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给你们拿换洗的衣物,顺路煲个汤。你做完手术之后别乱跑,乖一点呀,我晚饭前回来看你。^^]
发件人的备注,是白阿姨。
……不是她。
靳余生胸口发闷,放下手机。
她一定不想理他了,在他说了那种话之后。
也许是他得意了太久……所以老天要收回去一点儿。
护工离开之后,靳余生在窗前坐下,愣了一会儿,心里又不受控制地浮起茫然。
直到昨晚他都以为,只要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要不要让她了解那个连他也不喜欢的自己,他就能很好地把他们的关系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他依然每天都能看到她,默不作声地留在她身边,把自己的想法藏得好好的。
可她抛来一个难题。
他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心里却又隐隐觉得,无论他告不告诉她,她都会离他而去。
他在潜意识里,为自己的结局下了一个并不乐观的预告。
而这个预告,在他手里逐渐化形,最终成为事实。
靳余生垂下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屏幕。
下一秒,它竟然还真的震起来。
看也不看立刻按绿键,他平复一下呼吸,才低声问:“您好?”
他嗓音发哑,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不及待。
可电话那头的人几句话,便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阳光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残影,麻药药效还没有过,靳余生的手臂放在身侧,半边肩膀都没有感觉。
迟迟挂断电话,脑海里还在回悬警官刚刚说的话。
——嫌犯落网了,但案子没完。
——你有空的时候,再来趟警局。
靳余生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好像,失去了最后一个留在沈家的理由。
今后……不,也许是一直以来,她并不需要被他保护,或者照顾。
何况——
他的指骨疲惫地抵住眉心。
对于她来说,最危险的,应该就是他本人才对。
他一直对她有不可描述的想法。
他应该自觉一点,主动远离她。
不过,昨晚之后……
靳余生舌根发苦。
她一定对他也……
“天呐靳余生,你是猫头鹰吗,为什么总是不开灯?”
下一秒,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口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
“我开灯了哦?没有灯我看不见你在哪……”沈稚子试探着问,“你会不会被亮瞎?”
靳余生愣了愣,这次竟然反应出奇快:“你开。”
下一刻,白色灯光倾落,一室亮堂。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去适应流泻的光。
“你什么时候做完了手术?都不给我们发条消息。”沈稚子大步走进来,放下保温盒,“你一定也饿了吧,妈妈煲了汤,我替她带过来了。”
靳余生不说话,一言不发地打量她。
她换了衣服,也重新梳理了长发,乌黑的鱼骨辫垂在肩头,柔软服帖,全然不见前夜的狼狈。额头上还缠着未拆的绷带,下巴像是瘦了一点点,肤色被纱布衬得更白,又平添了几分病弱气。
……让人很想放在怀里把玩。
靳余生喉结滚动,惊喜之余,又有些惊讶。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把她弄成这副样子,她依然没有离开他。
这和他十八年的认知都不相符。
也或许……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沈稚子毫无所觉,低着头拆保温盒:“外面冷死啦,昨天下了好大的雪啊,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化雪。我记得课本上说,化雪比下雪冷……”
她没有戴围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也许有一点冷……
“你要不要躺下?我们可以床上聊。”
他突然发声,一本正经地打断她。
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些哑。
沈稚子如遭雷劈,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他想法很简单。
如果她坐过来,离得近一点,坐到他身边。
他就可以把他的被子分给她……把她裹成一个温暖的寿司卷,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稍微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都要窒息了。
可空气陷入了死寂。
“靳余生。”沈稚子愣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才今天才刚看过刑法,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
靳余生默了默,耳根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提到这件事,他又觉得很抱歉,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个下流的败类,“昨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
她眨眨眼:“你说哪一件?”
他哑声:“每一件。”
沈稚子愣了愣,仿佛受了委屈,睁圆眼警告他:“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很抱歉。”他顿了顿,依言照做,舌根发苦,“对你有,脖子以下的想法。”
“为什么!”沈稚子炸了,“你疯了吗!这件事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道歉,是因为你瞒了我很多事,还撒谎骗我,说什么你家有那种谈恋爱就必须结婚的破家规!”
“结果你跟我说这个!”她吼,“这是你所有需要道歉的事情里,最不重要的一条了,好吗!”
他一脸茫然,她气得想要跳起来掐死他。
就差没把最后一句话吼出来——
我也想睡你,想很久了啊!
第41章 神的指示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沈稚子有些晕, 手在额头旁虚扶一把:“你不要气我, 我头疼。”
靳余生赶紧扶住她,让她坐下。
她的手很软,也很凉, 散发着从屋外带进来的凉气。
他微怔,忍不住多握了一会儿。
可还是没忍住,小声道:“……你让我说的。”
沈稚子气得像只河豚:“我让你说这个了吗?你这个人,连道歉都道得这么没有诚意, 情商低得令人发指。”
“……”
为什么又骂他。
“我说的是你撒谎的事,你直到现在,还是不愿意主动告诉我, 任何跟你有关的事。”她微微皱眉, 桃花眼里光芒四溢,“挤一点说一点, 有时候挤还挤不出来,你是一支快用完了的牙膏吗?”
靳余生有些无措,舌尖抵住上颚。
怎么躲都躲不过……
迟早还是会被她发现, 被她戳开。
他沉默半晌, 苦笑:“你想听什么?”
