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衣裳!
薛云卉看看手脚,看看衣摆,这衣裳明显不是她的,是谁的呢?她低下头闻了过去,深吸两口,突然鼻头一酸。
外边响起了一阵响亮的掌声,还有几声大笑传进她耳中,再熟悉不过了。她咬了咬唇,试着站了起来。太久没站在地上,脚丫子不过刚沾到冰冰凉凉的地板,就是一歪,幸好她早有准备,扶住了一旁的交椅。
天已是很热,她穿着长到拖地的外袍,不穿袜子也没人会看见什么,外间掌声仍此起彼伏,她不再等待,一路扶着交椅、衣架、书案屏风和窗棂,来到了门前。门开着,轻纱门帘被风吹拂得帘角飘飞,门外日光正好,偶有几片树影随风浮动映在纱帘之上。
外间一片掌声中,她听到了男人低笑着道:“顾道长承让了。”
顾凝收了剑,说“没承让”,也一样笑着,“只我今日早间少吃了一成饭。”
男人笑了起来,围在一旁的小道童们也咯咯地跟着笑,一片其乐融融中。
顾凝收剑的动作突然一顿,目光定定落在袁松越身后,怔住了。接着,有小道童也捂嘴嘴巴,眼睛瞪得老大,好似看见三清祖师显灵一样,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
“怎么了?”袁松越笑问众人。
只是话一落,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下一抖。
他慢慢回过身来,目光从房前檐下一路掠过,落到站在门前的那个细瘦身形时,手中的剑砰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地上卷起一阵风,风还未定,方才还在院中练剑的人已是纵身飞到了门前。
薛云卉见他纵身飞来,到了自己身前又怕伤了她似得不敢上前,不由得又是一阵泪意上涌。
“穗穗,你醒了?”他轻声问。
薛云卉朝他点头,又朝他笑,一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侯爷,抱我,我站不住了。”
袁松越心肝瞬时一颤,长臂搂紧了怀里的人,“好。”
清风拂过纱帘,吹起素白的衣摆水蓝的飘带,吹动檐下的铃铛轻声细响。
顾凝微微一笑,回过了头去,见着脚下一群小道童没见过这等场面全傻了眼,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看,立时干咳一声,“非礼勿视,都去吧!”
小道童们这才回过了神来,急急慌慌地捂了眼,齐齐说是,一转身,呼啦一下全跑了。
……
袁松越把薛云卉抱回房里,紧紧搂着,指尖细细摩挲她的肩头,觉得是真的,又怕不过是他一场梦。
她睡了太久,从春寒料峭睡到夏荷初绽,若不是顾凝的师祖全真教的掌门张济学每每看过,都说她快醒了,他心里的害怕只怕是会更添一层。
初初他听顾凝说起那日在地道石室里的事,已是说不清有多急多怕。
谢炳根本就不是谢炳,是鸩鸟化灵后的转世,他自藏书阁全真弟子的手札中窥到了天机,原本就不甘心为人的他,便四处搜集消息,筹划邪术飞升的大事。
这是天道的漏洞,更是人间的惨案。
谢炳借助张家人想为张世秋复生的心思,掌控张家人为他所用,后又不惜害死王烨夺取丝帛,按照那丝帛中的记录在紫心山收集炼丹的药石,做最后的准备。因为薛云卉救助赤松并让其转世的原因,谢炳的计划乱了起来,他趁顾凝师兄弟不在,便日夜吸取化灵的玉如意和小鸟的灵力转至三清铃中,而张正印的背叛却让他心急起来,他谎言骗得痴心的张世秀的帮助,提前开启了阵法,杀死张正印夺取其手中三清铃,最后用阴阳童血灌注丹药,服下丹药再吸收三清铃中封印灵力为己用,修为则瞬间大成,立时飞升!
可惜就在最后这一道阴阳童血中,谢炳万万没想到张世秀小心送来的所谓心头血。根本不是人血,而是袁松越挟持张世秀的手下,掉了包的鸡血!
谢炳服了用鸡血练成的丹药,吸入体内的三清铃灵力完全不能转化,灵力东奔西突,他已走火入魔。只是他对凡间的恨意滔天,便是即将魂飞魄散也不放过凡人,他将所有灵力统统灌注到紫心山中,东奔西突的灵力在他的有意控制之下,让紫心山地动山摇起来。紫心山上山下所有人,将没有一个可以逃脱。
谢炳当时已是全没了人样,浑身青紫,青筋无端暴起,眼中浑浊一片,他用那变了调的尖嗓仰头大笑,只等着所有的一切随他一起毁灭。
只是他没想到,有人竟拦住了这场地动山摇!
