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药,钟延光把碗放下来,苏绿檀掏出帕子替他擦嘴。
钟延光握住了苏绿檀的手腕,直勾勾地看着她,存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
苏绿檀毫不惧怕地回应他的眼神,因怕他又躲她,率先挑开矛盾,道:“这几日就这么忙?”
钟延光没说话。
蓦地红了眼睛,苏绿檀委屈道:“还是你压根就不想理我?”
钟延光启唇却不知说什么,躲开她的视线,低声道:“不是。”
苏绿檀着急道:“就是就是,明明就是!”
钟延光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苏绿檀低着头,声音细细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的。”
心跳都漏了一拍,钟延光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气,把苏绿檀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他哑着声音问:“老夫人为难你了?”
他不该躲着她,这才三天,就让她吃了亏。
苏绿檀不说话,只留了乌黑黑的发顶给钟延光看,她的头发齐齐整整的,簪着金簪,往下看去,只瞧得见她的遮住眼珠的眼睑,还有微圆的鼻尖和粉嘟嘟的唇,美丽又惹人怜。
钟延光又问:“老夫人是不是让人对你动手了?伤着哪里没有?”
吸了吸鼻子,苏绿檀没有吭声,她才不会告诉他,她不仅没吃亏,还教训了方宝柔一顿。
但她就是不说,就得让他好好心疼心疼。
果然苏绿檀一直不说话,钟延光就又急又怒,松开她的手旋身就要出去。
苏绿檀死死地扯住他的衣摆,哽咽道:“我不要你走……”
心像是被人挖了一大块,撕扯着血肉,钟延光四肢骤然发软,这些日硬撑着筑起的防御墙瞬间土崩瓦解。
他是不是欺负她,欺负得太过分了。
苏绿檀带着哭腔问:“我知道,方表妹说我坏话了,可你为什么不信我?你问一问我呀,你怎么能不问呢?”
苏绿檀不是不委屈的,她知道钟延光心里藏着事,不想告诉她,她本来以为可以温柔体贴地为他护着那些个小秘密,但她忽然发现,她不要温柔,不要善解人意,她受不得他不理她,她就想知道他的心事,她想跟他一起分享和承担。
就当她是个不够通情达理的坏妻子好了。
钟延光心口疼的厉害,声音干涩的很:“我没信她的。”
拼命摇头,苏绿檀眼眶越发泛红,道:“你不信她,那你怎么会几天都不理我。”
钟延光看着苏绿檀的眼睛认真道:“我真的没信她。”
苏绿檀没出声,眼泪一滴滴顺着面颊滑落,钟延光无措地看着她,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摸着她的面颊,用拇指不停地替她拂去泪水。
可他越是这样,苏绿檀的眼泪流的越是凶,钟延光用上袖子,袖口湿了一片,她的眼泪擦了又来,就像潺潺流水,不多,却止不住。
钟延光放软了声音,像是在哄她,也像是在求她:“绿檀,是我的错,你别哭好不好?”
“哇”地一声,苏绿檀哭的更厉害了,眼泪开始情不自禁地流。
他为什么要哄她,她本来没那么想哭的,一听到钟延光让她别哭了,就真的想哭了,特别特别想哭。
钟延光从来没这样惊慌过,搂着苏绿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了好一会,哭声小了,他才重新替她擦脸,问她难不难受,疼不疼。
脸都哭干了,苏绿檀能不疼吗,点着头,睁着一双肉兔一样的红眼睛,被钟延光拉到了罗汉床上去坐着。
钟延光吩咐了丫鬟打热水来,苏绿檀捂着红肿的眼睛,羞道:“别,我怕丫鬟看见。”
钟延光便让丫鬟把水盆放在次间里,不许她们进来,亲自去绞了帕子,趁着热劲儿给苏绿檀洗脸。
从来没伺候过人的钟延光,动作居然十分细致娴熟,柔软的帕子一点点地从苏绿檀的脸上匀下去,掌心偶尔会触碰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他却丝毫没有非分之想,动作干净利落地像是在擦拭他的宝贝兵器,自上而下,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洗了脸,苏绿檀指了指妆镜那边,声音还有些低哑:“蓝色的瓷盒,给我拿来。”
忙不迭地跑过去,钟延光瞧见几个蓝色的盒子,一股脑都抓起来,苏绿檀弱声提醒他说:“美人梳头的那个,对半开的。”
找着了对应图画的瓷盒,钟延光拧开送到苏绿檀面前。
挑了一指头的乳白膏子,苏绿檀噘嘴道:“你转过去,我涂脸挺吓人的。”
钟延光道:“不要紧。”
苏绿檀瞪眼道:“为什么不要紧?是不是我现在就已经够吓人了,你也不怕更吓人了?”
