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云你不必……”知道原随云其实并不想去盛京,花满楼不觉得自己能够成为他往那里一去的理由,而且他也当真没有去那里的必要,毕竟,和花满楼不同,盛京之中出于风暴中心的那几个人,可不曾有是原随云的朋友的。
只是,花满楼的话还没有说完,原随云便打断他道:“如今盛京开了那么大的赌局,我也想去凑凑热闹。”
这分明是假话了,然而是原随云已然这么说了,花满楼便也不好太过阻拦他,两人便这样相约同行,一路往盛京而去。
八月的中原之地,似乎处处浸润着丹桂的香气。盛京偏处北地,可是丹桂的气息却仿佛给这样艳阳高照的日子平添了一丝水气。
一场约战、一个赌局,玉倾雪似是神来一笔,却的确将盛京弄成了滴入了冷水的油锅。然而任凭她如何在外搅弄风雨,此刻在盛京的一间糕饼铺子里,她仰躺在桂花树下,用一本书遮了脸,睡得正香甜。
也真不知道她是如何练就的那般本事,不需要找人打探,玉倾雪就只是在空气之中嗅一嗅就能判断出她的奶糕糕还有多久才能成熟,如今距离她的奶糕糕出炉还有些时候,玉倾雪伸出小肉手揉了揉鼻子,像是嫌弃脸上盖着的书扰她清梦了一般,玉倾雪伸手将那本原本用来挡太阳的书拨弄到了地上,而后才继续睡。
那是一本《金刚经》,而这个院子里读这种佛经的人,恐怕就只剩下了无花而已。
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无花从一旁的石凳上起身,走到了小姑娘的面前。不甚在意的瞥了一眼地上的佛经,他一展袍袖,用自己宽大的衣袍为玉倾雪遮住了还有些刺目的阳光。
如今是一天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西门吹雪从房中出来之时,便看见了无花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无花那一头已经到了腰际的白发上,微微顿了顿,西门吹雪道:“发是气血之余,你头发生得这样快,说明身体还不错。”
西门吹雪绝世的剑客,更是难得的杏林圣手。相比于活蹦乱跳的幼妹,其实他更担心无花的身体一些。毕竟大悲之下已然难免要伤及肺腑,更何况无花当时心存死志,本就内伤未愈不说,还频频与人搏命,最后更是从悬崖跳下,落入冰冷的河水里。
两相对比,怎门看都是无花更惨一些。虽然人心偏颇,但是无花到底也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西门吹雪总也不可能对他的伤熟视无睹。
无花自知自己有过那般奇异经历,周身的伤已然不药而愈——至若这头白发,却再也变不黑色了,不过感受到了西门吹雪的关心,他还是笑了笑,道:“我还要陪阿倾走很久,自然不敢体弱的。”
这话说的有些不像样子,不过西门吹雪却知道,这其实已经是最严肃的承诺了。知晓无花心中有数,西门吹雪颔首,最终却忍不住的去把在偷听的小姑娘一指头戳起来。
被兄长一下子戳中了脑门,玉小喵瞬间炸毛,猛的坐起来怒视着西门吹雪,冲着他自觉凶恶的呲了呲牙。
——这就有点儿可爱到犯规了。无花看着自家小姑娘这幅精神抖擞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柔软的头毛,又顺带捏了捏她睡得红扑扑的脸颊。
无花的力道很轻,绝对不会弄疼玉倾雪。所以玉倾雪被捏了脸,也没有凶悍的跳起来反抗,而是乖乖的扬起了小脑袋,任由无花捏。
西门吹雪:……我妹妹一定是被人掉包了。
那场“大战”在即,中原即将翻一个天地,可是此地却是一派闲暇安逸。西门吹雪和玉倾雪以及无花这三人所以能如此惬意,全是因为叶孤城在知道玉倾雪的计划之后,便全然接手了此事。
叶孤城和叶星阁很像,但是又有着些微的不同。
叶星阁是一个光明又纯粹的人,这样的人就适合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而叶孤城无论给人的感觉还是他真正的城府,都决定了他不会是他父亲那样的人。
叶孤城何尝不想只凭着手中三尺青锋涤荡世间所有不平之事,然而他终归不能。白云城和叶家沉沉的压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观察人心、谋而后动。
叶孤城和叶星阁,他们是白云城的两任城主,说不上孰优孰劣,因为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们会保护自己应该保护的人,会承担自己必须承担的一切,为此,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
玉倾雪给了叶孤城一个计划,而叶孤城将之细化,最终织成了最精密的网,让猎物再无逃脱的可能。
玉倾雪所谓的计划,本也只是一个建议。她知道白云城隐忍至今,定然有许多自己的部署,她虽然和叶孤城甥舅相称,但是往大了说,南海和大漠其实两个国家,而作为一国之君和一国少主之间的往来,玉倾雪总该分寸才是。
将一切交给了叶孤城,玉倾雪和西门吹雪需要做的,便是静待八月十五那一日的月上中天。
叶孤城在盛京布下了重重迷雾,拖了多方势力入局,他不做则已,若是做了,便是存着永绝后患的心思。
玉倾雪在将这件事甩出去之后,便窝在她爹开的糕饼铺子里,过上了每日尝新鲜花样的糕饼,然后自己找乐子的日子。
“中原人总是不喜欢纨绔子弟,可是当个纨绔子弟真的好快乐啊。”将自己从某个门派的少公子手里赢来的剑谱丢给了南王世子,玉倾雪这样感叹道。
