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婷婷印象里，自己是第一次和金烈见面，第一次见面她就坐到服装店沙发上，等他从试衣间出来。职业装穿起来省事，男士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样式，跑来换生活装，金烈站着原地发了会儿蒙。单身狗没什么打扮的自觉，他私下里形象不差，但服装采购都是拜托给别人，没有亲自操心过。说是发蒙，他也就蒙了一会儿，看那些成年人穿来得体的衣服，都是一个样子，随手拿一套素净的就可以了。韩婷婷抬手从他身边捞起一件，向他抖了抖，问：“这件怎么样？”金烈索性就把选衣服这个工作交给她了。
两个人都是单身，平时的关系不算亲近，她亲自给他挑选衣服，说起来其实有点暧昧。但她做得很自然，似乎压根没考虑过会令旁人误会。他在里头换衣服，导购和韩婷婷闲聊，对方说“你男朋友真帅呀”，她便附和说“确实帅”。听语气不是故意含糊她和自己的关系，她那一句和说一加一等于二是一个调子。纯属是实话实说。
换好一套走出来，韩婷婷按着快门“咔嚓咔嚓”，他没反应过来，又往他怀里塞了一套。“导购小姐刚刚推荐了半天，你穿了看看。”说起来，是不想导购失望呢。金烈被她给忽视了，心里没遗憾，听话地又去换了。他在试衣间里试衣服，韩婷婷在外边和人家导购小姐搭话，要是有女朋友，大概也会是这么个场景。初恋之后，他以前没期待过和哪个女孩交往，被韩婷婷这么差使着当成现成的衣服架子，一点儿也不反感。“韩婷婷”确实又换了，和之前哪一个都不同，但他莫名地感到了一些熟悉。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心头隐隐的直觉。
现在即是永远。是高一那个韩婷婷给自己留下的告别。他没把她的信随身带着，但拍在了手机里，有时想她了就拿出来看一眼。那会儿其实没谈多久的恋爱，难过了一阵子，也就淡了。淡归淡，总是忘不了。一丝一缕，细弱得像要随时消失了，仍然顽固地长在心头。那股平淡，好像是在催眠他，要他忘记它其实有害。
“咔嚓咔嚓”。韩婷婷又拿镜头迎接他，这会儿把照片都翻出来给他看，问：“你觉得哪一套更满意？”照片滑到了头，好像她用手机这么久只在今天用上了照相功能。
都一样吧。本想要这么答，是实话，但听起来敷衍，他对比了两次试衣间出来她的反应，就说：“身上这一套就挺好的。”
他看准了韩婷婷的喜好，她自己都没发觉，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还没来得及再和韩婷婷说什么，她拉住人家导购妹子的手不放，连连说“你的眼光真不错呀”，把人家妹子哄得笑成一朵花。男装款式少，价钱比女装还贵，金烈身上这一套差不多就是普通工薪阶层一个月的工资，导购做了这一笔生意，笑迷迷的，随韩婷婷怎么拉她的手都乐淘淘。再过会儿，韩婷婷摸出手机，说道：“我能加你的kakao talk吗？”后面她说自己业余爱好摄影什么的，金烈都没顾上听，对韩婷婷勾搭妹子的实力着实有些目瞪口呆。
换下来的衣服由柜台叠好了装在手袋里，金烈提了两袋子衣服跟在韩婷婷后头出店门。她垂着头嘀嘀咕咕，冷不丁就转过身来，两个人前后相隔太近，几乎就要撞进他的怀里。他这头心脏突突跳了几记，那边韩婷婷下意识退半步，脑袋微微晃着，兴致上头，问：“这回去学校我给你拍一套照片呗？等挑好的洗出来了，到时候寄给你。”
“好……” 导购妹子被勾搭的套路，迟了这么一会儿落到自己身上，金烈还是接下了。
说是要拍一套照片，拿手机怎么都说不过去，到现在还在家附近转悠着，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韩婷婷往导航输了自家小区的地址。得回家拿相机呢。
