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捂脸大笑
时间:2018-07-05 08:39:15

  坐在殿中的老妇人抬起头,颇为讶异的问道:“巫瞳呢?”
  她正是公子婴齐之母,先王随夫人,这些天正被失眠之症折磨,才来宫中求诊。巫瞳乃是楚王信重的大巫,也是她指明要点的巫医。
  “巫瞳有事,换吾来治。”楚子苓顿了顿,“吾名,巫苓。”
  随夫人听闻这名,面上愠色才稍稍平息,开口问道:“可是治好季芈的大巫?”
  “正是。”楚子苓并不自夸,简单作答。
  见状,随夫人才放下心来,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着装,问道:“大巫可要先更衣?”
  这样的衣着,看来在宫中确实不怎么合适了。楚子苓伸手拔掉灵九簪,散发于肩:“如此即可。”
  将信将疑的看了楚子苓一眼,随夫人才重新正坐,让这新巫坐在自己身边。
  看了看那老妪蜡黄面色,青黑眼底,楚子苓道:“请伸手,吾要探……鬼。”
  没说探脉,反说探鬼,倒是让随夫人多信几分,伸出干瘦的腕子,让楚子苓搭上手指。摸了摸脉,楚子苓便道:“夫人可是多梦善惊,时寐时醒,体乏眩晕?”
  没想到这巫医能一口道破,随夫人喜道:“正是!前日起,吾便被邪鬼所扰,只要睡下就入梦来。”
  这是痰火内扰,至心神不宁。楚子苓没有点破,只是问随夫人这几日吃了些什么,有无烦心之事,听她一一作答,才确定是思虑过伤,饮食不节,便道:“吾需用针刺鬼,还请夫人解衣,下人回避。”
  大巫施法,很少会留人旁观,随夫人不疑有他,让侍候的三名婢子都退了出去。蒹葭亲手帮她解开衣裙。楚子苓则取出了毫针,再次握住病人的手腕:“吾会行针,先封鬼去路,再刺它出体。”
  说着,她不给对方迟疑的时间,便用金针直刺手腕神门穴,足上内庭穴。
  针刺入肉中,却不流血,反而有种胀麻之感,如蚂虫徐爬。随夫人惊道:“汝可是刺到鬼了?!”
  两穴都用泄法,患者得气才有会反应。楚子苓不答,反倒转到她身后,又在背后心俞穴下针。此穴才是治病主穴,可壮心安神。
  背心一阵刺痒,随夫人忍不住“啊呀”一声。
  “请夫人噤声,免扰鬼神。”
  身后传来那大巫沉稳声音,随夫人赶忙闭口,只任对方刺针。如此约莫过了两刻,那大巫才收了金针法术。
  “夫人体内邪鬼已被镇住,隔日再来,七次可愈。还请夫人斋戒,每日在正午时分绕屋行走一周,切不可怠慢。”这病需要睡前少食油腻,适当锻炼,舒缓心神,楚子苓只思索片刻,就编出了这么套说辞。
  然而随夫人却奉若圭臬,连连道:“大巫法力果真高深,吾记下了!”
  施针的效果,还是极为明显的,不多时,随夫人就觉困倦。楚子苓也没让她立刻就走,而是让几位婢女入内,伺候她先睡下。若是此时有些安神的药物就更好了,不过楚子苓手头缺药,只是命蒹葭寻了些柏枝,架在炉上熏烤,让淡淡柏香飘散室内。
  许是失眠良久,随夫人竟小憩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转醒。发现自己真的没在被恶鬼惊扰,她喜的脸上皱纹都展了几分:“多谢大巫,老朽后日再来。”
  身为大巫,楚子苓可不该起身相送。看着那老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了殿门,才松了口气。
  回过头,就见蒹葭双眼发亮,兴奋异常。这“演技”还说的过去吗?楚子苓笑了笑,只是笑容未能进入眼底,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第30章 
  “那巫苓,只用金针就治好了邪鬼扰梦?”听到禀报,樊姬也略带好奇。邪鬼入梦,向来是难治的病症,就算大巫诊治,也要数次祈祝,汤药不断。未曾想,还有针刺一途。
  “行针后,随夫人便有困意,一觉无梦。不过听闻痊愈,还要半月时间。”下首,巫瞳正襟危坐,倒是没了平日散漫。
  “奇哉!”樊姬叹道,想了想,又微微摇头,“刺鬼毕竟凶险,不宜用在大王身上。”
  巫苓非楚国之巫,又因落水,忘了身世来历。这样的人,怎能轻信?非只金针,汤药也不能轻用。
  知道王妃的顾虑,巫瞳颔首:“若那巫苓使出其他本事,鄙会禀告王后。”
  “如此甚好。”樊姬笑道,“若老夫人病愈,也是好事。左尹近日同申公不睦,惹得大王烦心。老夫人病愈,左尹当感恩才是。”
  左尹公子婴齐乃是楚王之弟,而申公巫则是楚王信重之人,两人频频相争,总是不妥。所以樊姬才想出这个主意。只要治好随夫人,公子婴齐心怀感念,就不会再在大王面前与申公相争了。
  朝政之事,不是巫者可以置喙的,巫瞳只端坐原处,并不插嘴。因换了衣衫,长发齐整,被素绢掩住半边的面孔,看起来竟又俊美几分。
  如此美人,自然惹人注目。说完正事,樊姬又笑问:“汝同那巫苓,可行好事?”
