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苏燮被他气得难得飙了句脏话,“区区功名莫非还不如一条人命吗?大不了我就不考了!便是在这临江城中做个私塾先生也罢。”
只是苏燮虽然这么说,三人都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在大夏,家生子与旁的奴婢不同,他们是主家的私有物,便是打死了也不过罚些银子,更别说郁长青还只是一个逃奴,若按照律法,是要处以鞭刑的,这可不是用皮鞭抽几下就行的,而是用铁鞭打,便是个壮汉都很难从鞭刑之下活过来。
郁长青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对生死也看开了,他打定主意要是真被官府给抓了,自己就说是自己骗了老师,一定不能牵连他们父女二人。
就在这片愁云惨淡中,苏清漪却犹豫着开口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只要经历过信息社会的人都会知道舆论有多么重要,即便在法治社会,法官的判决尚会考虑对社会的影响,更别说这是在人治的古代了。
若是换了之前,苏清漪就算有这个想法也没用,但现在不一样了。
杂志的最初是源于战争时期罢工罢课的宣传册子,从诞生之初就有传播和引导舆论的作用,且如今《晋江月刊》已经逐渐有了名气,购买的人很多,以此作为载体,还有更合适的吗?
苏燮没有苏清漪那么有信心,但也没有泼冷水,而是去找自己从前的朋友想办法。
苏清漪从前虽然看过不少八卦,但自己还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情。不过她也知道舆论的发酵是需要时间的,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拖住郁长青叔叔的脚步,让他不能回去报信,这才有时间来进行之后的事情。
然而要找谁来帮忙做这件事呢?苏清漪却犹豫了。
郁长青已经打听到,他叔叔这次是来临江城采购药材的,若是快的话恐怕再有三五天就要回去了。苏清漪有些着急,如果他回去了,将这件事报告给主家,对方带人来临江城的话,可就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她可不敢寄希望于对方就这么轻易放过郁长青,毕竟对于这些世家来说,面子大过天,对于逃奴是绝不会放过的。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将郁长青叔叔给拖在临江城才行,至少得拖延半个月以上才行。
想到这个的时候,苏清漪的脑海中滑过萧泽的身影,但她很快就摇了摇头,她知道小侯爷人好,她若真心去求,他一定会答应,但这件事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苏清漪也不想利用小侯爷的单纯善良。
她仔细思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找谢谨合作,毕竟谢谨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把这作为一场交易对她来说要更能接受一些。
谢谨听闻她的来意,也陷入了踌躇:“我并非不想帮助姑娘,只是这件事关系太大,若我真这么做了,就是与所有世家为敌,谢家也不可能保得住我。抱歉。”
苏清漪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而是道:“我看谢公子一路行事并非中规中矩,偶有出人意表之举,想来您的目标也并非只是一个书坊的东家,既然如此,眼下有一个绝佳的好机会,谢公子又为何不敢了?”
谢谨却一点都不受激,轻笑道:“我可不觉得苏姑娘的提议对我有何好处。”
“那是因为谢公子还不知道杂志真正的用途。”
“哦?”
“谢公子,若是能控制人心,你觉得如何呢?”
谢谨瞳孔一缩,但很快就恢复常态,淡淡道:“苏姑娘请详说。”
苏清漪虽然轻描淡写地抛出了这个□□,但其实心里也是没底的,毕竟这在当时足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只是她赌了谢谨的野心,即便如此,她现在还是手心冰凉心脏狂跳。
如今谢谨明确表示出了兴趣,苏清漪反倒不再说下去了,而是道:“若是谢公子感兴趣,还请您先帮我一个忙。”
谢谨知道她的心思,就是怕自己都知道了以后出尔反尔,苏清漪对他这般防备,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心中多少有点失落:“姑娘请说吧。”
苏清漪便说让他想办法将郁长青的叔叔多留一段时间。这对于谢谨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他一口便答应下来。
有了谢谨的帮助,苏清漪终于可以从容布置之后的事情了。
两天之后,不少茶楼都开始讲一个新故事。
男主角一开始只是一名边关的小兵,因为作战勇猛被提拔到了主将身边做了亲卫。在一次战役中他拼死救下了主将,主将感念他的恩情,又发现他有勇有谋,便起了爱才之心,开始教他读书习字还有兵法,而男主角也并没有辜负主将的栽培,屡屡立下军功,最后更是娶了主将的女儿为妻。
而就在这时,他的身份暴|露了,有人认出他是一个世家的逃奴,举世哗然。
此时男主角已经屡立战功,成为了人人敬仰的大英雄,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世家家主的耳中,他为人高洁,当下烧掉了男主角的奴籍,一时传为佳话。
这个故事虽然简单,但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再加上惟妙惟肖的描述,从说书人口中说出来,让不少茶客都听得心潮起伏,尤其是男主角经历的那几场战役,让人仿佛也跟着他到了战场中,紧张得心都提了起来。
前头情绪一层层累积,到了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叫好声几乎掀翻了茶楼。
因为颜亭书和《晋江月刊》的缘故,临江城几乎成为了整个江东的娱乐中心,只要临江城有什么动静,很快就会传到其他地方。
而就在人们津津乐道故事中的情节时,却忽然传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第47章
一开始是在茶楼的时候, 有人质疑:“律法明文规定,逃奴要处以鞭刑, 若这么轻易就将人放过,置国法于何地?!”