大多数人都喜欢随手拍个照，尤其是在家人团聚和旅游两个时候。韩婷婷一样有这个习惯，胡乱拍了好多个世界，在某个世界里当了一回摄影师，拿了个不大不小的奖项，技术没出彩到让人惊艳，靠天时地利有过几个有名的作品。在这一行走得不深，她对单反也就停在实用那个水平，家里什么都是系统给准备的，找到相机坐回金烈车里，她才开始研究这台性能高到她见都没见过的相机。好在基础功能变化不到哪里去，快门她还会按，研究了一会儿就对着金烈练起了手。
“咔嚓咔嚓”。这个声，现在金烈听起来已经有种熟悉感。长大到现在，没拍过多少照片，手机相册里，随便翻几页八年就过去了，再翻下去就是回忆了。和“韩婷婷” 拍过不少合照，那时，即使不笑，仍能从眼底看出笑意来。韩婷婷此刻这个拍法，让金烈感到了难言的隐痛。
这么拍，谈不上回忆，更没有珍重。好不容易催眠自己，“她” 会回来，现实就立马在脸上打了一耳光。他是这种感觉，开着车，伸手拦住她。
“删了吧。”
韩婷婷没问为什么，他不喜欢那就开删。但删着删着，慢慢就干脆不起来。有几张光影配合得正好，将金烈拍成了画报，她按不下删除键。好几次举着相机要给他看，他抿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就说不出请求的话来。最后，决定偷偷昧下。
穿越到现在，除了笔记就没留下过什么，结束了就该忘记，所以从不带走什么。现在，她不必思考遗忘这项难题，单单记住就好。金烈把车停在校门口，让她先下来自己再去找停车位，下车前韩婷婷还紧赶慢赶拍了一张照片。世光高中的正门蒙着日光被车窗圈在里头，好像那是打破玻璃球之后剥开的内核，泛着光，又像是假的。
世光高中管理严格，学生统一都是住读，韩婷婷一看就是社会人士，根本就进不去。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事先应该和校长打个招呼再出发。有那一百万在前，进来缅怀“青春”总不是问题，要是校长心情好，说不准还会请她喝杯茶。现在别说喝茶了，她在外边站这一会儿，保安没来轰她已经很有素养。
“怎么不进去？”金烈停了车小跑过来，五个字就把韩婷婷问了个哑口无言。怎么不进去？因为不可能进去啊！
金烈拉住她的手，带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再又松开。保安没问话，就把他们放了进去，韩婷婷只觉得惊奇。世高的管理怎么可能那么松懈？吃惊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之前金烈说承办了校庆，业务往来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保安自然就允许他刷脸了。挑的这一天，正是学生们上课的日子，赶上他们课间休息，韩婷婷略微有些不自在。学校是学生的天地，她作为闯入者，对这种排斥感特别敏感。等到上课铃又响了，她的呼吸才慢慢恢复到往常。
“要不要去见校长？”
金烈的提议，韩婷婷不想接。出于礼貌，又免不了去客套一回。
“好。”这么说，脸上笑着，眼里其实在说“不好”。金烈自然又自然第二次拉住她的手，这回用力捏了捏，安抚道：“校长挺随和的。”
她大大咧咧坦坦荡荡，金烈是一样的坦荡，以至于两次牵手韩婷婷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金烈这么说，确实平复下她的一点浮躁，点点头也就让金烈带路，走去校长室了。
快到校长室门口了，她想起什么，偏头对金烈说：“答应了当我的模特，一会儿不能说不拍啊。”
给金烈拍照是她想做的，是快乐的事。拜访校长是不得不做的事，是不大快乐的事。韩婷婷想从金烈这里提前预约一点快乐，以此，在校长面前可以笑得更由衷一点。
金烈笑了笑，说：“好。”
好。就是好。听了心里陡然就开阔了许多。她抢在金烈之前敲响了办公室的门，等了一会儿迟迟等不到回应，拧开门一看，里头没人。
