华横溢, 忠心耿耿的丞相却不得不死。就像当年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那时钩弋夫人不过后宫女流之辈,武帝尚且担忧外戚干政,幼君被挟制。
而诸葛亮的声望……即便他不愿,却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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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刘玥知道诸葛亮一定明白,所以她的好丞相只是脸色白了一瞬,便沉默不语,并不为自己辩解或是求情,他心里仿若明镜。
“这几日,我总是做梦。”刘玥哑声道,向着爱人伸出手,不再用“朕”这个自称,而是变回了“我”,变回了一位妻子。
诸葛亮沉默片刻,起身拉住了那双手,沉重道:“你的身子……当真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用了虎狼之药,不过苟活两日罢了。”刘玥轻笑,拉着那双手抱住那人,即便自己要杀他,他却还是没有推辞,这个怀抱仍旧一如往昔般温暖可靠:“人终有一死,总有那一天的,孔明,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罢了。”
“我这一辈子,并不后悔。若非我站了出来,为天下算计,为自己谋夺,早在阿翁去世后,荆州便会落入他人之手,或是刘玄德,或是曹孟德,又或是孙仲谋,可如今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活着成了汉帝,吾儿还是太子。”
刘玥轻轻道:“我这一生战功斐然,杀人无数也活人无数,我不后悔,但我难过。”
难过自己一点点变成这个时代的人,身上烙下了残酷无情的帝王痕迹。遥想当年,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会做出这般行径:杀人不眨眼,喜怒无常,想要赐死自己枕边人……她变得更好了吗?不,从人格上而言,她成了一个恶徒。
这天底下的帝王啊,就没有什么好的,良心都和乌鸦一般黑,管他是隋炀帝还是唐太宗。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刘玥歪头,她果然还是想念那个没有“陛下万岁”的时代。
“我想你好好活着,看着汉室兴复,百姓安康,替我去看一看太平盛世的模样。”刘玥抬起头,抚摸着那张熟悉却也老去的容颜,认真说道:“我心里真的想你活下去。”
两个念头反复撕裂,都让人有些恍惚,又或许只是她病得太重了。
“婵娟,我总是在这里的。”那人温柔地说道:“君子一诺,千金不改。”
“对了,刚才说我做梦。”女帝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神色,甚至是某种无忧无虑的欢快:“我梦见阿翁和阿母了,还有很多以前的人和事,就像一场梦一样,阿翁带着珍儿和我说话。”
诸葛亮双手一紧,心里发凉,都是不祥之感。
“我总要熬到你回来的,他们让我杀你,我知道你死了才能保住太子。但我怕是最终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刘玥笑起来,她甚至准备好了毒酒,准备好了圣旨,还有埋伏在殿外的刀斧手,这些事情只有几个近臣知道,连刘维都不清楚。
她硬撑着一口气,等到诸葛亮到达宫殿,便取了他性命,这样才好放心驾崩。但看到这个人时,看到他焦急的神色,看到他抓紧的手掌,还有那双不偏不斜的眼眸……她顿时什么都明了了,之前一切准备不过是白做功夫。
终究是……做不到啊。
那又怎么样呢?就算她为太子铺平了道路又如何?将来的路还是要刘维自己走下去,天底下新君多如牛毛,汉武帝除窦太后,康熙擒拿鳌拜,这些千古之帝有哪个不是多灾多难,却硬生生凭着自己的能力,拿下这万里河山?
若是刘维连和自己父亲都相处不来,他还当什么皇帝?还和曹家争个什么?早点向曹叡俯身称臣罢了,她是太子的母亲,但乳虎幼鹰也到了该离开巢穴的时候了。
辛苦这一辈子,就不见得临死前还要惦记那么多,何苦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