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阶下脱去鞋袜,赤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楚子苓随宫人走入了大殿。拜见尊者,需要“趋步”,也就是用步幅略小的碎步快步上前,以示恭敬。这步法,楚子苓现学现卖,姿态自然比前面宫人相去甚远,到了殿内,还未看清座上人,便要俯身拜倒。这一拜,既稽首大礼,双腿并拢,左手按在右手之上,一叩到地。
“巫苓参见小君。”并不算很大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回答她的,不是“平身”之类的话语。面前主座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抬起头来。”
她用的是雅言,楚子苓缓缓直起身,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凤鸟菱格纹深衣的中年美妇,端坐其上。可能是保养得当,不太能分辨年龄,一双凤目倒是颇有威仪,就这么平静的注视着自己。
也许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满意的东西,那妇人微微颔首:“汝是救了季芈之人?”
“正是。”楚子苓的雅言算不上精通,只能平直答道。
如此毫不谦逊的回答,让那妇人觉得有趣,又问道:“汝善驱鬼?治小儿、妇人疾?”
这是献上她的人的说法吗?楚子苓微微颔首:“会治。”
“旁的呢?”那妇人又问。
“亦略知。”楚子苓答的含糊。
那妇人皱了皱眉,复又笑道:“果真不是楚人。汝来自何方?师承何人?”
“曾落水,记不得了。”这也是楚子苓对外的一贯说法,她确实没法发给自己编出个合情合理的出身。
“也是可怜。”那女子轻叹一声,沉思片刻,才道,“汝就住在巫瞳院中吧。”
并不清楚巫瞳是谁,不过楚子苓还是再拜谢恩。那妇人也不留她,挥了挥手,宫人就带着楚子苓退了下去。
这就完了?直到再次看到天光,楚子苓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一旁宫人。那宫人微微一笑:“大巫这边请。”
说着,她迈步,再次带起路来。
殿内,一旁侍奉的傅姆道:“小君可是不疑了?”
樊姬一哂:“虽是巫,却无淫邪之气。留下也无妨。”
推荐大巫给王,也算常有。但是年轻女子入宫,终究有些顾虑。这可不是诸侯、卿士之女,而是通鬼神的巫者,若是给王下咒,怕是会惹出祸患。因而樊姬才会先传她来见。不过一见之下,猜忌立刻消散不见。那女子颇有些傲气,也无妖媚之姿,兼之自陈善治小儿、妇人疾,大可以让她留在后宫,专为夫人、王子们诊治。如此一来,不就万无一失了?
傅姆笑着应是,心中却也是明白。王妃把她跟巫瞳安排在一处,怕也抱了些心思。毕竟是个能治好失心之症的神巫啊。若能留住,也是好事一件。
话题只是一点,就绕了开去,两人又闲谈起宫内杂务。
※※※
宫中不能驾车,楚子苓紧紧跟在宫人身后,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来到了一处偏僻院落。
“此乃群巫居所,王上一旬也会前来一次。小君有命,大巫可与巫瞳比邻……”那宫人语声一顿,竟显出些艳羡,“巫瞳乃是王上信重之人,大巫自可多多结交。”
这巫瞳身份似乎不低,楚子苓有些吃不准王妃的意思,此刻也只能点了点头,随那宫人走进了小院。这院落面积不大,居中是个大屋子,旁边还有下人住的小房,若是与人同住,怕是没多少私密空间,楚子苓的心更提起了一点,连脚步都慢了少许。
应当是有人通传过了,但是院落的主人并未出门迎接。直到楚子苓和那宫人在前堂坐定,才有一人从内室转了出来。
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个子不算很高,比例却极好,腿长胸阔,散发及腰。明明已是深秋,他身上依旧只穿件单衣,用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身上,胸膛倒露出了大半。更奇异的,是他脸上绑着条丝绦,遮住了双眼,却连根手杖也未持,就那么赤着足,大步走来。
“大巫!”见到来人,那宫人发出欣喜呼唤。
也是此刻,楚子苓才看清那人长相。就算遮了双目,那也是一张颇为英俊的面孔。鼻梁挺直,唇角微翘,乍一看去似笑非笑。偏生这样的上佳容貌,被宽绸遮去大半,让人在怜惜之余,也生出些好奇。想看那宽带之下,该是如何一双眼眸?
宫人的耳根已微微发红,柔声道:“这是刚入宫的巫医,名唤巫苓,只会雅言,不会楚语。小君吩咐,让她住在此间,还要托大巫照料。”
“汝是巫医?”虽然遮着眼,那男人却似能视物般直直盯着楚子苓,冷声道,“未曾想,还有只会雅言的巫者。”
他语声中的轻蔑,甚至都不消遮掩。怕两人争执,那宫人赶忙道:“大巫慎言。巫苓可治好了失心之症呢……”
楚子苓没有辩解,也未曾接话,只是看了对方片刻,突然问道:“你可是患了眼疾?”