他当时眼睁睁地看着薛云卉双手按在了墙上,看着黄色的光晕自她手掌溢出进入墙里土里,看着一息一息过去,他拼死发动的地震竟轻了下来,甚至停了,他忽的一头栽在了地上。
“你也是灵……你怎么能向着那些愚蠢的凡人……”
薛云卉缓缓摇头,“因为我也是凡人。”
薛云卉话音一落,谢炳忽然大笑,然他笑声刚出,突然口吐鲜血不止,转瞬没了声息。
那被他吸噬灵力的小鸟却在这笑声中醒了过来,看着他,用细弱的声音道:“凡灵物转世须得在凡间活满十年,须得为凡人传宗接代,二者缺一,一旦身死便是魂飞魄散。”
薛云卉看着谢炳的尸身,松了口气,忽的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原来是这样……”
二百岁的关头有仙人曾经指点,只是时间太过久远,她当时又一心修行,全将这话抛之脑后。现下想来,她孤身在人间活过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会散,同一心飞升的谢炳无甚区别,反倒是她的鬼侯爷,冥冥中拉住了她……
薛云卉想着,浑身力道却散了,她腿下一软,瘫倒在了顾凝怀里,却听到了地道里有人喊着“穗穗”。
是她的鬼侯爷。
……
紫心山的地动引来了云游的青潭法师,青潭法师似是对薛云卉的事了然于心,悉心救治数日,待全真掌门张济学率众赶来,便道:“这位薛道长是道门中人,张道长若是不嫌,留她往武当山休养,想来能尽早醒来。”
张济学自然答应,连带被谢炳迫害得奄奄一息的玉如意和小文鸟一并带了回去。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不是赤松转世加快了谢炳的计划,这二位未必能保全性命。袁松越上报朝廷自己身受重伤,需要休养,正值卢川县疫病已得控制,他又破获一起迫害孩童的惨案,朝廷嘉奖,允了他去了……
他轻声喊着怀里的人,“穗穗,果真醒了?”
薛云卉埋在他怀里呼吸那熟悉的气味,听着他的问话笑道:“醒了!侯爷在外和顾凝过招,这热闹我得凑呢!”
她又调皮起来,袁松越只听她闹腾着同自己说话,就觉得心安,回想那些她沉睡的日子,这样的闹腾比玛瑙翡翠都珍贵,越发搂紧了她,“穗穗,多说几句话给我听。”
薛云卉咯咯地笑,眼泪却滑落下来,“侯爷,我想吃小酥鱼,有吗?”
她想要的,他没有不应的,他正要张口说“有”,话到了嘴边转了回去,“穗穗,这可是武当山全真教,咱们回家吃可好?”
薛云卉一愣,却越发缠了他,脑袋往他怀里来回轻蹭,“就要现在吃,侯爷给我抓鱼去,咱们偷偷炸了吃!”
她故意歪缠,袁松越岂能不知,伸手轻点了她的额头,“回家先把亲事办了,你便是把侯府炸了吃,我也不问一句。”
亲事拖了太久,薛云卉知道她的侯爷一天都等不得了,只是她却皱着眉头泛起愁来。
“就怕京里迎来我这个道士侯夫人,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吓着了,到时候又是满城风雨!”薛云卉摊手,“可我的老本行不能丢呀!”
袁松越却朝她笑着安慰,“穗穗莫担心,有人在咱们前边顶着呢!”
“咦?谁呀?”
袁松越摸着她的脑袋,“是锦衣卫指挥使韩烺的夫人,听说这位夫人头十箱嫁妆,全是名刀名剑,已是震惊京城了。”
“啊!”薛云卉瞪了眼,一脸可惜,“我经错过了这么个大热闹!”
说着,再不管旁的事,拉了袁松越的手,“走!咱们回京看看去!”
袁松越见状无奈地摇了头。
说到旁人的热闹,便把自己的事全忘了,她就没有不凑热闹的时候!
只是拥着这样的她,他才安心。
他算想明白了,自己后面这大半辈子,只要牵着她的手,陪着她凑热闹就行了。
(正文完)
第425章 番外:不消停日常
元嘉十五年的某一日,袁松越下衙直奔家中而去,刚迈进家门便听到嘹亮的哭声。袁松越立时皱了眉头,一边往里去,一边招了管事高来问道:“夫人是不是出门去了?”
高来摸着一头汗赶忙道是,袁松越又问,“是不是荞姑娘来了,夫人才出去的?大姑娘呢?”
高来老老实实回他:“夫人带着两位姑娘乔装打扮了一番,都出门去了。”
袁松越一副“晚了一步”的表情,使劲叹了一气,只听着正院里的哭声快将房顶掀翻了,只得先直奔正院而去。院子里,奶娘愁得一头疙瘩,见着袁松越来了犹如瞧见了救苦天尊,立时抱着怀里哭闹乱蹬的一岁多的娃娃,道:“世子爷快看,侯爷来了!”
娃娃听懂了,立时扭着小胖身子往门处看,果见他爹大步走来,嘴巴一瘪,倒是不哭了,张开两只胖胳膊喊道:“爹爹!”