在苏绿檀面上轻扫一眼,钟延光心道,明明她哭也是好看的,眼睛又红又湿润,像委屈的小兔子,让他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狠狠揣进怀里藏起来。
他怎么会嫌弃呢,喜欢都来不及。
不过钟延光不喜欢苏绿檀坐在罗汉床上哭,他比较想看她在另一个地方哭。
苏绿檀见钟延光不答话,眸子又泛起水光。
钟延光立即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妻子在丈夫面前都不能哭,说明丈夫当的很糟糕。”他拉起苏绿檀的手,道:“绿檀,我想做个好丈夫。”
苏绿檀乍然脸红,咬了半天的嘴唇,嘟嘴道:“那你说话要算数哦!”
重重点头,钟延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笑一笑,苏绿檀把指头上的膏子抹到脸上,额头左边点一下,右边点一下。钟延光学着她,在她面颊左边点一下,右边点一下。
转个身,苏绿檀被对钟延光搓了搓脸,把膏子抹开,她才不会给他看自己脸蛋被搓揉捏扁的样子。
她在他心里,只能美,不能丑,一点都不能。
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苏绿檀掌心挤着面颊,小脸鼓得像嫩白的包子,俏皮可爱。
钟延光问她:“还用么?”
苏绿檀摇摇头,钟延光把膏子放下了。
钟延光这才挨着苏绿檀坐下。
悄悄地把手伸过去,苏绿檀握着钟延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还用力地捏了捏,道:“夫君,现在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吗?”
回握着苏绿檀,钟延光道:“你先回答我,是不是在老夫人那里受委屈了?”
像犯错的孩童一样,苏绿檀抬头看着钟延光,道:“夫君,要是我做错事了怎么办?”
钟延光仿佛不关心苏绿檀做错了什么,只问她:“没有受委屈?”
摇摇头,苏绿檀道:“没有。”
淡淡地“哦”了一声,钟延光才随口问道:“做错了什么?”
苏绿檀把在千禧堂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钟延光,一点不加遮掩,她的坏脾气和刻意报复的小心思,一字不差地剖析给他听。
说完苏绿檀就沉默了,毕竟当着婆母的面这般嚣张,还伤了人,说出去也算是德行有亏,真的很坏名声。
钟延光似乎都能想到小妻子伶牙俐齿的样子了,他收起淡笑,抬眉问她:“说完了?”
深深地低下头,苏绿檀压了压下巴,道:“是我冲动了。”
钟延光道:“无妨,既然你都说你是无心的,那就是无心的。”
何况不明事实真相的人,都以为是苏绿檀受了委屈,再有他加以干涉,这件事对她名声没多大影响。
苏绿檀诧异地抬头,道:“夫君不怪我?”她可是第一次这么老老实实地做人,一个字都没隐瞒地告诉他了,钟延光竟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她以为至少会假模假样地说她两句呢!
钟延光笃定道:“不怪你。”这本是方宝柔应得的教训,他眼神忽然暗了一瞬,顿时恢复如常。
苏绿檀担忧道:“下人会说闲话的罢,还是给夫君添麻烦了,要不……你还是怪我两句?”
钟延光失笑,道:“不必了,我心里不怪你,也没必要装作要怪你,此事就此揭过,后面的事交由我来处理。”他觉得,苏绿檀终究还是心软了些。
有了钟延光的保证,苏绿檀顿觉安心,一点儿也不后怕。
苏绿檀拉着他的手,抠了抠他的掌心,小声道:“那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来问你了?”
钟延光微愣,仍旧颔首道:“你问。”
苏绿檀与钟延光对视许久,才大着胆子道:“夫君为什么不开心,不想见我,不想理我。”
钟延光耳根发红,道:“没有不想见你,不想理你。”
苏绿檀气鼓鼓的,道:“可是你就有!”
