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 叶孤城都在问自己, 他到底将手中的三尺青锋看作是什么呢?他仗剑守护着白云城, 这也就意味着他将自己的性命与白云一城的安危都悬在剑尖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 叶孤城只觉得剑在他的心中其实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神圣。
只是他学剑而已,若是从一开始他用的是刀、是枪、是棍棒,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吧?很多个无眠的夜, 叶孤城都这样一次一次的问着自己。他得不到答案, 因为这个答案或许就显得有些薄凉。
而一直到即将结束他们叶家人被屠戮被侮辱的命运的这一夜,一直到血脉翻涌滚烫,他心头块垒去消,叶孤城才终于可以肯定,他是诚于自己,亦是诚于自己手中的剑的。
似乎可以依稀感受到那种将手中的剑变作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感觉,叶孤城宛若将天上的银河收入眼眸。
而西门吹雪,亦然。
西门吹雪对剑的喜爱近乎天然,他三岁识剑,七岁初窥门径,十四岁小有所成,至此之后数年难逢敌手。他没有遇见过比他的这位小舅舅更优秀的剑客,这种全然被压制住的感觉,西门吹雪竟是觉得……太!好!了!
对于西门吹雪来说,“难逢敌手”不是幸运,反而是一种不幸。刀剑相隔,他的幼妹虽然有和他比肩的实力,但是有很多东西,其实刀与剑却并不能共通,西门吹雪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旅者,那些古人已不可追寻,而那些来着又被他很快甩在脑后。
西门吹雪并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却也难免会觉得有些茫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到了一种怎样的境界。
如今有一个人能够走到他的前面,西门吹雪当真是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只是,他们合力破开的并非仅仅是一座寻常楼宇,而是皇帝的寝宫。太平王看着那向两边倒去的宫殿,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护驾!快护驾!”他大喝一声,旋即打马向着那座“废墟”之中冲了过去。
好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出手干脆利落,那座宫殿虽然是被破开,但是断口之处却十分整齐,再加上这断开的部分向着两侧倾塌,因此虽然一时之间满是宫人的惊叫,却到底没有真的伤到人。
而在烟尘散去的时候,众人却听见了一声内侍尖锐的喊声。太平王眉头一皱,却是熟练地驱马走向了声源之处。
发出那阵惊叫的人正是太监总管王安。按说这王安也是伺候过两代皇帝的老人了,见识过当年夺嫡的血腥,他总不至于如此没有。
依稀看出那道烟尘之中的身影是谁,太平王皱了皱眉,却越发的心头一紧。
握紧了手中银枪,太平王□□一挑,直接将有些圆墩墩的王安衣领勾住,旋即便将人从那堆废墟之中甩了出来,丢在一旁的空地上。
“叫唤什么!”太平王呵了一声,直接将王安剩下的尖叫塞回了喉咙。依旧皱紧了眉头,太平王赶忙询问道:“圣上可还安好?”
“王爷!”看见了太平王,王安登时就是一副找到了主心骨的样子。他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太平王身边,用刻意压低但是周遭的人却还是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王爷大事不好了!圣上……圣上他……”
言及皇帝,在场之人都不由的屏息细听了起来,就连一贯不怎么理会朝堂之事的江湖人都往这边凑了凑。
太平王见王安在这节骨眼上居然结巴了起来,登时就一脚将他踹开,不顾王安“哎呦哎呦”的痛呼,太平王径自往那烟尘的中心走去。
这个时候,王安才像是喘匀了这一口气一般的说道:“王爷王爷!方才奴才去看圣上,可是……咳咳……可是奴才看见了两个圣上!”
若是搁在方才,太平王一定再赏王安一记窝心脚,让他脑子清醒一些,不要满口胡沁,可是当他看清了那烟尘之中昏倒了的两个青年的模样的时候,太平王就像是被人割了舌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那两人尘土满面,但是却不难看出,这两个人无论从身形还是容貌,都近乎是一模一样,就连唇角上的一颗小小红痣都没有丝毫差别。
若一定要找出他们两个人的区别,怕就只能是一个人身上的明黄中衣有些破碎陈旧,而另一个人身上的虽然沾了一些灰尘,但是却也不难看出是宫中的巧手宫女们新做的罢。除此之外,谁就只剩下有一个青年稍稍瘦弱了一些,脸上更有一种见不到阳光的灰白。
两个皇帝?