因为不能现身人前的缘故,南王世子被南王“寄存”在了白云城主的院子里。之前的几个月相处,玉倾雪觉得这人还挺可怜的,性子也是真的难得的木讷——当然木讷,南王一心想要培养一个傀儡,便是存心将他这个儿子养废,让他只知道听话不知道其他。
可是南王世子这样木讷的性子,也是最不适合习武的资质,却在剑法和招式上有自己的见解,他改过的剑招玉倾雪试验过,还当真比原来的招式强上不少。
不过西门吹雪的剑招能改动的地方已然近乎没有,玉倾雪想了想,便开始四处搜罗别家的招式,想要看看这个南王世子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对方并没有让玉倾雪失望,在换了别人的剑招之后,他的那种能力越发的明显了起来。
玉倾雪不用剑,西门吹雪也无需学习旁的剑招,南王世子的这个能力对于他们兄妹二人来说用处不大,不过玉倾雪一向不是个仅仅为了“用处”才去做事的人,因此这些时日以来,玉倾雪闲了便会给南王世子带几本剑谱。
后来,玉倾雪觉得只改剑招也没有什么意思,因此她给南王世子带过去的书中,渐渐也多了什么医书轻功内功。
南王世子一开始有些不敢和她接触,不过玉倾雪出现的次数多了,他便也放松了下来,并不介意西门吹雪的冷淡和玉倾雪像是在观察什么稀罕物的眼神,南王世子渐渐沉浸于那些书籍之中。
只是他再怎么沉迷,月圆之夜,也终归悄然而至!
而就在八月十五这一日,就连玉倾雪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和故人不期而遇。
第八十九章 山河犹在。
说实话, 在玉倾雪看见那张拜帖的时候,还当真是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拜帖不假, 可是若搁在别处,说那是一个工艺品也不算夸张了。那是一方晃着水色一般的绢帕,将它掬在手心的时候, 就恍若捧着一汪清泉一般。
只是玉倾雪将这绢帕展开的时候, 上面铁画银钩的墨字却和这般柔软的绢帕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那墨色极黑,而字体张扬的程度, 简直到了玉倾雪即使在汉文之上一窍不通, 可是却还是能感受到那写字之人的君临之气。
恍若君临——这样的气质,哪怕是如今的白云城主也尚且欠了一些火候, 玉倾雪倒是在她家老爷子面对那些手下的时候窥见过一丝丝这样的气度。
天底下能够有如此气度的人,玉倾雪压根就没有往那据说才刚刚及冠的中原小皇帝身上想。怀揣着一丝好奇, 玉倾雪便耐着性子去看那些并不十分好辨认的文字。
没有办法, 她习字的时候看的都是十分规整的馆阁体,像是如今这绢帕上这种个人色彩极浓厚的文字,玉倾雪看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不过对方并非是喜欢咬文嚼字的人, 而且不用旁的, 便是落款处的那“江染”两字, 便足矣让玉倾雪知道这给她下了拜帖的人的身份。
江染, 江染。
玉倾雪分明知悉,对于她来说, 和这位神水宫主的分别就只是在不久前, 可是对于对方来说, 却已经足足过去了二十余年了。而她的拜帖既然送到了她这里,而并非送到了万梅山庄的她娘亲之处,分明便是这位让江湖中人都十分忌讳的神水宫宫主已然知晓,或者至少是猜测到了,二十年前和她猝不及防的相遇、还共处了七日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后来的九州仙子西门嫣,而是……她玉倾雪。
玉倾雪微微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有些小把戏被戳穿的小小羞赧,不过她也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当时的确事出离奇,她其实也并不好解释自己的身份便是了。
将手中的细绢递给了无花,玉倾雪耸了耸肩,对无花道:“啊呀,当时为了感谢江宫主的照拂,我还把一串佛珠送给了她呢,其实那佛珠原本是要送给无花哥哥的,每一颗都是我亲手磨的。”
玉倾雪磨珠子的方法和寻常工匠有些差别,她是用内力凝于指尖,然后揉捻着水晶原石细细磋磨。这样既是表达自己的心意,也能精纯内力,玉倾雪天资卓绝,修炼的方式也和常人有很大的不同。
无花是了解玉倾雪当时身上带着内伤的,也曾经为此提心吊胆为了许久。后来他能变作人形的时候,总是要先为玉倾雪号一次脉,确保她身体无恙。
江湖人都有些号脉的本事,为的是判断内伤的程度。无花比寻常武林人的医术强一些,号脉之后便能探查得出他的小姑娘虽然受过伤,但是所幸被好好照顾过,有人替她疏通郁结,还温养了筋脉。无论如何,无花对那个人是感激的。
对玉倾雪点了点头,无花道:“阿倾还是先请那位宫主入内一述,不然未免失礼太过。”
还不是怕你看见那串佛珠心里吃味,玉倾雪心下腹诽,不过却并没有直接戳破。嗯,在这种小细节上,她从来都是让着她家大师的。
很快,一个身形十分高挑的女人走进了玉倾雪的院落。她生得比寻常男子都要高一些,无花站直了方才堪堪比她高出一个头顶。此刻这人裹了一身似青非青、似灰非灰的素简衣袍,除却头顶用来束发的高冠,她周身的首饰便只剩下了手腕上缠的那一串佛珠。
玉倾雪原本用来穿着佛珠的丝线是红色的,在水晶的珠子里隐隐透出一抹红来,十分别致。而如今神水宫宫主手上的这一串珠子却是黄色的,比之玉倾雪当年的红更多了几分宝相庄严。
