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无法和一个小姑娘争执情谊短长,只是觉得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压下自己心中的一腔悲痛,叶孤城开始将玉倾雪之前所挂怀的事情一件一件的交代了下去。找人、隐瞒消息、照看无花,这其中哪一件都算是苦差事,可是承君此诺,叶孤城总不能食言才是。
纵使是叶孤城,摊上了这样的活计,他也总是要费一些心力的,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但是却也总是诸事繁杂、不得停歇。他自然是生活极有规律之人,只是现下因为玉倾雪失踪之事,叶孤城也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
下人过来通报“无花大师醒了”的时候,叶孤城正在看手下之人呈上来的调查结果。无花本就伤重,需要睡眠修养身体,更何况叶孤城恐他生事,变交代了手下给无花治伤的大夫用上了一些安定的药剂,如此一来,无花竟是生生的昏睡了三天。
可是无花再昏睡,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在听见下人的禀告的时候,叶孤城抬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眉心,却还是举步往无花所在的院子而去。
叶孤城设想过无花的很多种神情,惊惧的、悲伤的、甚至是愤恨的。可是叶孤城没有想到,无花居然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到……就仿佛阿倾还在他的身边一样。
叶孤城走进来的啥时候,无花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了木制的桌子旁。他的手边是一盏清茶,白云城特有的轻薄甜釉,宛若蛋壳雕磨而成,擎在指尖的时候,还能看见里面荡漾着的碧绿色的清茶。
无花用手指尖儿摩挲着那个茶杯,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映衬出了几许空茫来。他是安静的,周身的气息也称得上是祥和,可是正是因为这种“祥和”,也便更加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叶孤城没有胆战心惊,他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他的膝上,安静的横放着一双利刃。和无花的恬静安然不同,那双刀怎门看怎么散发着让人胆寒的寒芒,这种杀伐之兵,仿佛和安静垂眸的佛子格格不入,可是却又异常的和谐。
楚留香便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看见无花膝上的双刀,恍惚回忆起那一年自己初见阿倾的时候。那个时候,无花便是这样将她的双刀搁在膝上,将佛珠随意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而后反而异常认真的为那姑娘擦拭她的双刀。后来楚留香才意识到,那一日,恐怕就是闪电刀洪涛命丧魔教妖女刀下的那一日,而妙僧无花在擦拭的,也正是沾染在了玉倾雪刀上的洪涛的鲜血。
如今只不过才过了一年而已,这一年他藉由无花和玉倾雪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他们一同在江湖中闯荡,被卷入了各种事端,虽然麻烦和危险不断,但是楚留香始终觉得,这才是江湖应该有的样子。
可是,才不过一年,那个肆意张扬的小女孩,却已经下落不明了。
楚留香之前从来没有觉得什么“物是人非”过,可是如今,他却无端升起了这样的感叹,楚留香想过了千百种安慰无花的说辞,可是到了这一刻,他甚至害怕无花问他一句“你觉得阿倾会没事么?”
有些难过的别开眼去,楚留香竟是有些不忍去看无花脸上平静的表情。
可是楚留香和叶孤城都没有说话,却也不代表着无花这里就会宁静下去。叶孤城和楚留香一个错眼的功夫,一道人影闪过。那人的身形极快,快到了近乎让人骇然的地步,饶是叶孤城和楚留香,虽然他们二人发现了这道人影,可是电光石火之间,两个人谁也无法以更快的速度去出手阻拦了。
石观音这个人,本就是极致。
她若是想做的事情就总能做到,除了她自己,旁人谁也没有法子能拦得住她。
随着石观音的身影闪过,叶孤城和楚留香只听见了一声脆响,等到他们定睛一看,无花瓷白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而石观音还尤觉不够,一掌劈向无花,厉声喝道:“你怎么还活着?”
说是要用生命保护阿倾,可是如今她的小阿倾凶多吉少,这个男人怎么还能活着?