她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却也大致知晓楚地巫医的命名习惯。巫齿齿黑,巫汤善药,那么这巫瞳,必然双眼跟常人有异。偏偏他走路时的姿态,全不像曾经失明的人。那么蒙上布带,是不是因为眼疾呢?比如白内障,青光眼这种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疾病?
这一问,未尝没有打开局面的想法,谁料那宫人惊愕的以手掩口,而对面那俊美男子,也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并不温文。
“汝不知,吾这双眼?”他问的很轻,在问出口的同时,也抬起了手,扯开了脑后结扣。那条丝绦,轻轻从他面上飘下。
“啊!”身后有人发出了压抑的惊呼,还有更多控制不住的抽气声。
身为奴婢,如此失礼,足以让她们送命,然而楚子苓却不得不承认,想要压住惊呼,并不容易。面前那男人睁开了眼,那是双不会折损他容貌的丹凤眼,狭而长,内勾外翘,似有神光。然而这双眼的眸子,却不是漆黑浅褐,而是蓝色的,丝毫没有杂色,幽深清透,洞穿心魂。
这巫瞳,竟然有双蓝眸!
此刻,就连楚子苓都惊讶于他这异于常人的双眼。毕竟除了蓝眸之外,他身上没有分毫异国血统的迹象,更别提这里是楚国,是距离海洋和沙漠都十分遥远的内陆,怎么可能出现欧洲混血?
不,不对。一惊之后,楚子苓突然皱了眉:“你可是白天不能视物?”
这下,轮到一旁宫人惊讶了:“巫苓知大巫只能夜视?”
一句话,就给出了足够多的提示,楚子苓在心底轻叹,已经猜出了蓝眸的来历。在遗传学中,有两种疾病能造成这样的结果。一者是瓦登伯革氏症候群,乃是染色体异变,导致标志性的玻璃蓝眼和额前白发,不过此种病症,视力不会出现异常,反而容易诱发听力障碍。另一种,则是眼型白化病了。不同于普通白化病,这种病症只会出现在眼底,导致色素从虹膜消失,亦有可能呈现出一种极浅的蓝色,美则美矣,却使得病人眼球震颤,视力极差,不能见光,反倒是夜视力大幅增强。而这种病,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社会也会被当作是妖物附身。
一个有着这种遗传疾病的人,能被当成是大巫,已是幸事。
见那朦胧身影不惧不退,似乎并不把这双妖瞳放在心上。天色未暗,目不能视,唯能凭声音辨人的巫瞳,忽觉心头火起,直直问道:“这眼,汝可能治?”
楚子苓摇了摇头:“天生如此,无药可医。而且……”她顿了顿,“……会传到你的子嗣身上。”
这下,满堂无一人能言。
巫瞳也没回话,只用那双有些渗人的蓝眸盯了她片刻,便飞快系上丝带,起身就走。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远远扔来句话:“让她住远些,莫扰吾施法!”
那宫人不免也有些尴尬:“巫瞳平日不是这性子的,大巫莫怪。”
她又有什么可怪的呢?王妃安排她跟这么个美男子住一起,怕也不是巧合。这冷言冷语,反倒比一上来就亲切热情,更让她安心。
既然巫瞳已经开口,宫人也不敢怠慢,寻了一间距巫瞳最远的房间,安排楚子苓住下,就退了出去。
“女郎,那大巫好生可怖……真要住在此处吗?”等人都走了,蒹葭才颤巍巍问道。她也曾被那巫者的长相吸引,但是一双鬼眸,实在骇人!
“他只是……”楚子苓本想说这是种疾病,却又临时改口,“……只是上苍恩赐,不必惧怕。”
她的话,别说对蒹葭,就是跟来的几个郑人,也松了口气。随后几人麻利的摆放起楚子苓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
只可惜,几个药箱、些许钱帛,如何能摆满这奢华而冰冷的大屋?压住心底不安,楚子苓强迫自己继续学起了雅言,楚语。
第29章
夜幕低垂,灯火俱熄,楚子苓躺在榻上,却未合眼。大屋空旷,小院寂静,那古怪声响也传的极远,似低泣也似娇吟,隐隐约约,时断时续,令人烦躁辗转。
果真又来了,楚子苓在心底叹了一声。这几日,她一直待在小院,没有病人登门,也见不到外人,甚至连巫瞳都未曾露面。然而每到夜里,她都能清楚的“听到”这个室友。曼声哦吟,缠绵笙歌,又岂是区区几道墙能拦下的?
“女郎,你可睡了?”枕边,传来了个略带羞意的声音。
楚子苓只“嗯”了一声,答得含糊。蒹葭却兴奋的凑了上来:“奴偷偷看了,今日又是不同女子。”
这里可是楚宫,侍奉的都是寺人,竟还有人夜夜如此,蒹葭如何能不好奇?