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寝宫之中,就这样出现了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些原本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的人没有想到居然会生出这样的变故,登时就骇然的瞪大了眼睛,也渐渐地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
太平王一手提着一个可能是天子的人,眼见着议论之声喧嚣直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虽然已经有些晚了,但是太平王还是稍稍镇定了心神,让自己的亲兵们将这些今晚来“看热闹”的人都驱散出宫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国也不可能共有二主。皇家对双生子一直十分避讳的原因,便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双生子之中的一人登临大宝,另一个人会利用和他一样的相貌祸乱朝纲。如今忽然出现一个和国君一模一样的人,太平王纵然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将今日在场之人全部格杀。
而若不能将之全部格杀,这件事传播出去便是早晚的事情。悠悠众口,朝廷终归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
一手拎着一个可能是皇帝的人,太平王只觉得自己的头简直是一抽一抽的疼。冷静了半晌,一直到宫中的江湖人和权贵们都疏散的差不多了,太平王才叹了一口气,有些有气无力的对周遭的亲卫们吩咐道:“去请各位大人入宫,还有在京藩王,哦对了,再去将太后请来。”
——兹事体大,他们只能先聚在一处,才好商量这件事到底要怎门办。
此事急于星火,没有人敢有半点耽搁,不多时候,朝中诸人便齐聚一堂,太后也被请到了帘后。
眼见着人齐了,太平王亲自按了按那两个身着明黄中衣的青年的人中一下,将两个昏迷的人生生弄醒。
“朕这是怎么了?”
“朕在哪?”
两道声音响起,那两个人都坐了起来,看见彼此的脸的时候,那中原的小皇帝登时就吃了一惊,指着南王世子的鼻子就跳了起来,高声道:“你……你是何人!竟敢扮作朕的模样!”
南王世子被这样的高声弄得一哆嗦,却是紧紧的攥紧了拳头。半晌,他才缓缓道:“够了,如今朝中肱骨之臣皆在此处,你便是演技再是高超,也难逃他们的眼睛!”
极为虚弱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南王世子拽了一下身边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精兵的胳膊才稳住身形,他瞪着对面之人,斥道:“你……你南王府犯上作乱,竟敢将朕囚于寝宫数月,若非白云城主与万梅山庄庄主一战,朕还不知能否有重见天日之日!”
他的手心之中其实都是湿冷的汗,但是想到了那人曾对他说的话,南王世子安稳心神,强迫自己不惧任何人的目光。
而他的这种紧张,在外人看来便是气极了的表现。
“你将朕囚禁,而后冒充朕不说,你看这数月以来,你如何荼毒百姓,祸害朝臣?如此劣迹斑斑,不是狼子野心又是如何!”南王世子这话,便是提醒那些大臣这几个月来这位“假皇帝”做了怎样的荒唐事,一方面将“昏庸无道”这口大锅甩了出去,另一方面也是提醒那些想要支持对方的大臣,让他们想一下自己这几个月来过的朝不保夕不说,还祸及家人的日子。
中原的皇帝还有点儿懵,迟钝的脑子让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而反应过来那人在说什么的时候,他近乎被气笑了。
什么叫做贼喊捉贼,他心里越想越气,却无法在脑袋中找到一星半点儿能证明自己的方法。他也不想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只是用一双阴狠的目光在在场的所有人身上一一扫过,一点一点的辨认着他们心中的想法,准备秋后算账,让那些将那个冒牌货认作是他的人付出代价。
毕竟,认不出主人的狗,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不是么?
这样阴蛰的目光让在场的人都是心中一个哆嗦,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如今能站在这里的人都不简单,几乎在一个瞬间,他们眼神交汇的那一刻,这几个人就都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决心。
他们不管真的皇帝是谁,只是这个如此暴戾之人,却决计不能再执掌江山了。他们这些大臣没有成为乱臣贼子推翻皇家的本事,却也不会放过摆在他们眼前的机会。
皇帝眼中的狠辣不加掩饰也掩饰不住,在场的大臣很快就明白,一旦让这个人重新执掌朝政,那么今夜而来的他们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到了这种时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不管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和皇帝生得一样的青年是谁了,更顾不上此举是不是引狼入室,总之这些大臣打定了主意要将皇帝赶下台去的话,如今便是那“最好的时机”。
众人各怀心思,这个时候,便有人说道:“我等为人臣下,恐不能辨认哪位才是真正的圣上,哪位又是那包藏祸心的南王府余孽。”
“此言极是,此事非同小可,不若请看着圣上长大的太后娘娘以及与圣上一同长大的世子前来辨认一二。”又有大臣如此附议道。
之前夺嫡竞争激烈,如今的亲王也只剩下了太平王和南王两人,南王府牵扯其中自然不能作数,如此这般,能够辨认皇帝的人选便只剩下了太平王世子一人。
而太平王世子……不是宫九又是谁呢?
在暗处,玉倾雪看着他们那边热火朝天的讨论,她的神色放松,并没有任何正在完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的紧张。
几个侍女扶着太后娘娘站了起来,穿过珠帘走到人前,而那太平王世子也很快就进了宫。宫九似是无意的看了一眼玉倾雪所在之处,冲着她勾了勾嘴角,转而便走进了殿中。
玉倾雪;这和剧本里写的不一样!导演,有人总是拐弯抹角的给自己加戏啊摔!