这人穿着儒衫, 看起来就像是个书呆子, 一旁有人嗤笑道:“话本故事而已,较什么真!”
可这人却不依不饶, 一定要与对方辩论,两人的声音不小, 很快就吸引了一众茶客。
有人赞同这书生的话,自然也有反对的,反对之人却也是个书生, 却秉承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论世家还是奴仆都是陛下子民, 唯一能决定这人生死的只有陛下,既然陛下封了他为将军, 那他就不再是世家奴仆。”这样的观点。
两人引经据典,辩论得酣畅淋漓, 也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其中也有不少人分别支持两人的观点, 竟也技痒地一同上场辩论起来, 到了日落时分竟然还没有分出胜负。
不少人意犹未尽,便约好第二日再战。因着恩科在即, 大部分有志科举的饱学之士都进京赴考了, 还留在城中的读书人大多是有钱有闲的无聊之人, 每日里无所事事,这个提议正中他们下怀。
于是第二天,众人又聚在茶楼开始吵。
连着三天都没有谁能说服对方,反倒是这件事成了临江城的一大奇景,在最新一期的《晋江月刊》上,也出现了这道题目,底下还有一些人对此的看法。
这般紧跟热点的行为果然引发了热议,许多原本对杂志没什么兴趣的人,也忍不住去买了一本。
更别提文昱书坊还新出了租书的服务,只需要五个铜板就能将杂志租回去看一天,更是让不少人都为之心动,刚刚放出来的二十本杂志立刻就被人租完了。
在这种时候,你要是说你不知道《虎将军传》或者《晋江月刊》,都会被人给鄙视的。
一时之间整个江东都仿佛陷入了这种狂热的辩论之中。
苏清漪坐在谢氏别院中,聚精会神地看着各地传回来的消息,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由这个故事所引发的讨论几乎火遍了整个江东。而这一切并非巧合,若非有人故意设计,又怎会处处都讨论,又怎会传播的这么快呢?
坐在她对面的谢谨神色难辨,只是眼底却难掩震撼。
因为这件事要保密,所以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苏清漪和谢谨二人,谢谨几乎是看着苏清漪一步一步地将局面引导至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将整个江东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看似胆大妄为,却竟然真的被她给做成了?!
意识到这一切所带来的含义,谢谨激动地浑身战栗,一双手甚至在微微颤抖,不得已握紧了拳头放在桌下。
他却不知道,苏清漪此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从容。
苏清漪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她没有想到会这么艰难。这与写小说不同,一切都是不可控的,她几乎是如履薄冰地走到了这一步,可接下来她却犹疑了。
她想要做到以民意逼迫世家和官府解除掉郁长青逃奴的身份,可是若现在就这么做,目的性就太明显了,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甚至那些原本支持的人也会转而攻击他们,这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哪怕如今这个话题火遍了整个江东,她也依然不曾有半分举动,因为她还要将水搅得更加浑浊一些,只有浑水摸鱼才最为安全。
可是,她知道,她若真这么做了,往后的事情就再也无法掌控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最近一段时间父亲不知找了多少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件事,甚至郁长青也已经心灰意冷,要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可是苏清漪想起他那个找上门的叔叔,毫无廉耻地谎称自己找郁长青找得多么辛苦,丝毫不曾提及在郁长青濒死之际,他是如何狠心地将人丢在了乱葬岗。
可不管他再怎么无耻,在律法上他却是对的,所以哪怕他话里话外找郁长青要钱,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郁长青也没有一点办法。然而苏清漪知道,这样的人是喂不饱的,而且只要郁长青的身份问题不解决,这就永远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剑。
而这,恐怕是郁长青唯一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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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江的一家茶馆中,萧泽与表弟关奕杰正坐在楼上雅座,饶有兴致地听着底下两方的辩论,关奕杰问道:“表哥,你觉得哪方说的有道理?……表哥?”