  巫瞳面色不改:“此姝似宋人。”
  宋人最是古板,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未成。樊姬不由讶然,复又掩口轻笑:“不必急于一时。那两名巫婢就要生产了,予看这次,定能生下巫子。届时要好生教养,效命君王。”
  巫瞳唇边露出浅淡笑容,躬身应是。
  又吩咐了几句祭日之事,巫瞳才缓缓退出大殿。没等仆童搀扶,他便向前走去,只是步伐不比平日,更缓更迟,犹若真正的盲者。日头高悬,耀光夺目,走在这里,他是不能视物的,就算隔着白纱也不能。然而熟悉的黑暗,却无法给他安宁,连步伐都似被泥沼拖曳,直欲深陷。
  总归,是命定之事。
  “大巫,奴在此……”
  一个提醒的声音,打断了巫瞳的思绪,他抬手搭在仆童肩上,被引领着走出一段后,突然道:“把乘云锦,给巫苓送去。”
  仆童一惊:“那不是前代瞳师留给大巫的吗?怎要送人?”
  巫瞳并未作答,只是转过脸,望向那仆童。被这无声的凝视逼得额上冒汗,仆童赶忙道:“奴这就送去。”
  巫瞳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带路。那宛如被拖曳的脚步,也渐渐变得的轻快起来。
  ※※※
  “这是巫瞳送来的?”今天又是给随夫人针灸的日子,楚子苓出诊归来后,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屏风上的那件锦衣。
  那是件颇为华美的锦衣,染作赭色,上面绣了红、黑、牙白三色云纹,用金线勾勒。云纹卷曲交叠,如被狂风吹拂,神秘灵动,让人挪不开视线。自来到楚国后,楚子苓也收到过不少锦缎作为诊金,却从未有这般绚烂的。
  蒹葭看起来束手束脚,似不太敢碰那锦衣,只压低声音道:“女郎,难不成那巫瞳心悦于你?”
  心悦?楚子苓并没有这感觉。在她看来,那巫瞳状若放纵,实则冷情,不论对人对己,都有种超脱的漠然。况且在眼疾遗传这件事上,她还得罪了那人数次。这样的人,不使绊子就不错了,又岂会轻易对她倾心。
  那送这件锦衣,又为的是什么?
  思索片刻,楚子苓突然问道:“祭祀是什么时候?”
  她记得刚来这个小院时,引路的宫人曾说,楚王每旬会来这里一次,祛病驱邪,施法祭祀。距离那日,还有多久?
  “就在两日后。”仆从倒也打探的清楚,立刻回道。
  “后日……”楚子苓再次把目光挪到了那锦衣上,也想起了前几天巫瞳说给她的那些。送她这件锦衣,是想她在祭祀时穿上吗?如此绚丽的衣裳,加上浓妆华饰,是不是能吸引更多人,乃至楚王的视线呢?
  可这对于她而言,是好是坏?
  想起了入宫时见到的王妃樊姬,楚子苓突然觉得,做个出头橼子不是个好主意。
  “把这锦衣好好收起了。”楚子苓对蒹葭道。
  “女郎不穿上试试吗?”蒹葭讶然。如此华美的衣裳,定能为女郎增色啊!
  “不必。”楚子苓答得干脆,“从箱笼里取件暗色的,祭祀需庄重一些。”
  这倒是个无从反驳的理由,蒹葭赶忙打开箱笼,翻找起来。
  又看了那锦衣一眼,楚子苓叹了口气。祭祀似乎只能巫者介入,根本没有宫人能教她礼仪。而那个本该教她的人,又送来这样一件让人不放心的衣衫。届时,她该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那传说中的楚庄王呢?
  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
  被人买下,过了数日,伯弥才缓缓回魂。重新穿起了衣衫,梳理了长发,可是昔日自傲,早已荡然无存。
  痛入骨髓的殴打,颜面无存的羞辱,让她牢牢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她不过是个舞伎,是家主玩物,切不能生出忤逆心思。有一屋安身,一饭饱腹,足矣。
  买下她的,不知是哪家卿士。院落宽阔,妾婢服锦,显是大族。伯弥被人安排进了乐伎之中,也改了名姓,唤作“绿腰”。在楚、齐、越、卫诸国佳丽中,她这么个郑女,也不再惹人瞩目。如此,再好不过……
  “家主归来!”
