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南满怀感激地道了声谢,林泷倒也没客气地承下,视线一偏见卫简满脸不认同的模样又气不打一处来,“现在还只是我的猜测,一确定我就立刻告诉你,这么多年你都等下来了,还差这一时半刻吗?!”
隐在被子下的手紧握成拳,扯动着手腕上的伤口带出阵阵细密尖锐的痛,卫简咬了咬牙,“有劳师兄。”
林泷面色稍稍缓和,淡淡嗯了一声,出门时不忘给他们带上了房门。
沈舒南没有开口问什么,片刻后,卫简发觉自己在被子里的拳头被轻轻包裹住了。握紧的拳头缓缓打开,舒展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卫简用另一只手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了多半张脸,一张口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下传出来。
“二十年前,我爹奉命出兵漠北,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将龙丹部的大军驱逐至草原深处,漠北汗廷为表诚意,与大虞互递了十年停战的盟约,梁首辅上表为我爹请功,称为这一战开启了大虞北境真正的安定局面。皇上甚至连封赏的诏书都加盖好了大印,可就在我爹启程回京述职受赏的路上,途经藏良山下一个小县城时,竟染上了疫病……”
沈舒南蓦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两日来卫简承受着怎样的心理压力,以及刚刚意识朦胧时为何会突然提及她的父亲。
卫简反而安慰地反握了他两下,继续道:“放心吧,我还撑得住。其实,我原本还有个双生的哥哥,爹出事的时候我们才三岁,不过我记事早,对当时的情形还有些印象。因为疫病的关系,父亲的遗物都随着他被焚烧殆尽,陛下恩准,让人带回了爹的骨灰下葬,可就在葬礼结束后当晚,我和哥哥就突然发起了高热,病情来势汹汹,我被烧得迷迷糊糊,很快连耳边的声音都辨不清楚了,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我和哥哥竟也染上了疫病,幸亏行医经过京城的元一大师出手,才保下了我这条小命。但是哥哥却没有我这般幸运。先后失去爹和哥哥,我娘受到的打击太大,竟然一时失了魂,将我认作了哥哥。”
沈舒南从未听过威远侯和广阳公主还有卫简之外的孩儿,威远侯过世,卫简的哥哥便是承续其香火的唯一嫡子,他的夭折,广阳公主痛失爱子的同时,也哀恸着威远侯一脉就此断绝。这对极为注重香火传承的世家来说自然是沉重的打击。
“从此,你就代替了你哥哥的身份?”沈舒南的声音有些发堵。家逢巨变,广阳公主痛失夫君爱子,可卫简也同样失去了父亲和兄长,除此之外,她还要面对失常的母亲和顶着兄长的身份活着的自己。三岁的孩童,恐怕当时她甚至都懵懂地不知道将来要承受怎样的代价!只要这么一想,沈舒南就不由得对那个替卫简做决定的人心生怨念。
卫简察觉到他的这股怨念,心里一暖,道:“我说过,我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些,三岁上的事不少都还记得。是我自己恳求祖父和祖母对外宣称夭折的是我,不想再刺激我娘只是其一,另外,我还想查出我和哥哥为什么为染上疫病。因为我记得,盛放骨灰的檀木匣上覆盖着的绸布分明是被哥哥一起放进了棺椁中,可是在哥哥过世后,祖母按照元一大师的嘱咐清理我们的房间,我竟然又看见了它,是从哥哥的房里被清出来的。”
沈舒南心中一惊,“那块绸布就是你们染上疫病的根源?!”
卫简点了点头:“极有可能。然而,问遍了全府,也没人知道那块绸布是怎么到了哥哥的房里。”
“可是,背后之人又怎么控制得了,只让你们兄妹二人受传染呢?”沈舒南纳闷,须臾后惊悟:“他想害的根本就不只是你们兄妹,而是整个庆国公府!”
卫简的目光暗了暗,“祖父和大伯三叔也都这般猜测。因而两年后,待我娘的病情大致稳定后,祖父就将我送到了师父那里学艺,既能掩饰身份,又能暂时离府免得再受波及。”
“那,在你离府后,庆国公府可曾再有风波?”
卫简撇了撇嘴,“我们卫家世代镇守大虞东北,外招敌人痛恨、内有小人嫉妒,受到的挑拨污蔑诋毁向来就没有停止过,你在京中为官也有些年头了,恐怕这样的风言风语也没少听到吧。”
沈舒南微微一愣,继而苦笑,“确实是听过不少,其中大部分还是关于你的。”
“我那是主动吸引敌人和小人们的矛头,让大伯三叔和哥哥们少受他们骚扰,这是策略啊策略!”
沈舒南默默腹诽:你的策略就是以好色为名吗?
若是卫家大哥此时在场的话,定然会提刀一边追砍她一边痛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从未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之徒!
当然,这么简单暴力又激烈的交流方式是卫家大哥独有的,这对体力和武力的要求都太过苛刻,既不符合沈大人的身体素质,也不符合他读书人的气质。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沈大人斟酌良久,才幽幽感叹道。
卫简感觉头皮一阵发麻,理直气壮的气势立刻收回来一大半,“不过,如果师兄刚才说的是真的,你说……我爹的死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布置好了要害他!”