萧泽连忙回过神:“什么?”
“表哥你最近怎么了?”关奕杰疑惑地看着他,“自从上次你在茶楼听完《虎将军传》之后,你就一直这样魂不守舍的,叫你也不答应,你不会是撞邪了吧?”
“去去去,会不会说话!”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一边去,我正烦着呢!”
关奕杰委委屈屈地去了另一头,萧泽周身有了一瞬间的清净,可他却更烦躁了。而这一切正是来源于几天之前在茶楼里听到的《虎将军传》。
萧泽听说这是颜先生新写的故事,这才巴巴地来茶馆听,一开始他也只是听着这个故事有趣,可越听却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尤其当听到男主角最后得胜的那场战役时,他震惊地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萧泽的记性很好,所以他很清楚地记得许久之前,他和苏清漪聊天时,苏清漪曾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而和如今听到的虽然有些许差别,但大体都是一样的。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苏清漪给他买《仙缘》精装本的事情,一开始他以为是谢谨的关系,可若苏清漪自己就是颜……
他连忙摇摇头,将脑海中这个离谱的猜测给丢出去。
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罢了,怎么会写出那样的故事?!只是他越这么告诫自己,就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往那方面想,甚至平日里一些不曾注意的小细节都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而苏清漪的身份也就越发可疑起来。
就在萧泽还在想这些的时候,楼下在辩论的人群却突然发生了一些骚动。
关奕杰连忙招呼他过来看。
原来不知是谁将话题扯到了“既然都是陛下子民,世家凭什么就高人一等”这上面来。
其实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就是多年一直盛行的规则,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可即便如此,心中多少还是有怨愤的,平日里没法发泄出来,然而借着辩论的名义,却可以将自己一直想说却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没人能够抗拒这种诱惑。
然而参与辩论的也有不少世家旁支,作为利益的既得利者,在这个问题上,双方的身份就确定了他们天然的立场,比起之前还算友好的辩论,这个话题显然让场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围观的吃瓜群众却来了兴趣,不少人在一旁起哄。两方人马又重新展开了辩论,只是□□味明显重了许多,最后竟然直接在茶楼吵了起来,还差点上演全武行。
慌得茶楼老板一边劝架一边派人赶紧去请捕快过来。
就在老板好不容易要劝好的时候,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有什么可争的,贱民天生就是贱民,贵人就是贵人,这是天注定的事情,贱民们不如早死早超生,看下辈子能否投个好胎!”
那些世家旁支原本就被对方惹出了真火,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一个不过脑子的直接就道:“说的是!你们这些贱民就是再怎么辨也改变不了你们的身份的!”
这句话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便是一些原本只是吃瓜看戏的群众也不忿了。不知是谁说了句:“他们都是世家的走狗,就会欺负咱们这些没门没路的老百姓!”
“就是!咱们没法奈何那些世家大族,难道连这些狗日的都骂不了吗!”
于是那些世家旁支都遭了秧,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个烂鸡蛋直接砸在了说话那人的脸上,腥臭的蛋液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流了下来。
围观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还有那等促狭的,捂着鼻子怪叫道:“臭啊!臭死了!”
那人其实说完就后悔了,但还没等他补救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顿时面色难看,怒吼道:“哪个混账干的!”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只有一口浓痰从人群中喷了出来。那人面色大变,连忙后退,也不知是谁伸出了一只脚,他脚下一绊,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人群中又传来怪声:“做狗做习惯了,怕是不会做人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不少人露出快意的神情。
那人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提着拳头就将最近那个大笑的人给打趴了。却不知他这一举动就像是往热油锅里泼了一瓢水,原本碍于世家之名只敢在一旁嘲笑的百姓们都露出愤怒的神情,一窝蜂冲了上来,直接就将这人给淹没在了人海里。
一时之间整个茶楼都遭了秧,只听见拳头撞击肉体的声音,甚至连捕快来了都没法将混战的人群分开。
这让坐在另一边观察着事态发展的苏清漪有些措手不及,她原本只是安排了人将话题扯到世家与平民的对立面上,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将事态引向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可这一切就犹如在钢索上跳舞,一个不慎事态就会失去控制,于是,她不知推演了多少遍,甚至还准备了相应的后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