沈稚子想了想, 舔舔唇:“我们昨晚说到一半, 我那个朋友的事——那是真的吗?”
他看着她, 目光沉静:“是真的。”
带点儿破罐破摔的味道。
“你的朋友说得对。”他微微垂眼, 语气平直,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靳家现在只剩一个空壳子……不,很多年前起,就只剩一个空壳了。”
从他有记忆起,靳家就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窘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前几代巨大而雄厚的财力只活在传说里,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是靠着变卖地产,也撑了很多年。
“至于变卖古董字画……我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了。”说是附庸风雅也好,真正喜爱也好,靳家祖上留下的书画藏品大多是孤品,昂贵而骄矜,越是洛阳纸贵,越被贵胄们喜爱。
“虽然他们喜欢,也乐得把随便一副字都炒出天价。”靳余生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意味不明,“可是事实上,他们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不是真品。”
至于是不是真品,也许不重要。他们想要的,只是那个可以用来吹嘘的名号,那个失传已久的印鉴,那个如雷贯耳的书法家的题跋。
赝品能被做得多逼真?
靳余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他拜周有恒为师,第一堂课教他临帖,老师看来看去,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临摹,可以临得跟原作一模一样?”
人的笔迹受着笔力度、墨迹深浅的影响,很难如出一辙。同样的字体,由两个人来写,哪怕用硫酸纸放在上面照着原先的轮廓描红,都不可能分毫不差。
可是他能。
他过目不忘,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奇特的天赋。见到一幅字的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它的纸张、笔墨、印鉴材质与湿度。
——然后一点儿不差地伪造出来。
沈稚子目瞪口呆。
她很想问问,靳余生能不能伪造出大额支票。
这个技能,听起来太让人想犯罪了。
“可是,有这种技能不是很好吗?”她不解,“普通人想要都得不到,你干吗这么苦大仇深。”
还一直藏着掖着。
靳余生移开视线,垂着眼沉吟半晌,好像低低笑了一声:“问题是,拿这个去赚钱呢?”
同样几百几千万,可这个性价比,远比卖房子要高得多。
沈稚子眨眨眼。
“我爸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妈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他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做这样一件,偷梁换柱的事。
“问题是……”他抿唇,“我一点儿都不想。”
这是一种欺骗,又仿佛亵渎。
更早一些时候,家中老人教他遵守家规,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到的从来是仁义礼智、不欺暗室。可他所在做的每件事,都与认知不符。
他挣扎而矛盾。
沈稚子无辜地眨眨眼:“你可以拒绝啊,不能跟父母好好沟通吗?”
靳余生舌尖抵住上颚,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他有些颓然:“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我的家庭,跟你不太一样。”
他斟酌,“在我家,长辈是绝对的权威。”
不可以忤逆。
沈稚子眼神清澈,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像条乖巧的小萨摩。
他犹豫一阵,还是决定解释:“你见过竹枝吗?”
“那种,春天发芽的,尖尖细细的绿色植物……”他努力让形容显得贴切,“打起来不会留疤。”
韧性又不失力度,挥下来时耳边有破空声,落到皮肤上,沁出的血珠也是细细的,像连绵的雨。
“可我其实……”他声音发闷,“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父母很少用戒尺,植物的用途其实更广。
比如刚刚开始学写字、总也握不好笔时,再比如做作业时不自觉地低头、背脊慢慢躬下去时。
竹枝的反应永远很及时,未必有什么实质性伤害,可心理战术永远占上风。
经年累月,他沉默着,成为一头被驯服的兽。
沈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有点儿热。
她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我能的,能理解。”
“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也生在一个那样的家庭里。”
外表光鲜,背地里鸡毛蒜皮,兄弟姐妹每笔账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辈分等级鲜明,大家长高高在上,制定一堆莫名其妙的规矩。
“小的时候……有两年,我爸出国不在身边,我就跟我妈回她家住了一小段时间。”她有些心虚,挠挠头,“嗯……咳,后来……后来那群亲戚惹怒了我,我就把他们打了一顿。”
“……”
靳余生眼神十分微妙。
他在心里掂量,她的“惹怒”,究竟哪种层级。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沈稚子超级无辜,“我只是吃着饭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而已!他们就让我跪祠堂……我的天有没有搞错!二十一世纪!这么封建是疯了吗!我那年都十四岁了!青春期少女不要面子的吗!”
靳余生失笑,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背。
其实他也跪过。
但他不打算说。
“不过……”他企图转移话题,“白阿姨现在很开心。”
“因为她有我爸爸呀……”沈稚子快乐地嘟囔,“我爸爸很正常也很开明,他对她很好,我很喜欢我爸爸。”
“等等,我也对你很好!”下一秒,她突然抬起头,画风急转,“可你却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三番五次地拒绝我。”
“……”
“你是不是觉得,你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家族秘密。”沈稚子很严肃,“你的家像一个黑洞,吸走你所有精力,使你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
听起来好苏啊,他仿佛黑道总裁文里背负血海深仇的家族弃子。
靳余生梗了一下:“……不是。”
“我……我有很多缺点。”他顿了顿,嗓音发哑,说得很艰难,“每多说一句话,都觉得会被人讨厌。”
所以,他宁愿把她所有的行为归结于心血来潮,甚至怜悯,都不敢认为她喜欢他。
因为连他也不喜欢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