——石观音本就是偏激的人,在情爱一字上尤甚。人心偏颇,而她不仅偏心玉倾雪,更是丝毫没有什么做母亲的自觉。她甚至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如今她只想问问无花,可否还记得当日对她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阿倾的承诺。
石观音的一腔柔情只有那么多,给了她的嫣姐姐和她的小阿倾,那么对待旁人就难免要冷漠一些。而不幸的是,这个“旁人”之中,也包含了她的亲生骨肉。
无花受了石观音这一掌,他本就断了一根肋骨,此刻便更是咳出了一口血来。虽然叶孤城给他用了白云城中起死人肉白骨的秘药,但是却也经不得如此折腾,石观音这一掌拍下来,无花本就还没有长好的骨头更生出了几许裂痕。
彻骨之痛,无花却是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抬手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血迹,而后从床榻之上站了起来。撑着床边栏杆缓了一阵,无花咳道:“死?人自然都是要死的。”
“只是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松开了自己靠着的栏杆,无花若无其事的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方才并没有受到什么重创。虽然无花的脚步还有些踉跄,可是他的脊背停的很直。
他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的走了出去,离开的声音也是悄无声息的。一直走到了院子的门口,无花单手在胸前结印,对叶孤城行了一个佛礼:“阿弥陀佛,贫僧多谢施主这些时日的照顾了。”
无花念了很多很多年的佛号,行过很多很多年的佛礼,但是在他对玉倾雪剖白心意之后,他便再不太这么动作了,如今无花又是如此施为,在场之人中除了石观音以外和他相似最久的楚留香眼皮跳了跳,心中猛的浮现出了一点不祥的预感,隐隐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石观音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她自从听闻小阿倾和人搏命之后便匆匆南下,未曾想一到江南便闻此噩耗,她只是有些心神不宁,来冲着亲生儿子发难也只是一时意气,如今心中怒意稍稍平歇,石观音很快捋顺思路,加入到寻找阿倾的队伍中来。
她不能放弃,因为如果他们都放弃了,那她的小阿倾该怎们办呢?心中怀揣着万分之一的侥幸,石观音寻找玉倾雪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歇。
那一日,无花是抱着玉倾雪的刀走的。
妙僧无花从不杀戮,更不会有任何武器,但是从某一天开始,江湖之中再无妙僧无花的身影,与此相对的,是多了一个一身玄衣的杀神。
在这个江湖,“妙僧无花”之名早已远扬,见过无花本人的亦不在少数。最初的几个月,曾有人言之凿凿的说那个手持双刀的强人就是妙僧无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传闻反倒是没有人相信了——妙僧无花是何等阳春白雪的人物,在那样的人物面前,就连谈及杀戮之事都是亵渎,而这个忽然出现,又在江湖搅起一阵血雨腥风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温和淡然的禅师?
似乎是为了和过去诀别,无花开始蓄起了头发。其实这是他早就答应玉倾雪的,只不过那个时候,那个坏心眼的小丫头之所以这样鼓动无花蓄发,是因为总听人感叹她家无花哥哥“面若好女”,因此这小丫头就想看看无花女装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彼时无花难得没有纵容玉倾雪,不是他真的不愿哄一哄他的小姑娘,而是男女之间难免就有那么一点儿小心思,无花大多数时候都是顺着玉倾雪的,但是在一些小事情上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就譬如蓄发。
他只是想让自己家的小姑娘总有难么一点儿关于他的在心里时常惦记的事情。她想看他女装,他便偏生要顶着个光头,让这孩子时不时的就和他歪缠起来,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权当做是一种乐趣和消遣了。
而如今,一直没有玉倾雪的消息,无花一边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一边在心中麻痹着自己。他也只能当他的小姑娘独自踏上了一场归期未定的旅途,他自然要去找她,虽然过程艰辛了一些,可是却总能找到的。
若是阿倾时不时的便能传回来三言两语就好了,不过她这个人最讨厌麻烦,想来忘记给他传信也是有可能的,她是他最爱的那个人,他总不能真的较真怪她的。
无花的长发已经长至了肩膀,他将之在脑后整齐束起。在他望向镜中的自己的时候,黄铜镜上映出的笑容看起来有多么正常,无花的神情就有多么骇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点疼爱爱侣的男人才会有的无可奈何,为他端茶进来的下属看到这一幕,登时便垂下头去,并不敢提起什么——他们都是知道的,那个能够让他们楼主露出这样神情的姑娘,其实多半已经不在了。
在玉倾雪失踪的这段时间之中,无花除却蓄发,做的更多的其实是整合青衣楼。从霍休那里得到的这个组织,无花一直将之用在暗处,虽然悄无声息省却了不少麻烦,不过却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青衣楼真正实力的发挥。
而如今,无花将之摆在了明面上。全然不在意周遭人莫测的目光,无花一边让青衣楼的人继续在那条河的上下沿岸掘地三尺——是真的掘地三尺,这一次,无花就连那河岸边的一条细小裂缝都没有放过,硬是让人刨开,就仿佛他的阿倾会缩到地缝里一样。
除却掘地三尺,在另一件事情上,无花的动作也是不慢的。