  一声长长通传,让庭中奴婢全都匍匐下拜。伯弥也扑倒在尘埃中,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就见一双舄履,自面前踏过,绝尘而去。
  长长组佩从腰间垂下,先玉环,后玉璜,杂以珑、琥为饰。若是走得急了,便会发出玎玲玉响,是为不礼。然而那佩玉之人走的极稳,玉佩轻摇,却不作声,更显君子端方。
  走到堂前,在阶下除履,屈巫入了后堂,在主位落座。脊背挺直,身形如松,即便年过三旬,也依旧英武堂堂。不过身边婢子,无一人敢献媚。早就侯在一旁的亲随,赶忙上前:“启禀家主,左尹之母已入宫治病。”
  听到这消息,屈巫只是淡淡道:“小君好手段。”
  这的确是樊姬会用的手腕。以治愈随夫人为由,缓和公子婴齐的怒火,使他不再向君上状告。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宠臣”不就逃过一劫?如此两全其美,倒是颇有当年文王息夫人之遗风。
  不过这是好事,屈巫思索片刻,又道:“可是巫瞳施术?”
  巫瞳乃楚宫世代向传的大巫,只为君王效命。怕也只有请出巫瞳诊治,才能安抚公子婴齐。
  谁料那亲随摇了摇头:“并非巫瞳,而是新入宫的巫苓。”
  “治好季芈的巫苓?”楚国朝堂,哪有不透风的秘密,屈巫立刻想到了那个新出现神巫。来历不明,又术法惊人,还是被公子侧献入宫中的。
  公子侧胆小怕事,好色贪功,怎么会突然献一个巫医入宫?现在巫苓又治好了随夫人,怕也搭上了公子婴齐。这两位公子,都与他不睦,其中是否藏了暗着?
  不过即便有阴谋诡计,他也不惧。马上便是祭日,身为县公,屈巫是也有资格列席的。只要看上一看,便知那巫苓是何打算了。若是想谄媚君上,祸乱朝纲,他可不会置之不理。
  “摆饭吧。”不再想这些,屈巫恢复平静神色,吩咐用饭。那些跪伏在地的奴婢、乐伎再次忙碌起来。
  ※※※
  “女郎,这样可好?”蒹葭举起铜镜,让楚子苓细看脸上妆容。
  这还是她来到楚国后,第一次化妆,不过装扮用得并非胭脂水粉,而是朱砂炭墨。
  只见清亮的铜镜上,倒影出一人。额上点细细一道红线,犹如一针血痕,眼底涂厚重乌色,顺着眼尾蜿蜒,没入眉鬓,面颊也绘了纹路,不算夸张,但也足能让旁人辨不出真容。
  楚子苓也算见过几个巫者,每个都要在脸上涂抹一通。倒是巫瞳,从未如此,也不知是宫中惯例,还是有那双蓝眸就足够了。不过此刻,就算她想找巫瞳,也找不到了。这人乃主祭之一,早早就去了中庭。
  不管了,反正伺候巫瞳的仆从说了,大部分巫者只能跪在阶下,为王上祝祷。她这样的小角色,应当也没多少人关注,只要随大流,低调行事就行。
  抚了抚编在发中的杂羽,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暗色宽袍,确定极不惹眼后,楚子苓才跟在宫人身后,前往祭祀的中庭。
  走了好长一段路,一个巨大的广场方才出现在面前。场中,立着一座高台,台上有大殿,四面敞开,无门无扉,只有几根大柱立在四角,熊熊火盆,早已在殿前点燃。
  天色将晚,火光积聚,庭中反倒黯淡几分。楚子苓在宫人的引领下,跪在了庭院一角,身边都是跟她相差无几的巫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奇装异服,脸绘彩纹。其中不乏鲜亮醒目者,更多却阴沉晦暗,与她相差无几。
  这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楚子苓安安稳稳的跪在那里,几乎融入了阴影之中。
  不知跪了多长久,当最后一缕残阳也隐没不见,鼓声响起。
 
 
第31章 
  那不是普通的牛皮战鼓,而是铜鼓,浑厚沉闷,似从九天传来。它也响了九声,声若雷霆,震慑心魂。九声鼓毕,再无人言,一声长而尖锐的声音,打破了篝火的跳跃,响彻庭中。
  “迎灵修!”
  随着那声音,宛若劲风吹过草丛,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楚子苓也低下了头,让前额紧紧贴住冰冷的石板。悠远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一下一下敲在心间,那位大楚的“灵修”,是否也正踩着鼓声,迈上高台?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方歇,号声又起,在这蛮兽低鸣般的瘆人号声中,所有人重新坐直了身形。楚子苓也抬起头来,只一眼,就看到了高台上那火红身影。
  那定是楚王!
  不用任何人指点,楚子苓心中已有明悟。那人身形高壮,须发皆散,一身赤红长袍上绣着凤鸟,比殿前燃烧的篝火还要耀眼。在这一刻,没人在乎他的长相,没人留意他的年龄,只被那磅薄威势压倒,不敢逼视。
  楚子苓也未曾多看,只是一瞥,就垂下了眼帘。这头发花白的男人,就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问鼎中原”的楚庄王吗?她原本该猜到的。毕竟见过王子罢,也见过王妃樊姬,庄王又怎么可能年轻?这跟脑中臆测的英武形象有些差别,却又奇异的重合在一处,让她生出了些英雄白头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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