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柔见了礼,苏绿檀让她坐下,道:“表妹怎么这时候来了?”
“才从荔香院过来,听说表嫂绣技精湛,来讨教讨教,技多不压身。”方宝柔态度倒是谦卑的很,余光往钟延光靴子上看了一眼,有顾绣绣出来的纹样。
苏绿檀笑道:“要学顾绣?这可不容易。”
方宝柔表态说:“我不怕吃苦。”
苏绿檀大笑道:“这可不是吃不吃苦的问题,有的人吃一辈子苦都学不会。”
方宝柔语里带着些自豪道:“我有些苏绣的底子,想来还是有些天赋的,若表嫂不吝赐教,我愿意学一学。”
苏绿檀瞧了钟延光一眼,道:“夫君若不忙,留下来做个裁判再走?”
钟延光自然答应,方宝柔眼里也多了一抹得意之色。
命丫鬟把绣绷绣线等物都拿来,苏绿檀坐在炕桌旁,道:“先绣朵花试试,你看我的针法,我先用简单的教你,你若学得会这个,才好学后面的。”
方宝柔点着头,一丝不苟地注视着苏绿檀手里的针线。
苏绿檀还算厚道,一边绣还一边讲解,同她的先生传授的内容基本一致。
一刻钟过去了,苏绿檀因手法娴熟,已经绣了一朵牡丹出来,妩媚雍容,十分逼真。
眼里也多了赞赏之色,方宝柔笑夸道:“绣的像真的一样,表嫂好绣技。”
苏绿檀挑眉道:“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
还真不谦虚!方宝柔唇边笑意淡淡,真是真,就是牡丹艳俗,钟延光一定不喜欢。
拿起绣绷到钟延光面前,苏绿檀问他:“好不好看?”
方宝柔脸上的笑意渐渐深了。
钟延光如实道:“好看,等开春了绣一件衣裳,去引蝴蝶。”
脸上的笑容凝固住,方宝柔藏在帕子下的指甲掐了掐掌心。
放下绣绷,苏绿檀挽着钟延光的手臂,道:“你陪我扑蝶?”
“好,休沐的时候就陪你。”
垂首出声,方宝柔道:“表嫂,我也绣朵花行么?”
苏绿檀转头看她,道:“可以呀,你只学会了针法,绣什么都行。”
针线扎入绣面,方宝柔准备绣一朵兰花,空谷幽兰。
差不多也用了一刻钟,方宝柔绣好了一朵兰花,浅浅的颜色,白里透粉,简洁素雅,像毛笔描画出来的一样,神似而形不似,隐隐透出几分兰花淡泊高雅的神韵秉性。
虽用的是不大娴熟的顾绣针法,方宝柔却自作主张忽略了顾绣的特色,往平日里画兰的风格上去绣。
完全失了顾绣的特点。
绣完之后,方宝柔递给苏绿檀看,装作害羞道:“嫂子看可还行?”
苏绿檀摇摇头道:“绣的不好。”
方宝柔面色一僵,苏绿檀这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她下意识地看了钟延光一眼。
苏绿檀问钟延光:“夫君你觉得呢?”
随意瞥了一眼,钟延光道:“嗯,是有些四不像了,逼真也不逼真,兰花的意境也差了些。表妹是不适合学顾绣,还是回去把苏绣多练练罢。夫人,我不看了,你们绣,我出去办事了。”
方宝柔嘴唇微颤,脑子里全是“四不像”这三个字,钟延光说她绣的四不像。
苏绿檀喊了方宝柔一声,道:“怎么了?表妹莫不是受不得批评罢?”
慌忙抬头,方宝柔勉强笑道:“怎么会,还请表嫂指点一二,我该怎么改。”
苏绿檀道:“你不用改。”
方宝柔不解道:“不用改?表嫂不是说我绣的不好么。”
抬头看方宝柔,苏绿檀道:“方才你表哥不是说了吗?我学给你听,咳咳——”捏着嗓子,她学着钟延光的声音道:“表妹是不适合学顾绣,还是回去把苏绣多练练罢。”
满面羞红,方宝柔气得眼圈发红,拧着帕子道:“表嫂你这是……欺负人!”
苏绿檀无辜道:“方才我夫君说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他欺负你?怎么到我这儿,就是欺负你了?”
眯着眼,苏绿檀一脸了然道:“柿子挑软的捏,你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方宝柔一口否认,委屈道:“嫂子,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你何必对我说这么重的话。”
苏绿檀幽幽道:“你也知道你没出阁啊?那你还一天往我这里跑两次?没出嫁的姑娘跟我们成了婚的夫妻待在一起合适么?”
