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倾雪其实给了无花很大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源自于他和她一道长大的情谊。
没有人比无花更清楚玉倾雪是怎样的人, 因为这种清晰,所以他对自己在玉倾雪心中的地位很有自信。至若“吃醋”一说, 无花只当那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小小情趣罢了。
可是这一次, 无花并不是吃醋。他是真的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的小姑娘一向张扬, 虽然如此,她却也在心中自有标尺, 并不会做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来。而如今这次公孙澜的挑衅, 却全然不在玉倾雪的预料之内。
玉倾雪出手对付公孙兰,一是因为幼年相交的朋友相托,另外也是为了给她家和尚出气——“淫|僧”什么的, 她生气了可以骂上那么一句半句, 那也是全然因为真的被他惹急了的少女羞赧, 不含丝毫的恶意。可是旁人如何敢这样这样构陷她的无花哥哥, 将那些分明不是他做的事情栽赃在他头上?
从一开始,玉倾雪对付公孙兰就不是什么兴起而为。如此这般, 她怎么可能不将公孙兰的家底调查清楚?
然而玉倾雪根本就没有调查出公孙兰还有那么一个姐姐,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的有公孙大娘的后人, 更加没有想到,这个真正的公孙后人居然会来给她下战书。
玉倾雪并不是怕事的人,只是她的心思远比她看起来要细腻得多。譬如只是在原随云的身上嗅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玉倾雪就能联想得到自己年少练功时不慎将手腕摔断的时候,娘亲给自己涂抹的膏药,继而顺藤摸瓜,摸清无争山庄和白云城之间的交易,乃至于推测出叶孤城到底想要做什么。
在对公孙兰出手之前,玉倾雪近乎是将她的老底都掀开了。可是这个公孙兰的姐姐,出现的就近乎是突兀——公孙澜出现的有多么突然,就说明她藏得有多么深。她藏得有多深,就说明她有多么实力超群。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玉倾雪再是对自己自信,却也不能有半分的掉以轻心。
无论玉倾雪愿不愿意对无花承认,她这一战,终归已经“心存死志”。不是说玉倾雪觉得自己必败,而是她爹对她说过,不怕死的人,才能生。所以,在遇见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战胜的强敌的时候,就要有自己会死的心理准备。
没有人能不惧怕死亡,到了那一刻的淡然,却是可以后天培养出来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分明身为玉罗刹的女儿,玉倾雪明明可以生活的安全又富足,可是她人生的前十五年,却近乎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玉罗刹近乎残酷的教育着自己的闺女什么是真正的勇敢,防备的便是有那么一天,她忽然遇上了让她命悬一线的强敌。
玉罗刹只是没有想到,他家小闺女遇见那个人的时机会那样凑巧,恰好便是他有事回西方魔教的日子,以至于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此事已然是过了大半个月了。
无论玉罗刹承认还是不承认,可是那舍生忘死的勇气,大概是玉罗刹希望他的小天宝这辈子都不要用到的东西。
公孙澜很强,这是玉倾雪一见到这个人就能感觉得到的事情。她没有把握能够胜她,而敌不过那个人的后果,玉倾雪也很明白。
她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都做不出不战而退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玉倾雪只能面对。更何况,“鲜有敌手”其实并不是多么舒服的状态,玉倾雪自去年闭关之后已然在江湖之中少能够胜过自己之人,如今遇上一个实力相当的,玉倾雪不可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契机。
战书已接,余事不悔。
知道无花哥哥在担心什么,但是玉倾雪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愿意为了一夕之安而放弃这难得的一战么?玉倾雪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自己已经最先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是了,她不愿意。
因此哪怕是知道无花的担心,玉倾雪也依旧没能给他一个承诺,一个自己会安然无恙,甚至放弃以后应承他人约战的承诺。
在无花甚至不惜出卖色|相也想要她答应之际,玉倾雪还是最先跑了出去。她没有停歇的出了庭院,眸光落在自己的双刀之上,心中却已然有了一些决断。
她去寻了一个人。
叶孤城的午后总是很寂静的,他并不是那种事必亲躬的上位者,或者说在叶孤城看来,“事必亲躬”的人,根本也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白云城在他的治下,这些年来自有一套自己运转的体系,最是合理和高效,一切行事都有章法规则,一切落诸笔上,白字黑字,对照分明。
白云城的法度最是言明,往来商贾也需遵守——当然,若是不是白云城中居民,也是可以选择不按照白云城的法律行事的,只是这样,便不要踏进白云城半步了。
在这样完备的规则约束之下,叶孤城只需要偶尔处理一些重大或者突发的事件,其余一切城中自有人各司其职,按章办事。
在这样寂静的午后,叶孤城总是喜欢喝一点清茶。
江湖传闻之中,白云城主是个高洁到近乎不是凡人的存在,不过听了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叶孤城反倒是皱了皱眉,还和身边的人道:“这说的怕是个怪物。”他就不明白了,自己只是略微喜爱干净了一些,可是却远不到洁癖的程度,也的确有些偏好白色,然而他也不是只有白色的衣服。
叶孤城就不明白了,自己究竟是怎么就被传成了那般模样?
