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杀要剐……”中原一点红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些少年的青涩,不似玉倾雪后来听到的那种近乎不似人声的冰冷声线。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玉倾雪手里的花枝就劈头盖脸的冲着他袭了过来。
方才玉倾雪点住了中原一点红的穴道,不过却并没有下他的剑。被解开了穴道的瞬间,中原一点红下意识便是提剑格挡,想要拦下玉倾雪手中那被她随手折断的树枝。
恍惚之间,中原一点红听见了那个小姑娘异常嚣张的声音。她说——杀你做甚?老子是在教你学做人。
老子什么的……是玉倾雪在西方魔教的时候听见里面的教徒说的粗话,此刻觉得应景,于是也就脱口而出了。平素无花听见她这么说,少不得要逮住她一通说教,此刻玉倾雪准备了一堆反驳之词,可是回首的时候,她身后却并不见那一身袈裟的纯白身影。
呼吸仿佛被人扼住,玉倾雪并不是爱哭的人,却蓦的就像是被谁攥住了心脏,疼到眉眼酸涩。
中原一点红看出了对方这人的分心,可是饶是分心,以至于她的招式仿佛处处疏漏,可是中原一点红就是找不到破开玉倾雪的招式的方法。他越发的急躁,可是对方却越发的气定神闲。
中原一点红原本还能克制住自己,只是到了后来,他仿佛被玉倾雪激起了血性,抬手之间已见杀招,所出的招式也越发的凌厉了起来。
玉倾雪已然从方才的思绪之中脱身,仿佛为了宣泄心中的伤心一般,玉倾雪便直接用这一根花枝,将“容玉出现之前江湖之中最有名的剑客”中原一点红打成了狗。
最后,被玉倾雪手中的花枝抵住咽喉,中原一点红终于有些不甘的垂下了眸子。
不甘。这种情绪……也很好。
玉倾雪大概可以明白,中原一点红其实是个比无花更佛系的人,他是真的不愿意争,小小年纪便将生死都看得很淡,于是就更不说什么江湖名声了。玉倾雪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她可以在中原一点红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早晚都会发芽,早晚都会驱使着中原一点红和他那个所谓的师父决裂,也和过去决裂。
浮生各有所苦,玉倾雪并不觉得自己可渡所有人,最终,人还是要自渡。她本身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之人,如今为中原一点红做到这一步,玉倾雪觉得,终归也不枉费他们相识一场了。
且不论中原一点红到底参悟到了几分,终归玉倾雪在将人一顿胖揍之后就将他放走了。
这便是无花哥哥常说的“渡得了就渡,渡不了就超度”吧,玉倾雪动了动手腕,转身回了花夫人特地为她准备的院子。
或许是花如令看穿了玉倾雪能惹事的本质,所以这些天来,花如令寻找容玉的下落的举动子在他自己看来,那就是活生生的……送瘟神。感觉再不找到容玉,他家小六的小肉脸就要被玉倾雪揉成发面大包子了,花如令又不是玉罗刹那种坑孩子的爹,在他的努力之下,终于在第三天告知了玉倾雪她要找的那位容玉少侠的所在。
少侠什么的……玉倾雪发誓,自己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笑出声的。不过找到她爹如今在哪里也终归是一件好事,不再耽搁,当天玉倾雪便收拾了包裹,辞别了花家人。
她来的时候身无长物,不过走的时候花夫人倒是细心为她准备了好几套衣服,又塞给了她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那些衣服都是按照她原来身上那套的样式缝制的,虽然可以看出赶工的痕迹,但是却也不算是粗糙了,玉倾雪有些感激的冲着花夫人笑了笑,心念几转,终归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这些天来玉倾雪其实是在不断的试探,她渐渐发现,自己的确可以改变一些细枝末节,不过却并不能太左右过去的事情。这就像是一条奔腾的河流,她可以让这条河流向一个小小的弯道,可是最后,这条河水的终点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这个结果玉倾雪并不意外,可是在她发现自己的确没有办法做出改变过去的这种事情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黯然。她有很多很多的心疼和遗憾,她的亲人的以及她的朋友的,可是玉倾雪如今却只能经历,而无法改变。
这其中,就包括花满楼的眼睛——虽然花满楼本人仿佛并不在意,也不强求,但是玉倾雪作为花满楼的朋友,她却还是希望花满楼可以看到而不是听到风光雨雪、四时变幻的。若非如此,玉倾雪也不会从叶孤城那里讨了一份和原随云用的一样的药膏拿去给花满楼试。她素来不喜欢欠人人情,但是为了朋友,玉倾雪倒是不介意欠叶孤城这个人情。
而如今,玉倾雪回到二十年前。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花满楼目盲这件事,那么她又何必过早提醒花如令夫妇,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呢?