看见玉倾雪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江染——或者说,如今这人,才是玉倾雪之前听说过的神水宫宫主,她的那一双暗含威严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玉倾雪,下一刻,她原本平静到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却忽然有了一瞬仿佛要哭出来一样的神情。
只是那神情消失的太快,快到让人怀疑它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水母阴姬拢了拢自己的袍袖,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她是为了掩盖住自己颤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水母阴姬缓缓开口道:“二十余年,你失约了。”
玉倾雪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的是,其实在她消失在二十年前之后,曾经有人很努力的找过她。
容玉这辈子说过很谎话,却并没有失信于她。在后来遇见自家嫣姐姐之后,容玉真的带西门嫣去过神水宫,他本是因为许诺过玉倾雪,所以才有此一行,因此他也没有非要见到水母阴姬不可。
容玉本是打算去过便走的,却没有想到真的在江边看见了一个一直伫立等待着的身影。
他无奈的摊了摊手,尽管心里想要将嫣姐姐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更不愿意她成为一个“替代”去帮着另一个人完成莫名其妙的约定,但是莫名想到了那了无音讯的破孩子可怜兮兮的祈求表情,容玉抿了抿唇,还是拉着他家嫣姐姐的手往水母阴姬那边去。
尽管西门嫣做了和当日玉倾雪一模一样的打扮,然而她的出现,也只是让水母阴姬的眼眸亮了一瞬而已。
在西门嫣走到她身前之前,水母阴姬便知道——她大概是真的等不到她想要等的那个人了。长叹一声,水母阴姬没有给容玉西门嫣说一句话,便一挥衣袖断开一江流水,转而在那断口处往自己的神水宫而去了。
后来,从神水宫的特殊渠道知道了西门嫣和容玉的儿子出生,水母阴姬的视线在“儿子”这个词上顿了顿,心终于很沉很沉的坠了下去。
再后来,容玉变成了玉罗刹,他这样霸道的人自然不许旁人窥探自己妻儿的消息,于是水母便是连玉倾雪出生的消息都不知道了。神水宫虽然势力很大,但是它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因水而生,赖水而活,像是大漠那种干旱无水的地方,神水宫的触手是伸不进去的。
玉倾雪很小便被玉罗刹抱回了大漠,水母阴姬自然不会得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若非数月之前因为玉倾雪的失踪,西门吹雪几人险些将中原搅了个天翻地覆,水母阴姬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找了多年的那个人,恐怕就是这个如今失踪了的魔教小妖女了。
被人当面说出自己失约的事实,玉倾雪也的确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只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最终无奈道:“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
“所以我今日来寻你的时候,咱们还能好好说说话。你总该知道,失信于神水宫的人,都该是怎样的下场的。”水母阴姬的手缓缓抚上自己手腕,指尖的冰凉让她心神稍微平复了些许。
时至今日,水母阴姬忽然发现,其实玉倾雪到底骗了她也好,或者是真的身不由己也罢,其实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事情是,玉倾雪如今这个人还在,健健康康又活得很好,水母阴姬就觉得自己似乎又成了江染,内心深处已然是一派平静和柔软。
玉倾雪笑了起来,她也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周身十分威严气派的神水宫宫主,已然和她曾经遇见过的那个名唤江染的女子重合。年与月都太相似,她们久别重逢,还算得上是朋友。而在这偌大的江湖,能够遇见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实在是太难得,即使这个“朋友”和陆小凤他们比起来有些特殊,但是玉倾雪还是有些高兴的。
今日是中秋佳节,玉倾雪冲着水母阴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坐下,她自己转而站在了无花的旁边,将一盏清茶和若干糕点推到了水母阴姬面前,玉倾雪道:“本来咱们该叙叙旧的,可是今日实在是不巧了些,不如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我回来?”
等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