沈舒南的神色也凝重下来,“确是很有可能,具体如何做,咱们还是先等林公子确定了之后再详细商议。”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卫简叹了口气,看着他明显浮现疲态的脸色,劝道:“你还病着,还是先睡一会儿吧,稍后药送来了我再喊你。我等着你帮我一起查明真相,得赶快好起来才行。”
沈舒南点了点头,调整了下身体,闭上了眼睛。但和卫简握着的手却没有松开。意识朦胧之际还在想着,之前都抱过了,现下又握着手同塌而眠,回京之后得立刻请媒人登门提亲啦。
***
林泷的到来仿佛一束光照进了这个阴云密布的光济寺。连夜熬好的汤药被送到每个人手上,天亮后,团练使闵唐按照卫简的要求又送了一批数量不少的药材过来,另有十几口大锅,两刻钟后,广济寺方圆二里地之内的空气中都浮动着药汤味。不仅寺外的数百护卫们人手一碗汤药,就连闵唐带来的几百团练兵和槐安县的衙吏也人人分到了一碗。听说能预防疫病,个个毫无怨言地一口闷了。
林泷在仔细给弘恩大师诊过脉后,又逐一检查了寺内其他发病的人,最后确定,他们的确不是染上了疫病,而是中毒,毒发的症状和疫病发病症状极为相似,但传播速度较疫病相对缓慢,最主要的是,只要发现是中毒,解毒对林泷来说并不算太难。
为了便于下一步的动作,卫简暂时没有公开中毒的真相,三日后,病得最重的弘恩大师也彻底痊愈了,围在寺外的团练兵和衙吏尽数撤离,远远关注着光济寺却忌惮疫病的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等人闻讯赶到时,钦差大人的仪仗早就离开槐安县地界了。
且不提胡雪闻自此后如何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但说卫简一行出了光济寺后,就地便将符大将军和余总兵派给他的一千护卫遣回同州城了,带着阿拉海汗配给班布克的随行护卫和自家府上的一众人放开了手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
林洛在收到卫简的求救后第一时间就飞鸽传书通知了庆国公府,广阳公主连夜进宫向皇上求救,派出来的传诏太监却一出京城就被暗杀。弘景帝闻讯震怒,当即命郭镇抚亲自追查,刚要再派传诏太监就接到了卫简的飞鸽传书,知悉了中毒的真相。
卫简入京后连家也没回,直奔皇宫,沈舒南亲自陪同班布克前往会同馆,妥善安置他住下,然后回府换了身官袍也入宫复命。林洛和秦安则依旧是老样子,跟着彭统领他们直接回了公主府。
沈舒南入宫时已是未时过半,就算皇上午歇,这会儿也定然会起身了。但他一表明来意,就被门口当值的小太监给回绝了。
“沈大人,真是太不巧了,皇上此时并不在御书房内,而且离开的时候交待了,今儿不再召见任何人,有事明日再议。沈大人,您还是先请回吧!”
卫简前脚才进宫,皇上就不再召见大臣了,沈舒南直觉有大事发生,又打听道:“公公可知卫千户是否来过?”
沈舒南与卫简的传言在宫里几乎无人不知了,小太监自然也知晓,见他询问卫千户,便也没隐瞒,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卫千户是随着皇上一起走的,沈大人尽可放心。”
果然如此。
沈舒南也不再多问,和小太监道了声谢就径直出了宫,不过也没回府,而是来到了广阳公主府。进府才知道,就在不久前,宫中来人将老太君和广阳公主接进了宫。
沈舒南之前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好啦好啦,咱们也甭在这儿杞人忧天地瞎猜了,等小简回来了一切自然明了。”林泷拍了拍沈舒南的肩膀,“我和秦安过两日就要回谷了,既然你来了,我正好给你好好切切脉,给你开个强身健体的方子调理调理,听说你还有一激动就晕倒的毛病,这可要不得……”
正忧心忡忡的沈舒南一听到晕倒二字顿时就膝盖一痛,蓦地升起了仰头四十五度流眼泪的冲动。
用卫简后来教他的一个词形容,就是:黑历史。
***
弘景帝的确是派涂公公亲自来接文老太君和广阳公主入宫,不过却不是去内宫,而是来到了宗人府。
堂上端坐着宗人府左宗正庆王爷,弘景帝坐在一侧加座上旁听,卫简则站在弘景帝身后侧。而堂下跪着的,赫然是大长公主和琪贵妃、四皇子母子二人。
除此之外,堂上再无一人。
广阳公主扶着婆母文老太君由涂公公带着走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走上前向弘景帝见礼。
弘景帝免礼看座,而后使了个眼色,涂公公会意,先行退下,并将大堂的殿门紧紧关闭,他自己则守在了廊下。
宗人府与一般衙门最直观的区别,就是它的大堂与大殿相似,是有门的。
门一关,大堂里便也没了外人了。广阳公主终不如文老太君的定力足,开口询问:“皇兄,这是何情形?”