钟延光眉尖稍拧,苏绿檀真的心思细腻,聪敏机灵,把他的情绪捕捉得一丝不差。
第67章
苏绿檀问了钟延光为何不愿见她之后,他沉默良久,才声音低沉道:“你跟别的男人说了话。”
先是笑了笑,苏绿檀才摇摇头道:“不对,我又不是第一次跟别的男人说话,我跟陆清然说过话,跟老二老三都说过话,你也没生气。”
钟延光抿唇,她自然不知道,他早就在背地里把钟延轩狠狠地揍了一顿,至于另外两个男人,对她又没有非分之想,在他这里便暂时不被列为敌方。
低着头,绞了一缕头发,苏绿檀小声道:“而且,我也没做过分的事,你应该知道的。”
挣扎了一下,钟延光艰难开口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没做过分的事。”
苏绿檀不禁抬头问他:“那你还……”
钟延光硬着头皮对上她的视线,面部略显僵硬,声音不是那么润泽道:“对,我还是会计较,我还是会难受,我还是会生气。”
沉默一瞬,钟延光声音涩涩的道:“很过分是不是?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了。”说着,他双拳握的紧紧的,不知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苏绿檀柔软暖和的小手,突然就覆上钟延光的铁拳,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头,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将温暖传递给他,声音轻轻的道:“是很过分。”
钟延光陡然觉得味蕾里涌出一股苦涩之味。
她这是嫌他了么。
苏绿檀握紧了钟延光的手,道:“但是我理解。”
钟延光蓦然抬头,与苏绿檀四目相对,就听得她道:“因为我也不喜欢你和别的女人说话,我不喜欢你搭理怀庆,我不喜欢你理会方表妹,我不喜欢你去眠花宿柳之地。”
“我没有去。”
他话音刚落,苏绿檀便道:“因为我,喜欢夫君呀。”
轰隆隆如惊天雷在心房炸开,钟延光面颊烧红,头皮发麻,心跳加快。不知为何,苏绿檀说过那么多次爱他的话,这一句,是他最爱听的。
顿一顿,苏绿檀半垂眼眸,唇边浮了个明媚的浅笑,道:“所以,夫君才会藏了印着我口脂的帕子,才会把我给国师的药瓶子也要回来。所以,夫君也是喜欢我的,对吗?”
苏绿檀缓缓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钟延光,明润的双眸里,充满了期待。
钟延光这次再没躲避,诚实地点了点头,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笑容加深,苏绿檀没急着让钟延光把这几个字说出口,而是道:“但是夫君自己知道,你的这种介意,和我的不一样,对吗?”
提起这个问题,钟延光目光闪躲,他还是颔首承认,双手不自觉地往怀里收,却被苏绿檀给拉住了,便只好由得她去,任她紧紧地扣着。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钟延光道:“我知道,是我不好。”
苏绿檀道:“夫君就是为着这个才躲着我?”
“是。”钟延光仍然不敢看她。
“唔”了一声,苏绿檀道:“方表妹告诉你的事,你要不要听我再说一遍?”
“你说。”钟延光想听。
苏绿檀语气平平淡淡地叙述了一遍,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说罢,她问道:“夫君还觉得难受吗?”
钟延光默然,苏绿檀补了一句:“我想听实话。”
苏绿檀陈述的很客观,一般人听了,都不会觉得有不妥之处。
可钟延光的答案却是:“绿檀,我还难受。”
她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加重了,生怕她跑掉了一样,把她的手背握得有些发白。
忍住略微的疼痛感,苏绿檀道:“那现在,夫君肯告诉我,那日你抱我的时候,你这里,在想什么?”
苏绿檀腾出一只手,戳了下钟延光的心窝子。
钟延光低头看着心口上那根葱白的手指,声音沉沉道:“在想我父亲。”
这是钟延光头一次提起老侯爷钟振邦。
苏绿檀好奇地看着钟延光,微歪脑袋,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转了头,钟延光侧目看向窗边,透亮的花窗外白蒙蒙的一片,隐约能看得见一点矮树丛的影子,在窗户上勾勒出延绵起伏的轮廓,树梢突出的地方,像钟振邦生前惯用的那根长矛正竖立着。
钟延光轻吐一句:“我五岁之前,父母还很恩爱的……”
五岁那年,钟延光的父亲钟振邦尚且在世,也经常归家,与赵氏两人夫妻和睦,他五岁之后,夫妻二人关系,在赵氏每日的“几时出门,几时归家”和“这一两银子为何对不上账,你花哪里去了”类似的咄咄逼问下变得冷淡。
也是那个时候,钟振邦开始纳了第一个小妾,那个小妾是赵氏的陪嫁丫鬟翠微,温柔小意,轻声细语。从前只会出现在赵氏面前的笑容,从正房挪到了小妾的厢房中。
后来钟振邦不满足于一个小妾,接连纳了好几房妾,并且把原先的妾侍也从赵氏的厢房里迁出来,令僻了一间院子给她们住。
钟延光年幼懵懂,因三叔早就纳过妾,他对纳妾一事也不大明白有何不妥,只知道赵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不大高兴的时候,还会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事后再搂着他哭上一顿。他就像装废物的笸箩一样,要承受赵氏所有的坏情绪,同时课业也不能放松,也要接受钟振邦突如其来的考察,和敷衍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