冲着花家夫妇抱了抱拳,玉倾雪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往花如令给她提供的那个地方而去。
容玉正在江南。
这一点也是玉倾雪找上花如令的原因,因为她听她爹说过,他最初在江湖历练的几年,都是在和大漠截然不同的江南之地的。
如今他虽不在花家老宅所在的城郭,不过却也相去不远。
玉倾雪找到他的时候,一滴血正好从他的剑尖坠落。面容自带三分邪气的青年神色恹恹,吹落剑身上的残血。
好吧,玉倾雪大概知道她家兄长那“吹血”的动作是跟谁学的了。
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未加掩饰,早早的就落入了此刻名为容玉的玉罗刹耳中。他还剑入鞘,抬眸看向了玉倾雪。
这是很有威压的一眼,让人无端胆寒。不过比起后来玉罗刹但凭着一个眼神就镇压西方魔教众人的,如今的他便显得气场弱了些。
更何况玉倾雪还不足月的时候就被玉罗刹抱在怀里和下属议事,对他的这幅表情可以说是最习惯不过了。毫无惧意的以一双异色的眸子回望玉罗刹,玉倾雪扬了扬下巴,仿佛一只冲着猛虎呲牙的小奶猫。
“哎呀,本座还挺喜欢你……”容玉向着玉倾雪走近,转而抬手扣住了她的下巴,俯身凑近到两人呼吸纠缠的地步,他继续道:“这张脸的。”
呸!老不羞!
玉倾雪翻了个白眼,异常破坏气氛的伸出小肉爪一巴掌糊在了她爹脸上,重重的“哼”了一声。
被糊脸的玉罗刹:……
第七十四章 司马青衫。
玉倾雪一直都知道她爹是个挺不正经的人, 不过却也没有想过,她爹居然是个大写的颜控。而且这人也太老不正经了一些, 撇了撇嘴,玉倾雪从玉罗刹的手里拯救了一下的下巴。
被人一巴掌糊在了脸上,玉罗刹还有些懵——虽然他也不是天生金贵, 不过的确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没有人敢这样在他面前放肆了。
玉罗刹出身西方魔教,不过却并不是西方魔教教主的儿子。西方魔教的历史说来已然十分久远, 在盛唐之时也曾十分强大, 但是却也不是没有过没落的时期,一直到他师父为止, 西方魔教很是经历过一番颓唐的境地。
而到了玉罗刹的师父手里,西方魔教才隐约有了一些重现当日荣光的意思。玉罗刹的师父堪称是大漠之中数百年不曾一见的高手, 而玉罗刹作为他唯一的且根骨奇佳的弟子, 大漠之中自然没有人敢对他不敬。
而到了中原,若有人想要在容玉面前造次,总也要问问他手中的长剑才是。
玉罗刹的师父待他极为严格, 不过却也不是轻易打骂徒弟的性子, 因此这么多年来, 玉罗刹还是第一被人真正意义上的“揍”, 而且……这一巴掌还是还是冲着他的脸去的。
小肉爪糊了亲爹一脸什么的,玉倾雪半点都没有在怕的。毕竟这是个被玉罗刹抱在膝上长大的主儿, 从小别说什么小拳拳捶脸, 就是拽亲爹的头发、用玉罗刹的脸磨牙、吐了玉罗刹一胸口奶之类的事情, 玉倾雪也是经常做的。
撬开玉罗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玉倾雪老神在在的说道:“你不用剑。”
玉罗刹挑了挑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陈述道:“容玉是江湖闻名的剑客。”一个抢尽江湖剑客风头的人,这小丫头居然说他不用剑?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是玉罗刹自问并无破绽。他真的有些好奇,这丫头到底是怎么看出来得。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若是按照玉罗刹以往的脾气,恐怕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活着近他的身,更别说什么用巴掌糊他一脸了。可是如今这种事情不但发生了,而且十分让人意外的,玉罗刹居然并没有觉得多么生气,反而十分心平气和。他端详着玉倾雪,眼神专注,更是带着不加掩饰的探究。
玉罗刹的眼睛和玉倾雪如出一辙,这样的眸色无论是在中原人还是在大漠的色目人身上都不常见,若非玉罗刹确定自己一家早就在他年岁尚幼的时候葬身沙漠风暴之中,只有他一人因为被父母护在身下而侥幸存活,他近乎要怀疑眼前这个小丫头和自己有什么血缘关系了。
不得不说……玉罗刹的某些直觉的确是准的可怕,只不过饶是玉罗刹,也不敢猜眼前这人就是他家的小闺女罢了。
玉倾雪也没有打算一上来就跟人说“我是你女儿啊”之类的话,关于她的真实身份,玉倾雪准备在离别之前将之作为一个“小惊喜”送给她爹和她娘,这样的话,一定会特别的有意。
不过玉倾雪也不担心玉罗刹会怀疑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如此费劲的找他又是否有什么其他目的。刀客都更习惯用刀说话,玉倾雪也不解释,只是直接对玉罗刹道:“也不必问我是如何知道的,便只要你准备两对双刀,我们打过一场便是。”
玉罗刹不是第一次被人约战,不过确实第一次被人约战的时候对方理直气壮的让他帮忙准备武器的。偏生这个小姑娘这么一说,玉罗刹居然有些没有法子拒绝。