见对方不答,蒹葭又飞快补了一句:“那巫瞳怕是没摘丝绦,难怪如此多人自荐枕席。”
那人模样俊秀,只要不露出鬼瞳,还不知多少女人趋之若鹜呢。对于这判断,蒹葭很是自信。
她说的欲欲跃试,楚子苓却轻声道:“跟他不行。”
蒹葭楞了一下,脸上顿时绯红:“奴可没想过!奴心悦田郎!”
楚子苓没搭理她这剖白,只是强调了一句:“不是他就行。”
不知女郎为何这么在意,又全不信她,蒹葭嘟着嘴躺了回去,也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直至朦胧睡去。
第二日,依旧是学习楚宫常识。给楚子苓讲解的,是个随她前来的郑府仆妇,楚语十分精通,说起礼仪典故也颇为熟稔。
“楚王乃帝高阳之后,先祖任帝高辛之火正,主天地火,光融天下,故曰‘祝融’。楚国多‘灵官’,掌史、卜、龟、祝、筮等,历代楚王皆为巫长,号令群巫,称‘灵’……“
“‘灵修’。”一个楚音,打断了妇人的絮叨,就见巫瞳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几日不见,那人仍旧衣衫不整,似刚从榻上起身。然他夜夜宣淫,早就被屋中人听了个遍,几个婢女只是见他,就羞红了面颊。
巫瞳也不管旁人,轻纱遮目仍一步不差,径直走到了楚子苓身边,大方落座。当然,是箕坐,加之那身衣衫,几乎能看清不雅之处。
这无理举动,却未曾惹恼楚子苓,她只是反问一句:“何时称‘灵修’?”
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称楚王为“王”或者“君”,从未有人称他“灵修”。不过既然巫瞳提起,应非虚言。
宽纱蔽目,自然也看不到巫瞳挑起的眉峰,他的脸向楚子苓的方向偏了偏,似想看清她的神情,片刻后,方道:“自是祭祀之时。王通灵,左执鬼中,右执殇宫,统领众鬼,是为灵巫。”
这就有些超出楚子苓的想象了。难不成楚王不止是政治领袖,也是宗教领袖,楚国乃是政教合一的国体?无怪楚地如此重巫。想了想,她又问道:“祭祀,可是一旬一次?”
听到这话,不知怎地,巫瞳忽的笑了:“汝想去?如此不行。”
说着,他竟然伸出了手,悬在楚子苓面前,虚虚勾画:“额点朱,眼抹炭,发编珠贝,着锦绣衣,才像个巫……”
那人手指移动的并不很快,不像是注视着她描述,倒像是用指尖摸索。蒙着纱,又有眼疾,也许他能看到的确实不多。
楚子苓皱了皱眉,有点不适应这暧昧的亲昵,干巴巴问道:“需像个巫?”
“汝非巫吗?”巫瞳反问。
楚子苓哑然。她确实是“巫”了,而且只能以“巫”的身份活下来。也许,她该入乡随俗……
然而这片刻无言,似取悦了巫瞳,他突然倾身,在楚子苓耳边低语:“或让吾亲自教汝……”
他的声音本就极具磁性,如此耳语,更是撩人。淡淡的烟烛气息,混着幽暗香气,隐隐飘来,似要侵占掠夺,惑她心神。楚子苓条件反射的躲开了,侧身远离。
“汝不喜床榻之欢?”终于激起了那女子的反应,巫瞳勾唇浅笑。
“我不想生出蓝眸的孩儿。”楚子苓平静答道。
这一声,就像一掌,甩在了巫瞳脸上,让他的身影都微微僵滞。看着那人凝固的笑容,楚子苓轻叹一声:“只要是你的血骨,不论男女,总会有人染上,这是命定之事。”
她没有仔细学过遗传学,但是基本常识还是懂得。而且这种呈蓝瞳的眼型白化病,似乎只有男孩才会显性。若是生出其他瞳色,乃至红眸呢?那些无辜的孩子还能活下来吗?
巫瞳缓缓直起了身,脸上笑意已退了个干净:“既是命定,何不顺天?”
这是顺天吗?像个牲口一样,在女人腹中播种,只为得到另一个如他一般的男婴。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那“灵修”之意?一想到这里,那夜夜笙歌,听来也让人齿冷。
见她不答,巫瞳却也未再次追问,反而淡淡道:“公子婴齐之母有失眠之症,汝可能治?”
楚子苓一愣,怎么突然给她介绍起了病患?还是试探,还是报复?然而治病的机会,她并不愿错过,唯有治好病人,能让她在这楚宫里立足。只是失眠罢了,楚子苓点头:“能。”
“人在前殿。”巫瞳撂下这句话,就起身而去。
他来,只是想说这句吗?楚子苓实难猜测巫瞳的目的,然而此刻不是纠结的时候。她立刻带上蒹葭,前往位于小院之外,那个她一直未曾踏足的殿宇。这里似乎是一处专供巫医诊治的场所,刚走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