第九十二章 江山此夜。
宫九看他那个皇兄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从小的时候开始, 他就看不惯他的那个什么皇兄装模作样,不过这还不足以成为他想要弄死他的理由。真正让他和他那个后来当了皇帝的堂兄不死不休的事情, 是中原的这个小皇帝母族原本卑贱,是出卖了一个皇族的秘密向上谄媚,才逐步崛起的。
而不巧, 小皇帝的母族向老皇帝出卖的那个秘密, 正是和宫九的母亲有关。
宫九的娘亲,也就是太平王妃当然不是什么帝国细作, 不过她的真实身份也的确不能公之于众就是了。因为, 宫九的母亲,出身恰恰便是被大安覆灭的边境小国。而那个边境小国说来也巧, 他们地处荒漠,在大安的一队人马杀进来之前, 他们还正在商议是否要依附西方魔教。
只是可惜, 他们派出的使臣前往西方魔教的路上,他们的国家便灭国了。宫九的母亲在出使西方魔教的队伍之中,所以才幸免于难。
当然, 她是被当做送给玉罗刹的礼物送去的, 骤闻国破, 她又被当做是帮助他们国家报仇雪恨的酬谢。
彼时玉罗刹已然有他珍之重之的妻子, 甚至他的嫣姐姐腹中已然有了他家小天赐,所以对于这队使者的提议, 玉罗刹当然是断然拒绝。虽然如此, 他却也不能任由别人家的军队出入大漠有入无人之境, 因此虽不是为了那小国公主,可是玉罗刹还是让他手下儿郎将大安的军队尽数剿灭。
有这样的渊源,宫九想要弄死如今的皇帝,也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毕竟他无礼尚且还要强辩三分,得饶人处又怎么可能饶人?
小皇帝的无端暴虐,其实根本就不是毫无缘由的。宫九就像是最狡猾的狐狸,最凶狠的豺狼,最冰冷的毒蛇,他细心筹划,却也总能忍耐,直到最适合的时机。
王安是他还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就在宫中埋下的钉子。当时的皇帝当然会防备太平王,却不会去防备自己的侄子。或许再过个十几年,宫九也会成为皇帝防备怀疑的对象,但是在他还只有五六岁的时候,他在当时的皇帝眼中还只是个因为丧母而日夜啼哭,需要他让自己的妃嫔去安抚的孩子。
宫九当然没有哭那么长时间,在他的心中他的母亲固然重要,却也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他之所以如此为之,是因为宫九发现,在皇宫之中,他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很多,而像是那样全然不会被防备的日子,或许只有这么短短几年而已。
一个人的心机是需要后天培养还是天生就是如此,这个问题似乎一直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可是若是只论宫九一人,他绝对是天生的好心机好手腕。只要他愿意,将个把庸人玩弄于手掌之中,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面对这样可怕的对手,哪怕小皇帝对自己入口之物谨小慎微,每一顿饭都要让活人试毒,可是却也还是着了宫九的道。
宫九的这个毒是在公孙兰身上试验过的,的确会引动那个人心底的狂躁和欲|望。宫九刚得到这个配方的时候还怀疑过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这样的药剂,竟能够动摇人的性情,不过后来经过反复试验,宫九也大概明白,其实那配药之人还是有些夸大了。
说到底,这个药只是会侵蚀人的理智,进而将他们平素对自己性格的修饰和伪装撕碎罢了——其实并不是人人中了这样的毒都会像小皇帝和公孙兰那样变得暴虐,举一个例子来讲,若是中毒的人变成了花家七童,恐怕这□□发挥不了丝毫作用。
因为哪怕是被原随云这样引逗和误导,花满楼的内心依旧是一派澄澈,不曾有丝毫的改变。而宫九的药虽然毒,却终归毒不过蝙蝠公子的居心叵测就是了。而在原随云的“荼毒”之下却依旧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宫九的□□对于花满楼来说就根本不值一提。
说到底,说什么□□误人,终归还是私欲作祟罢了。小皇帝并不无辜,若让他安然在那个位置之上,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这天下再无可以掣肘他之人的时候,如今的这些场景终归还是会出现的。宫九的一剂猛药,只是将那个日子提前了些罢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中,传说和皇帝一道长大,其实拢共也没有见过小皇帝几面的太平王世子走到了朝堂之上。宫九在走入此间的时候便是换做另一番神色,他的脸莫名的泛白,显露出几分病容来——毕竟,那太平王世子可是顶着一个身体孱弱的人设。
见他如此,在暗处的玉倾雪却是要暗暗翻一个白眼了。旁人或许瞧不出来,不过她却清楚,宫九如今就是用轻功扛着一个彪形大汉跑上十几里的山路恐怕都不会喘一口大气。也不看看那人那气息绵长的劲儿,寻常人像是他这样内力逆流,恐怕早就要撑破筋脉,爆体而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