大长公主的事她知道些内情,可琪贵妃和四皇子是怎么回事,怎么也跪在这里?难道……他们母子和大长公主暗中有往来?
就算他们互有勾结,眼下又让婆婆和自己过来做什么?
广阳公主进门后看到卫简虽脸色阴沉却并无病色倦色,刚放下的心因为这种种猜想就又提了起来。虽与皇兄一母同胞,又深得皇兄照拂,但天家之事无小事,自己背后又站着功绩赫赫的卫家,吹了失了心魂过得浑浑噩噩的那两年,广阳公主素来小心谨慎,就连对公主府的下人们也约束甚紧。这样的心性也让她养成了走一步想五步的习惯。
弘景帝再了解他这个皇妹不过,适时开口打断她的臆想,免得她把自己给累坏了,眼下这一关,恐怕还有的她受累的。
“广阳,今日朕请你和老太君过来,是想当面给你们个交代。这个交代,朕欠了你们、欠了卫家二十年了!”
广阳公主和文老太君的脸色登时大变,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君威不可冒犯,灼灼地看着弘景帝的脸,眼底的情绪复杂沉重得让弘景帝险些移开目光回避。
“皇兄……”广阳公主双眼微红,一开口声音就颤抖得碎了。在林神医的治疗下恢复意识后,得知因为自己的关系竟让女儿蒙受了如此大的委屈,支撑她继续清醒地活下去的理由,除了陪伴、补偿女儿,就是查明当年的真相。她虽低调,却也精明,卫简能想到的质疑,她自然也想得到。午夜梦回之时,丧夫丧子之痛伴随着对真相的渴求和对真凶的恨意一日日淬炼着她的筋她的骨,让她走到了今天。
终于让她等到了真相大白的这一天吗?
看着跪在堂下的三人,广阳公主此时却没有预想中的痛快和解脱,只有压在心头无法释怀的沉郁和浓重的自责。
如果夫君当初娶的不是自己这个公主,是不是就不会被卷入其中,落得英年早逝的结局……
显然,再此之前,弘景帝已经审过三人,现下宗人府这一遭,如他所说,就是为了当面给文老太君、给卫家、给广阳公主和卫简母子一个交代。
当年,大长公主为了筹措豢养私兵的粮饷,暗中派人盗掘前朝古墓,藏良山便是他们的目标之一。不料古墓的墓道被打开后,涌出了大量的不明毒气,并很快弥漫开去。不久后,这只盗墓贼在墓室内发病,尽数死于墓中。接着,藏良山附近的村落开始有人出现了疫病发作的症状,没多久就从村子传染到了县城,威远侯便是此时途经藏良山染上了疫病。实则并非疫病,而是古墓墓道中的毒气。
大长公主得知威远侯死在藏良山的消息后便想将计就计,将古墓中的毒再度引到庆国公府内。她想夺得大位,卫家必将是个极大的绊脚石,不趁此机会除之,恐怕日后再难有这样的好机会。
而那方盖在威远侯骨灰匣上的绸布,正是大长公主身边的暗卫元湛所调换的,他能进得庆国公府,全赖琪贵妃出手相助,让其跟着前来吊唁的四皇子混了进来。
“娘!”
“公主!”
“皇妹!”
广阳公主出人意料的纵身上前,手里明晃晃的锋利匕首就那么紧紧架在了大长公主的脖颈之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堂中几人措手不及。
“你们别担心,我不会杀了她的。”广阳公主一手紧紧薅着大长公主的头发迫使她微仰着头,这个姿势让她纤细却不再光滑细润的脖颈最大限度暴露出来,锋利的刀刃抵着皮肤,顿时沁出一层血珠。
守在门外的涂公公听到里面的呼声忙推开了条门缝,还没等细看,就被皇上出声给挡了回去,再度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门。
察觉到大长公主将自己的脖颈往刀口上撞的意图,广阳公主竟稳稳地就将她的头向后扯了回去,手法之凶狠利落竟然连卫简都意外地愣住了神,更别提弘景帝和文老太君了。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痛快地一死啊,皇姐!”虽然眼底依然爬满了血丝,但广阳公主此时的说话声却没有一丝半毫的颤抖,刻意压低嗓音屈人时的眼神和语调,熟悉卫简的人便会惊讶地发现,两人有多么地相似。
感觉到弘景帝和文老太君看过来的目光,卫简硬着头皮抗了下来,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手里拿着刀子的亲娘身上。
“可笑你活到今日,依然还是这副懦弱不争气的德行!”大长公主讥笑:“当年在宫中你便是如此,明明也想与父皇亲近,却只敢躲在人后偷偷地看着,明明一抬手就能拿到的赏赐,你却偏要等到最后捡别人挑剩下的,明明心有所属,却偏偏逆来顺受地接受赐婚!你知道吗,虽然你从未挡过我的路,但是,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凭什么如此怯懦的你却有着拼死维护你远离和亲命运的母后?!凭什么是你的亲生哥哥成了争夺宝座的最后赢家?!凭什么都是赐婚,你却能得到威远侯的一心一意?!我不甘心,不甘心输给这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