袁松越赶忙几步上前接了过来,接过来一看这小子根本眼上没泪,反倒进了他怀里,瞬间安稳了,砸吧砸吧小嘴闭上了眼睛。
这乖巧的模样着实惹人疼,袁松越瞧着这红彤彤的小嘴巴,心道他娘亲估计没能想到没等自己他便醒了,急不可耐地出门去了。
袁松越已经对他家侯夫人的不省心无可奈何了,只好哄着家中小儿睡沉了,才将他放下,问奶娘道:“夫人可说去哪了?”
“说是东风胡同。”
……
东风胡同口有一家茶楼,茶楼雅间里,一位长须道士看着雅间里三位老妇人脸色怪异地盯着另外一老妇看,只看得那老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瞬间解气,带着一大一小两个道童,一甩袖子,道:“清风、明月,随为师去吧!”
没人敢拦,大道童拉开了们,长须道士将小道童往咯吱窝一夹,乘风而去。
三人一走,那脸色青白的老妇人再扛不住,眼一黑瞬间倒地,丫鬟去扶都没扶住,那老妇人额角磕在了桌角,撞出了血,整个雅间人仰马翻。
然而乘风而去的师徒三人身形陡然一转,进入了另一间雅间,门砰得一关,三人全笑了起来。
“姑姑,高夫人这下可该消停了!”大道童摘下头上大大的道帽,俊俏的小脸立时全露了出来,她一边帮小道童摘帽子,一边笑道:“这下可解气了,姑姑真真最疼阿荞了!”
被阿荞叫姑姑的自然是薛云卉,她捋了一把胡须,哼哼两声,似是意犹未尽。
“老虔婆!竟敢趁着家里没人让她孙子偷偷闯进你院子!多亏我阿荞激灵,伴做小丫鬟躲了过去,不然被那小子拉扯一把,老虔婆定要咋咋呼呼什么你名节坏了,她孙子娶了你是便宜你了的话!若不是我看她要犯病,合该再让她丢够人!”
高夫人是薛云沧家的西墙邻居,刚搬进京来半年,她怎么瞧阿荞都觉得好,几次露出想让阿荞配给她孙子的意思。可她那孙子都十二三了,还连鼻涕都擦不干净,明摆了脑子不好使。她挑唆卫慕不成,她竟想出这么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招儿,趁着薛云沧上衙,卫慕去医馆买药,阿荞刚下学的当头,让她孙子偷偷从薛家院墙爬进来!
薛云卉说完话犹自生气,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出气不停。小道童已经摘下了帽子,露出的小脸同她甚是相像,当下顺着她的腿爬到了她膝盖上,张开小胳膊抱住她,“娘亲别生气!下次再吓唬她!”
小道童话音一落,雅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去,三人都吓了一跳,不想来人却是袁松越。
“爹爹!爹爹!”小道童立时从薛云卉身上跳了下去,飞鸟投林一般扑到袁松越腿上,“糯儿可高兴了!”
她眼里亮晶晶的,袁松越当然知道他家姑娘跟着见了世面乐坏了,若不是脸上抹了黑不溜秋的粉子,这会儿定小脸绯红。
把糯儿拎起来抱进怀里,袁松越免了阿荞的礼,一边替糯儿擦脸,一边瞧着他家还气鼓鼓的夫人,笑道:“那高夫人都被架出去了,我夫人还不解气?”
他说着,又朝阿荞点头,“多亏阿荞机灵,高家也着实过分!”
薛云卉哼地一声拍案而起,“何止过分?!这老虔婆,我早晚想法子把他家撵走!”
袁松越抱着糯儿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背,“这事你不必管了,方才舅兄给我传话,已是捏住了高大人的小辫子,稍稍使力就能让这一家滚出京城,你就放心吧!”
薛云卉听着扬了脸,“倒是便宜他家了!早知道你们把这家子弄走,我该再多折腾折腾那老虔婆!”
她话音一落,糯儿便捏着小拳头道是,阿荞眼里也放着亮光,袁松越无奈地看了这娘仨一眼,又瞥了薛云卉,“看你把孩子们教成了什么样?那高家夫人身材肥硕,又上了年纪,常招大夫问诊,我只怕你被她发病缠上,带着两个孩子被人识破可怎么好?!”
他说到这,薛云卉倒是满脸自信地笑了,“那不能够!我薛道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能被几个内宅里的老婆子给识破了?嘿!我方才见着那老虔婆喘气加重,脸色不对就赶紧收手撤了,不可能被她攀扯上的!我跟你说,方才……”
她自当了这侯夫人,许久没得这般大展身手了,当下回忆起方才的事,添油加醋地同袁松越说了起来。许是说到了兴处,薛云卉非要袁松越做东给阿荞压惊顺带给她庆功,一行人自酒楼搓了一顿,把阿荞送回薛家,才回到家中。
甫一踏进家门,瑞平侯夫妇才想起来家中还有个缠人的小儿,只是府里静得很,未闻哭声,连糯儿都惊奇了,“弟弟没哭?”
薛云卉看了一眼袁松越,“你儿子没哭?”
袁松越瞥了她一眼,连忙又把高来招来,高来正好从正院过来,见了侯爷和夫人的面赶忙回道:“顾道长和张道长来了,世子爷正招待二位道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