方宝柔解释道:“我不过是看嫂子好亲近,何况我年纪也不小,想跟嫂子多学学,以后去了婆家也有底气。”
冷笑一声,苏绿檀道:“你哪只眼睛看着我好亲近?你就少说这些话糊弄我,你做事没分寸,会把底下的人都笼络的好好的?既你知道分寸,便该知道的透彻些,失了分寸的事,千万别做。”
方宝柔都快气晕了,胸口大起大伏,涨红了脸道:“嫂子未免多想了些!我不过待下和善,本性如此,又怎么招惹了嫂嫂?”
“你少曲解我的意思,我可没说你对下人好有什么不妥。我只是说你既然知道分寸,就该怎么做才不是招惹了我。”
方宝柔面色发白,苏绿檀这才真真是两面三刀的人,难怪把钟延光糊弄的团团转,表哥粗心大意的一个人,怎么会看得穿她这样的嘴脸!
唇瓣发抖,方宝柔泪眼朦胧道:“若是妹妹这事做的不好,嫂嫂直说就是,我以后不会来讨嫌!嫂子何苦在表哥面前大大方方,等表哥走了就给我脸色看。”
苏绿檀笑道:“你可说错了,我在你表哥面前大方教你,是为了让你有点儿自知之明,等他走了才跟你把话挑明嘛,是因为夫君有事要忙,我自不会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让他分忧,即便他现在在场,这些话我也说的一字不差,你信不信?”
方宝柔当然不信,苏绿檀要敢在钟延光面前这么没规矩,早不知道被表哥训成什么样了,她了解钟延光,他是最重身份规矩的人!
气咻咻地站起来,方宝柔仍保持温婉模样,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她行了礼道:“既嫂嫂不喜,妹妹不再久留,叨扰了。”
苏绿檀也懒得多做应付,语气随意道:“去你的吧,我也要忙了。”
方宝柔一路快走出荣安堂,丫鬟都快跟不上了,回了千禧堂厢房她就哭了一场,表哥怎么会被这样的女人迷惑。
哭完了方宝柔就冷静了,丫鬟桂枝过来替她匀面,劝道:“姑娘别自乱阵脚。”
方宝柔洗干净了脸,眼皮子还红红的,她镇静道:“对,我不能先乱了自己的心。苏绿檀手段也算不得高明,只是我实在轻敌了,才落入了她的圈套。方才那顾绣,我若老老实实用顾绣的绣法去绣,断不会被表哥说成四不像。”
桂枝细声道:“是了,姑娘别表现的太心急了。”
深呼吸一大口气,方宝柔缓声道:“对,不能心急。我才出孝期,就算要说亲,没有半年也定不下来,时间还长,不用太着急。”
静坐了一会儿,方宝柔喃喃道:“半年……够了,她装不了太久,表哥迟早有一天看穿她。”
桂枝小心地问:“姑娘还要去荣安堂?”
方宝柔切齿道:“去,如何不去?今天既得罪了她,就该给她赔礼道歉。晚些你去二门上盯着,若表哥回来了,马上回来通知我,对了,让郁香去厨房做一份牛肉条。”
桂枝会意,笑说:“侯爷爱吃的。”
方宝柔抿笑压了压下巴。
荣安堂里,苏绿檀出了一口气,心里舒服的不得了,像方宝柔这种明知道表哥娶了妻,不知道避嫌,还要上赶着贴上来、野心不小的姑娘,来一个她掐死一个。
观战过的夏蝉也愤愤不平道:“好好的姑娘,正妻不做赶着做妾,不知羞!”
苏绿檀讥讽道:“做妾?你太低估她了,你看她的样子,恨不得压在我头上,是要做妾吗?再说了,若夫君肯纳妾,算我善妒,夫君自己都没点头,她积极个什么劲儿。”
夏蝉捂着嘴,惊讶道:“不、不能吧……”
苏绿檀垂眸道:“但凡有点脸皮的,我今儿把话说开了,她就该老老实实在院里待着。不信你就看看。”
夏蝉睁圆了眼睛,道:“她还敢来?”
苏绿檀没答,只问道:“那药还有几服?”
“过了今日,还剩三服。”
嘴边浮起笑意,苏绿檀道:“知道了,下午继续让厨房煎了。”
夕阳西下,天色擦黑的时候,方宝柔果然又来了,她前脚来,钟延光后脚就回来了。
第60章
方宝柔一天往荣安堂跑三回,回回都来的很是时候,这事搁谁身上谁都火大。
苏绿檀再见方宝柔的时候,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了,冷着脸,笑也不笑。
方宝柔一脸抱歉的样子,朝苏绿檀盈盈拜一拜,道:“表嫂,是宝柔行事不周,惹你生气了。寄人篱下,以后我自会有自知之明。宝柔的前途,还要嫂子多多费心。”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宝柔这般态度,换任何人都该消了火气。
苏绿檀也确实因为诧异而忘记了生气,才一个下午,这姑娘就跟顿悟了似的,还主动提起“前途”的事,意思就是说,她想明白了,不肖想钟延光了,只求表嫂帮着上上心,让她嫁个好人家。
方宝柔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立场,从和苏绿檀的对立面,变成了非对立面。
如此说起来,苏绿檀倒是没有发脾气的理由了。
方宝柔说完这话不久,钟延光就进屋了,他第一眼就瞧见自己的妻子脸色略显怪异,不恼怒,更不像是高兴,正好屋里又站着个外人,他走到苏绿檀身边,温声道:“夫人怎么了?”