那仿佛是一种写入了血脉之中的本能,让他做不出拒绝这孩子的任何事——就比如现在,玉罗刹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却忍不住面对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时候自觉的将她当做是孩子去看待。
玉罗刹自己都觉得惊诧,乃至于在他点头之后,玉罗刹自己都出现了短暂的怔愣。
不过还没有兴趣在这种小事上对一个小丫头片子出尔反尔,一言既出,玉罗刹也只是稍稍抿了抿唇,转而笑容之中又带上了三分邪气的道:“我出手可不是那么有分寸的。”他指了指那边已然躺倒在地上的尸首,对玉倾雪说道。
玉倾雪自然毫无惧意,她只是说道:“咱们这么干打也没什么意思。”
“哦?你要如何,不若说给本座听听。”说着,玉罗刹慢条斯理的往玉倾雪的方向更近了两步,唇畔的笑意也越发的莫测了起来。他用了“本座”这个自称,因为这个自称本就自带三分威慑。
这是玉罗刹的一个小小习惯——只有他家嫣姐姐知道的习惯,玉罗刹在遇见自己有些捉摸不定的事情的时候,往往喜欢先对方一步的故弄玄虚,如此一来便可以让对方探不清虚实。之所以就连玉倾雪都不清楚她爹的这个小习惯,便是因为在玉倾雪记事的时候开始,玉罗刹便已然足够强大,强大到这个世间纵然有让他不理解的事情,可是那些事情却也不会再让他觉得困扰了。
毕竟,在足够的实力面前,事情的“真相”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玉倾雪自然不会惧怕玉罗刹的,在他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迫近的时候,玉倾雪反倒是挑衅一般的说道:“不如咱们加码吧,你若输了,便将明王镇狱给我。”
明王镇狱乃是玉罗刹的双刀,是他的那位师父所赠,亦是明教旧典之中记载过的绝世神兵。玉倾雪对明王镇狱自然是十分熟悉,她十四岁刀法小有所成的时候,玉罗刹也想过将这对双刀转赠给她。只不过可惜的是玉倾雪当年身量未足,明王镇狱对于她来说有些太长太重,因此最后她的兵刃还是娘亲的惊鸿长剑所铸的那对双刀。
对于玉倾雪来说,明王镇狱是她幼年时候反复抚摸的东西,是成年之时无缘错过的遗憾,不过不要说此刻是在二十多年前,就是在数年之后江湖中人只要一提起“玉罗刹”之名就要色变的时候,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能是如此准确的说出玉罗刹的兵刃的名字。
玉罗刹脸上的笑容倏忽一收,在他不笑的时候,还真的和西门吹雪一模一样。他的视线停留在玉倾雪与他一般的眼眸上,良久,玉罗刹终于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恍惚有了一个猜测。
二十年后的玉罗刹会觉得这世间再无比他的家人再重要的东西,可是二十年前,玉罗刹只觉得所谓的血缘也是可以随手丢弃的罢了。
他的师父在武学一道上厉害得根本不似常人,却也冷漠到仿佛没有半丝感情。玉罗刹被这样的人养大,原本以为自己是会他一样的。至少在今时今日,玉罗刹始终觉得所谓的血缘并不足以成为左右他的判断的东西。
那一双眸子,一半是瀚海,另一半是沙漠。若说这只是巧合,玉罗刹自己都是不相信这世上还会存在这样的巧合的。他大约明白这孩子和自己有些关系,极有可能和血缘有关,不过……那又怎样呢?
如果这个小姑娘以为那不知道如何和他牵扯上的血缘可以让他手下留情,那玉罗刹只能说——太天真了。这样的天真简直不配和他流淌着一样的血液,因为哪怕今日他放过她,日后她也终归会在江湖的风浪之中殒身。
“若你输了,又待如何?”玉罗刹没有再就明王镇狱的问题与玉倾雪纠缠,只是他已然打定主意要让这丫头知道,临阵激怒对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就比如现在,他原本可以看在她的脸和她的那双眼睛上放她一命,不过如今既然知道这丫头知晓明王镇狱的存在,更有可能知道他们教之中其他事情,那么,他是留不得她了。
玉罗刹的那句“我要你的命”还没有说出口,就只见对面的小姑娘近乎狡黠的笑了起来,她露出了一颗小虎牙,转而说道:“若我战败,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
“管你叫爹吧。”
若是换做其他江湖人,折节至此,的确算得上是战败的侮辱了,不过对于玉倾雪来说,叫玉罗刹“爹”什么的,她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的。
欺负了自己那不明所以的爹,玉倾雪瞬间情绪大好。像是被自己的说法都逗笑了,玉倾雪弯起了一双眉眼。她生得原本就像她娘,而西门嫣当年被称为“九州仙子”,实在是她诚然绝美,只是气质凌然不可侵犯,这样的一张脸,偏生笑得见牙不见眼。
玉罗刹还真觉得……有点儿辣眼睛。
不是觉得这丫头笑起来不好看,只是玉罗刹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违和感。这种违和感总结一下,大概是嫌弃那人糟蹋了这么一张还是好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