校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婷婷认不出，是金烈迎上去，直接这么点名了她的身份。韩婷婷跟着说了一句“校长好”，退到她身后，才坐到待客席。
之前的女校长换了，过几年又换了回来。和韩婷婷不是一点没见过，校长没认出她来，就一个金烈记得最深。
校长端庄地向韩婷婷笑笑，看儿子似的看一眼金烈，问：“你是金烈的女朋友吧？”
女朋友算不上，女性朋友倒确实是的。韩婷婷一时没想到怎么解释，愣了一会儿没见金烈否认，才补上一句，“不是。今天才见的，都有空就来学校逛逛。”
校长面上写着“不信”两个斗大的加粗字体，韩婷婷揉了揉太阳穴，点名金烈：“要不然你来解释解释？”
金烈噗嗤一笑，看似是对这个误会不以为意。但这个反应，反而让校长更吃定了两个人的关系。
好在，韩婷婷已经毕业，除了校庆，大概也就过来这一回。韩婷婷朝天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去计较。误会易结，不易解啊。
第89章 CH.03
“抱歉啊, 最近校长见到我总惦记着张罗相亲……”
哦。韩婷婷猜到金烈是故意误导校长，没想到是拿她当挡箭牌用的。低着头琢磨一会儿，怎么都不愿意这么轻松饶过金烈, 于是向他摇了摇两根手指, “我找到风景不错的地方，你再给我当两次模特。”
听起来就是一桩稳赔不赚的生意, 放在男女关系上，就简单到只是你来我往而已。韩婷婷……看起来对他有着十足的兴趣, 这个兴趣, 探究下去, 本质却还单纯。就和她先前在服装店勾搭小姑娘一样，见到长得好看身材又好的人就想哄来当模特。
单纯有单纯的好，也有它的不好。本来不太热衷的对象, 一旦摊开了说对你没什么想法，心里就有股说不来的别扭劲。金烈的情况更复杂一点，他不懂自己是惑于韩婷婷的外表，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反正没有理清, 也反正韩婷婷自动屏蔽了所有的暧昧，他待在她身边耐着性子研究自己的心情，似乎没什么不妥的。
韩婷婷给他拍照, 说要给他拍最自然的一面，所以呢，他在学校各个地方优哉游哉，她就在他身边上蹿下跳。时不时她没看仔细, 被周围什么障碍物给磕着了绊着了，没伤多严重光惹他笑。负伤的韩婷婷敬业地把着快门，就真有了点摄影师的派头，一见金烈笑，还一个劲夸他笑得好。这就更好笑了。
两个人这么折腾了接近两个小时，韩婷婷才向金烈摆摆手，说不拍了。一个状态维持了这么久，又不是什么专业的模特，这会儿听到“结束”两个字，金烈没撑住往附近的台阶坐下休息。倒是韩婷婷，拍了点照片和打了鸡血似的，这会儿一边检查，笑得比两个小时前还要抖擞。自己闷声不响把照片筛选了一轮，残的次的都删除了，韩婷婷把相机递到金烈面前，说：“喏，模特，你来自己看看。”
金烈接过来，韩婷婷给他指了指浏览照片应该按哪几个按钮，没管地上干不干净，一样坐下休息。韩婷婷把合格的照片都留了下来，金烈一张一张看过去，拍摄过程那么随意且不严肃，镜头之下却给人迷惑。她拍的照片，仿佛装了浓烈的爱意，每一次抓拍都如同爱抚，刚刚好能摄下爱人最完美的一个角度一个瞬间。金烈摇了摇头，心说这都是幻觉，手指没停，照片看到眼睛疼，想要把相机还回去，金烈捧着相机的手顿了顿。
他翻到了刚才韩婷婷在车上给他拍的照片，一共三张，每一张，都好像画了妆打好灯光才能拍出的效果。看着照片里的自己，金烈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又突突跳得厉害。镜头里，自己根本不在笑，但他居然能看出来，背后拍照的那个人在笑。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很愉快。”那时这么写给韩婷婷，没想过有一天，彼此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关联。他不笑的时候，她依然很快乐。这时就觉得嫉妒。