正出神的苏绿檀一下子回过神,下意识“啊”了一声,方宝柔趁这个功夫对钟延光道:“表哥,我初来乍到,不小心惹了嫂子不快,正给嫂子道歉呢。”她弯着一截嫩白的脖子,半垂眸,显然很擅长在男人面前示弱。
苏绿檀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还是不舒服了,因为方宝柔不是真心醒悟,否则说话也不会夹枪带棒的了,“初来乍到”、“不小心”,这两个词儿倒是用的精准,把自己摆在弱势地位,反倒把她说成了咄咄逼人的主儿,明显就是想逼着她当着钟延光的面撒泼发脾气。
看来方宝柔对她今天说的话不大相信呀,苏绿檀眯了眯眼,想亲眼见识见识她在钟延光面前是什么样子?
这还不容易!
苏绿檀坦坦荡荡道:“说得对,方表妹下午惹我不高兴了,这会子正道歉呢。”
方宝柔嘴角抿着,生怕它翘起来了。
苏绿檀又补了一句,道:“虽然表妹觉得不是她的错,但我觉得是。”
眉心一跳,方宝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苏绿檀这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哪有这样子替自己辩解的。
钟延光却并没有像方宝柔意料之中问前情提要,而是直接冷声质问道:“你惹你嫂子不高兴了?”
苏绿檀闲闲地磨着指甲,方宝柔压下眸子里的不可置信,渐渐抬起头,欲解释道:“我……”
钟延光冷着脸道:“是不是?”
生生被眼前男子陌生冷冽的气质给吓到了,方宝柔两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嗓子里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是……”刚说完赶紧又解释道:“所以才来给嫂子道歉,请求嫂子原谅。”
后面这句话,才让钟延光脸色好看了一些,他扭头问苏绿檀,道:“夫人可原谅她了?”
方宝柔紧张兮兮地看着苏绿檀,对方低头吹着指甲上的粉末,姿态悠闲,丝毫不惧在钟延光面前多么的无礼,也根本没感觉到她在困境里的窘迫。
苏绿檀慢慢悠悠抬头,瞧着钟延光,无比淡定道:“没有。”
钟延光微微敛眸,方宝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背后的拳头握了起来,像是要捏碎什么东西似的,令她喉咙发紧。
钟延光朝方宝柔语气森冷道:“想办法,让你嫂子原谅你。”
方宝柔瞪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表哥什么都不问,一个字的理由都不听,就让她给苏绿檀道歉?
“我我我”了半天,方宝柔还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绿檀在后面笑吟吟道:“夫君,我再添油加醋一下吧。我就说她不觉得自己错了嘛,表面说是来道歉的,临到头真心致歉的话却说不出来了,要是这样,何必来我面前碍眼。我缺你这一句对不住了?”
京城的春天来的晚,此时还是冬天的尾巴,屋子里虽有炭盆,却还至于热的让人发汗,方宝柔背后冷汗岑岑,从脊柱末端往上,浸湿了她背部整片的衣裳。
极度紧张之下,方宝柔反而冷静了,眼下已经是骑虎难下,她低下头颤着声音道:“对不起嫂子,我是真心来道歉的,以后宝柔再不会说半个字惹表嫂不快。”
方宝柔是个聪明人,她不想得不到想要的,还失去了定南侯府这一靠山,对苏绿檀示好,是当下最合适的办法,刚才说的话,也有了几分真心。
苏绿檀也听出了方宝柔语气态度上的不同,今儿给了她这么狠的当头一棒,心里已经舒坦了,便浅笑道:“记住你说的话,我这人最受不得委屈,以后你可千万别让我再生气了,否则我可不想对你费口舌——是不是夫君?”
钟延光点着头道:“是,你嫂子娇气,受不得委屈,你少招惹她。”
方宝柔觉得脑子完全混乱了,姨母说什么来着——你表哥是个锯嘴的葫芦,不够贴心,嫁人还是要嫁知冷知热的好。
钟延光这是不会说话,不知道疼人的样子吗?明明就是心眼偏到天边去了!
讷讷应了几声“是”,方宝柔都快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了,耳边还回荡着苏绿檀轻快的笑声,内室人影成双,娇俏的身影似乎和高大的身影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