正如同玉倾雪对公孙澜所言,若是玉倾雪有什么闪失,她的那些土地子孙便做好一辈子隐姓埋名的准备吧。
公孙澜虽然早有准备,让她的弟子此生都要小心谨慎,且不可露出和师门有关的功夫。她如此小心翼翼,防备的便是会有人去找她徒弟的麻烦,断送了她们公孙家的传承。
公孙剑舞已成绝响,这是公孙澜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可是她不能否认,其实无论她怎样努力,可是手中双剑还是不能及自家先祖万一。虽然对自己的双剑并不满意,但是公孙澜总是要将公孙家的武学传承下去的。
她的徒弟不多,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的数量,在人海之中寻人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是寻找打定主意要躲着他们的人。
无花倾尽青衣楼之力寻找了几日,却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传来。想了想,无花直接准备了一剂猛药。
公孙澜的尸|体已被他们寻到,如今还搁在白云城主别院的存放着冰块的地方。尸|体已经被是泡涨,如今虽然放在冷库里,但是却也很难一眼辨别出此人是谁。
正在无花有些苦恼这身体的不完整的时候,一个人忽然从窗户那里“飘”进了屋来。东方不败没有身着往日的一身红衣,而是穿了一身白,只是腰间系着的腰带是火红的绸缎上以金线绣的栩栩如生的凤凰。
将一颗黑色芝麻大小的物体弹进了公孙澜的尸|体上,不多时候,那具被泡涨了的尸|体就恍若是被戳破了气的皮球,很快就瘪了下去。虽不能说和公孙澜生前一模一样,但是却是至少能够看出这是谁的尸|首了。
无花看着东方不败的一身白衣,他的眉眼微微一动,却终于平静的冲东方不败笑道:“多谢前辈。”
距离上次一别,还不足一月。东方不败看着无花长到肩膀,可是却依稀掺杂雪色的头发,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千言万语在唇齿之间兜转了一圈,最终东方不败却只能长叹一声,缓缓道:“你自己珍重吧。”
如今无花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他的眉眼依旧是当初的眉眼,可是新生的头发却能吧被风雪浸染,足可见这人到底有多少不能平的心事了。
他势必要对公孙澜的心爱之物摧枯拉朽的破坏,对她看中的徒弟赶尽杀绝。因为对于无花来说,除了等他的小姑娘回来,他的人生也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他恨公孙澜,恨到一想起就有疼痛从骨髓之中蔓延,可是也只有这种恨让无花清醒,也在时刻提醒着无花,提醒他还有事情没有做。
“世人都说阿倾出身西方魔教,又行事古怪,将来恐怕是武林的祸害。”东方不败摇了摇头,道:“当时你和她在一起,还有不死心的信徒香客说你是效仿佛祖,以身饲鹰。”
说起了关于玉倾雪的旧事,无花那张像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的笑脸才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而伸手拂过自己带在身边的双刀,低低道:“我不是佛。渡不了任何人。”
红尘如浪,他不渡她,他只想和他的小姑娘一道沉沦。
似乎只有谈及玉倾雪的时候,无花的身上才能有点儿人气儿了,可是饶是这样,东方不败却也没有和无花再多聊一些和阿倾有关的事。让人沉湎的过去和毫无希望的当下是同样的地狱,东方不败深谙这一点。他不愿意看着这个小秃瓢颓丧下去,可却也不能那般放任无花就这样反复咀嚼着过去的美好,逃避着当下的苦涩。
伸手在无花的眼前晃了晃,打断了他的沉思,东方不败指了指已经大略恢复了的公孙澜的尸|体道:“这蛊虫的效用大概有三天,三天之后这尸骨也会化作一滩脓水。”
三天。
这时间不长,不过对于无花来说,也不过是调整一下计划的力度罢了。
冲着东方不败点了点头,无花道:“多谢前辈了。”
东方不败只是摆了摆手,并不提那让腐烂的死尸恢复如初的蛊虫有多么难得。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无花一眼,许久之后才缓缓道:“阿倾,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所以,她的仇,必须要报。东方不败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是那无尽之意却已经蕴藏其中了。
无花微微一顿,颔首道:“无花省的,以后定带着阿倾去苗疆看您。”无花这样说着,恪守着晚辈的礼仪,却是有了一些往日没有的情真意切。
稍微顿了顿,无花恍若无意一般的对东方不败说道:“东方叔叔穿红色更好看些,白色有些太素净了。”
东方不败知道,“带一个人走”的方式有很多,牵着手带在身边是最美好的一种,而装在坛子里抱着这种方式,也蕴藏在这句话之中。无花后来的话分明是不愿让他为阿倾着白衣的意思,被人这般指手画脚,东方不败难得没有生气。
他只是叹息一般的看了一眼无花,拍了拍无花的肩膀,而后便从来时的窗户处跃了下去,身形很快就是消失不见了。
东方不败心中并没有太过分明的善恶,他不会去探究无花行事是否磊落,在两人比斗之后找人家徒弟的麻烦又是否符合江湖道义,他只知道,他的小阿倾因此而下落不明,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而公孙澜的弟子的身家性命,也只不过是那个代价之中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情,算是将如今的黑衣双刀的无花和往日一身袈裟、腕绕佛珠的形象割裂开来。中原向来讲究“人死为大”,无花的做法显然是对这条江湖之中大家约定俗成之事的挑衅了。
——他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让人扒光了公孙澜的上衣,将其尸|首架在了菜市口往日用来斩首的台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