把和她度过的日子又快速咀嚼一遍，金烈想到什么似的，问她：“你的中文进步很大。”
这话说的，她是中国人，难道她的中文还能比不过他？韩婷婷回看一眼，说道：“我的中文本来就挺好啊。”
本来就好？这可就大错特错。韩婷婷是华裔，从小在韩国长大，中文水平并不好，当初他也是后来才想通和他恋爱的那个韩婷婷并不是本尊的。现在“韩婷婷”接他的电话，会说中文了，内里又是纯纯粹粹中国人的芯子。
金烈问：“那你读中文书刊完全不存在困难吧？”
金烈问到这里，韩婷婷发觉自己可能是露出马脚了。太相信系统，她还不想面对现实，向金烈反问一句：“怎么突然这么问？”把他的话堵住，就当已经侥幸圆了过去。
金烈还想说什么，韩婷婷抬头望了望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转折生硬，和直说“我有鬼”效果接近。
韩婷婷在拍摄之前已经和他约好了下回和下下回的拍摄，这一次分道扬镳，并不是江湖不见。她明显地不想费什么口舌，他就由她含糊过去。
前往世光，那一路上韩婷婷都在钻研相机，回去的车上，她就安静了很多。不是打了鸡血就不会累，被车子颠了一分钟没到她就歪着脖子睡着了。脑袋偶尔还卡在奇怪的方位，金烈开着车时不时还得腾手给她调整一下睡姿。她的睡法，看着就得落枕。
导航上有记录，没再问韩婷婷她家的住址，金烈一样把她送到了家门口。一连喊了几声都喊不醒她，卸了劲想直接把她扛上楼，刚捞住她的两只胳膊，被她一脑门直撞到鼻梁。睡得迷迷糊糊，韩婷婷当自己是正当防卫呢，把金烈鼻子撞疼了自己嘤嘤嘤。等视线清明了，发现这是闯完祸了，她拆了安全带，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认错的态度诚恳得不得了。
结果就是，自己待了一个小时没到的家，韩婷婷得请金烈上门坐坐。拿来应急箱给金烈做完消毒，她松一口气准备要赶人了，金烈往沙发上靠了靠。
“口渴。”
你口渴，我这会儿瞧着你心累啊。终归是自己一时不慎惹来的事，抱怨的资格都没有。金烈鼻梁红肿着，没说她半句的不好，韩婷婷回头看他一眼，摸到厨房端了一杯凉白开过来。金烈拿起来喝得和蜜糖一样，要不是她自己亲手倒的，都想拐回厨房偷偷尝一口。
再见两个字，这会儿等同天籁。送走金烈，关上大门，韩婷婷窝在厨房真给自己倒了杯一模一样的开水。出门前喝过一口，当时还嫌弃里头的消毒水味道，韩婷婷喝了一口，嘴里确实有一股甘甜。累了一天，鼓囊囊的肚皮瘪回原型了，茶泡饭一样能吃得有滋有味，喝个开水嘴里泛甜，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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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热水澡，韩婷婷在床上趴得四仰八叉，开着笔电放着电视剧，一边在床上滚来滚去，假装自己在奋力运动。白天想着什么工作都做过了，这辈子就歇歇吧，先停下来给疲倦的心灵放个假，想做什么还有的是时间去想。
白天东奔西走没觉得，到了晚上，韩婷婷是真的感到了无聊。会生出投降的心思，以为随便做什么，不要无所事事就好。但随便做什么，和无所事事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她意识到了时间是有限的，反而乱了方寸，陷在没头没脑单晓得“一定要成就什么”的陷阱里。这么一回想，白天的时间反而更富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