后来见到西门吹雪,叶孤城大概才知道了这传说他只喝露水、食辟谷丹什么的传闻是因何而来了——西门那孩子因为洁癖,出门在外的时候真的只喝白水,吃水煮蛋,以至于江湖中就有些傻子以为吃水煮蛋喝白水可以增进剑道,他比西门吹雪成名早些,那些人便将西门吹雪的习惯夸张了十倍“栽赃”到了他身上了。
传闻中吸风饮露的叶孤城,其实不仅喜欢饮茶,而且还家学渊源,更是个中好手。
玉倾雪寻到叶孤城这里的时候,他刚刚温好了杯子。抬眸看见那个从不喜欢走正门,总是偏爱翻墙的小姑娘,叶孤城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手腕轻轻一转,又从一旁拿过了一个杯子,倾入滚烫的沸水,将杯璧温热。
叶孤城大概是知道玉倾雪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除却被玉倾雪特地掐断了消息来源的玉罗刹,还有本就不怎么关心江湖事的西门嫣,玉倾雪周遭的近乎都已然知道了这件事,远在大漠的石观音听见这个消息,甚至直接单人快马,当夜便动身往中原而来,更不用提明日便至的南宫灵还有上官丹凤了。
叶孤城就在此地,玉倾雪也并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因此叶孤城甚至算是最早知道消息的几个人。
只是,这件事情上,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有劝玉倾雪的立场,但是但凡他们将玉倾雪看作是能力并不逊于自己的“求道之人”,他们便不应该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若是有一天西门吹雪因和人比剑而死,玉倾雪会哭,会穷尽自己的后半生为兄长报仇,可是哪怕时光可以倒流,玉倾雪却依旧不会拖住那一日慷慨赴死的三尺青锋。
这就是他们的道,不仅没有鲜花铺路,甚至随时可能殒身。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大道三千,吾独往已。
这是对自己手中的兵刃的尊重,也是一条不许旁人同行的路。叶孤城不能阻止玉倾雪,不是不忍,而是不能。
所以,在看见玉倾雪的那一瞬间,叶孤城只觉得自己舌尖上碾过千言万语,可是最终,这些话却又深深的向着肺腑坠去,直至蔓延成四肢百骸的凉意,却再也吐不出半句。
最终,叶孤城只能道:“来了。坐。”
玉倾雪不客气的坐到了叶孤城对面。和叶孤城端正的坐姿不同,玉倾雪直接盘膝而坐,她用手撑起了自己的脑袋,却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的确是不对劲儿,他们面前的虽然是一方矮案,可是却是比照着叶孤城的身量造出来的矮案,叶孤城生得比中原男人都要高大好几分,甚至比西门吹雪还要更高一些,而玉倾雪平日在兄长面前就是不大的一小团儿,眼下对面的人换成了她的便宜小舅舅,这一对比就更是惨烈了好几分。
努力的坐直了身板,小姑娘这才发现,自己眼前的案几居然到了自己的胸口,自己就是抻长了脖子,居然也只能完整的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瓜儿。
叶孤城发誓……他真的没有嘲笑这孩子太小只的意思,只不过他有些弧度不自然的嘴角,已然泄露了他的情绪。
手虚握成了拳,叶孤城掩住自己唇角轻咳了一声,在玉倾雪用那一双仿若带着水光的异色眸子瞪过来的时候,叶孤城十分没有诚意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而后默默地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蒲团递到了玉倾雪面前。
玉倾雪就差在脸上写上“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了,一双猫眼控诉一般的瞪着叶孤城,那副样子十分让人怀疑她下一刻就会出手挠人。
叶孤城还从没有被哪个女孩子,特别是比他小了一辈的女孩子这样瞪过,有些不明所以,不过默默估算了一下高度,叶孤城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又变戏法儿似的从一旁拿出了一个蒲团,叶孤城这一次还将两个蒲团上下交叠的放好。想了想,他索性起身,伸手托着玉倾雪的腋下,就这么将人提溜起来放在了两个交叠的蒲团上。
白云城出产的蒲团还挺厚实,玉倾雪腿又短,坐在这两个叠好的蒲团上,活像是坐了一张小凳子,不仅整个人大半个身子都超过了那矮案的高度,而且玉倾雪还特别可耻的觉得……嗯,这样的厚度还挺舒服哒~o( =∩ω∩= )m
方才还要炸毛的小喵居然就这样诡异的被哄好了,玉倾雪弯了弯眉眼,算是将这件事揭过,不再计较叶孤城笑话她是小矮子的这件事了。
被这么一闹,方才严肃的气氛顿时松懈了下来。玉倾雪没有急着表明自己的来意,只是静静的看着叶孤城泡茶。
叶孤城的手指很好看,洁白又修长,手背上没有半点海风浸染过的痕迹,手心里也没有半点刀剑留下的伤痕。玉倾雪知道那不是没有,而是被人掩去而已。
这是一双仿若王孙公子的手,也在做着泡茶焚香的雅事。玉倾雪就这样看着,居然真的在叶孤城身上看见了几分自家娘亲的影子。这个时候她骤然想起,她娘亲其实说过的,她的这个小师弟被她养到了六七岁,开蒙习字还真的就是她一一教导,饮食起居也无不是她事事关怀。
仅仅是孩提时代相处的六七年,居然就能在另一个人身上留下这样深刻的痕迹么?玉倾雪看着叶孤城,却忽然想到了她家大师。
他们相识的日子久远得可怕,玉倾雪已然分不清自己性格之中哪个部分是自己原本就有的,又有哪些部分完全承袭于无花。而无花呢?他们相伴的这一十六载光阴,她在他的眉间心上,又何尝不是留下了深深刻痕?
玉倾雪不由自主的叹息一声,也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儿了。
不过她也不是会太过沉湎于自己的小情绪之中的人,是没有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玉倾雪稍稍坐正了身子,对叶孤城郑重其事道:“小舅舅,我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
叶孤城有些奇怪这孩子居然会用上“麻烦”这样的词,按照她原来的性子,她说一句“我有件事想跟你交易一下”这才是比较正常的事情。不是玉倾雪惯常无礼,而是叶孤城心中明白,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玉倾雪对他一直是试探的态度,她在反复试探,看他对她容忍的极限在哪里。
这孩子对他始终心存戒备,叶孤城有些叹息,不过却也觉得理所应当。他和玉倾雪的成长环境并不相同,不过有一点大概相似,那就是有意或者无意的,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最丑陋的人心。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对别人始终心存警惕,其实也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这一次难得玉倾雪如此坦荡,叶孤城便也点了点头,道:“但说无妨。”
玉倾雪的目光落在叶孤城的剑上,忽然开口道:“若是在不能伤害那人的情况下,小舅舅想要制服一个人,能有几成把握?”
这话说的有些古怪,不过叶孤城还是能猜测得出玉倾雪说的是谁,他低头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之中轻轻抿了一口,任由苦涩蔓延到舌尖,半晌叹道:“你倒不先想一想你娘。”
玉倾雪听了叶孤城的话,似乎十分诧异,她瞪大了那双异色的眸子看着叶孤城,惊声道:“你要告诉我娘?”
叶孤城皱起了眉头,道:“你不让你娘知道?”这种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一个闺女的事情,这破孩子居然还敢瞒着她娘?
“赢了再跟我娘说嘛,输了说多跌份儿的呀。我不要面子的呀~”玉倾雪的语气娇嗔,两只小胖爪爪团在自己的脸侧,小扇子似的睫毛也开始忽闪了起来,企图在叶孤城这里蒙混过关。
可是叶孤城不是玉罗刹,自家小天宝一撒娇就被萌得找不到北了。玉小喵的撒娇也并不是无往不利,至少这一次,叶孤城便是冷冷道:“死了,你若是输了,也就没有跟你娘说的机会了。你娘生你一场,居然是这么个结果?”
叶孤城很少说这么长的话,不过他可是能将自己手底下四十多岁的汉子骂哭的人,所以说起话来其实句句往人心窝子里扎,丝毫不留情面。
玉倾雪被叶孤城一刺,脸上撒娇弄痴的神情也收敛了几分。她端起桌上只是微热的茶汤一饮而尽,只对叶孤城道:“你若要告诉我娘,那你自去便是。只是我和公孙澜一战已成既定事实,如今前路未卜,又何必徒惹娘亲伤怀呢?”
叶孤城何尝不知道是如此,他世界总说西门像他,可是叶孤城反倒是觉得,其实阿倾骨子里更像了他几分。他们从来都是相信自己,也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情改变自己的决定。只是这不代表着他们对亲人无情。恰恰相反,正是是因为对亲人挂念,所以他们才会在事情开始之前安排好之后的一切。
而叶孤城明白,今日来寻他,这边是这孩子所有的“安排”之中的一环了。
玉倾雪托付给叶孤城的不是她娘,她娘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总不至于被托付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且多年未见的师弟。她真正希望叶孤城看顾一二的,其实是无花。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在无花对她挑明自己的心意之后,之前的很多事情便可以有了解释。玉倾雪骤然记起小的时候她在沙漠之中遇见沙狼狼群,她拼命杀出一条生路之后,无花给她包扎伤口的时候教给她的一首词。
那个时候,玉倾雪只以为那是她家无花哥哥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如今想起,玉倾雪忽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不是觉得肉麻,而是真的惊惧。玉倾雪只是忽然意识到,她家无花哥哥虽然欺骗世人,可是在她面前,却从来都不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