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反复一衡量,最符合条件的赫然是王玉婉。
小姑娘要学识有学识, 要胆量有胆量,要见地有见地,可……不行!
白芷痛苦的抓了一把头发, 拿着王玉婉的履历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终究还是无比遗憾的压了下去。
这个会长将是大禄史上第一位正式参与政治,走向前台的女性官员,需要圣人亲自审批, 意义非同一般, 所以要求格外严格。
总而言之一句话, 这个人身上必须没有任何可能成为政敌攻击对象的污点。哪怕这污点并不是她自己带来的。
王玉婉才学出众,见识惊人,然而唯独一点:她是犯人之后!
作为曾经几乎被抄家灭族的后代,便是男子可以重新参与科举,也未必会被授官,王玉婉又怎么可能被允许担当这样空前绝后的重担?!
白芷再一次重重的叹了口气,在脑海中重新考虑起了人选。
那么……
“什么,让我当?”林夫人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哎呀,我不行,不成不成,我真的不成,怎么能找我呢?我不成!”
显然她对白芷的提议惊讶到了极点,以至于素来口齿伶俐的她都结巴了,语无伦次的。
“怎么就不成了呢?”白芷反问道,“你本就是大家小姐出身,从小跟着母亲管家,与林大人结为伉俪之后又同他南来北往的,入得厨房上得厅堂,便是战场也去过的!往上知道朝廷的动向,往下了解民生疾苦,我看你呀,最合适!”
林夫人被她说的有些意动,犹豫再三还是摆手摇头,不过语气倒没刚才那么坚决了:“哎呀,我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若放在别家,便是做婆婆的也有了,哪里还能做得了什么官呢?郡主,还是另请高明的好,别误了你的正经大业。”
“你就是高明,我却再去哪里找?”白芷早已认定了她,当即笑道,“我知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身份上的转变,不过你想啊,万事开头难,谁也不是呱呱落地就什么都会了的!不会,咱们学不就成了吗?你已经是这西望府数一数二的豪杰,若再推辞,却又叫我去哪里另寻一个女诸葛?”
林夫人捂嘴笑道:“真是骑驴找驴,你不就是一个?却还推脱什么!何苦舍近求远?”
“好嫂子,我这头上的担子已经够重的了,你还真想压死我不成?”白芷当时叫苦连天起来,又掰着指头数给她听,“旁的不说,那快递,女学,诸如此类的,哪样不是我自己总抓综办?就这还脚不沾地呢,有哪里得闲做什么会长!”
林夫人张了张嘴,想辩驳,却找不出理由来。
见她已经有了三分意思,白芷连忙趁热打铁道:“好嫂子,如今林大人闲赋在家,贞儿也好了,你就来帮我一帮,可好?你也不必担心我做那甩手掌柜的,会长自然是你的,我就在咬着牙硬着头皮,领那副会长一职,下头再选几名得力的干将辅佐,忙活几天上了套也就起来了。”
林夫人扭着帕子,想的出神,只是没答应。
白芷又拉着她的手笑,“好嫂子,以后我就正经叫你胡大人可好?以后出出进进的,有正经的衙门、车马,月底还有俸禄,便是往日那些眼皮子浅的男人们见了你也要规规矩矩的行礼,喊一声胡大人!”
林夫人娘家姓胡,只是出嫁之后就再也没人喊这个字,如今被白芷骤然提及,当真百感交集,仿佛人也跟着年轻了似的。
白芷劝的这些话里,旁的倒罢了,钱她也不缺,唯独最后一句直接叫她笑出声来。
胡大人!
胡大人!
再也不是林夫人,而是正经的胡大人!
林夫人眼中突然迸发出明亮的神采,双颊也泛起红晕,她口中喃喃念了两声,忽然又笑了,颇为感慨的对白芷道:“说也奇怪,分明就是一个人,可这两种叫法落到耳朵里,这滋味可真是……难以言表。”
白芷道:“那是自然,怎么可能一样呢?人家叫你林夫人,不过是因着林大人的意思,可是叫你胡大人,那全然是因为你这个人!说句不中听的混账话,哪怕你嫁的是张大人王大人马大人赵大人李大人,但凡有人见了你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胡大人!”
林夫人听得入了神,又跟着念了几遍,突然魔怔了似的又笑又叹,只觉得眼眶微微发胀,胸腔里面也好似有一股莫名的感情汹涌翻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膨胀出来。
是呀,胡大人!
不是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或者是我的母族,而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胡大人!
虽然没有开口问,但白芷也隐约能体会到她现在心中的感受,不由得拉了她的手,郑重其事的说:“这只是个开始,你甚至不仅仅代表你自己,而你迈出的一小步,将是无数女子的一大步!她们将以你为榜样,视你为终身奋斗的目标,至死不渝。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说打老婆是自家的事儿,别人管不着;也不会有稍不如意,就典妻卖女的事情发生……”
“她们将不在被局限于那四四方方的天,禁锢在几尺见方的院子里。她们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出去,堂堂正正的赚钱,挺直腰杆做人,底气十足的生活!”
白芷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激亢,最后她用力抓住林夫人的手,带着微微颤抖的问道:“胡大人,你愿不愿,敢不敢为女子抢下一片净土?!”
最近因为科举的事,牧归崖总是早出晚归的,可很快他就发现郡主老婆比自己更早出,更晚归!
回府都已经三更天了,屋里竟然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他很是疑惑的问里头的婢女:“郡主人呢?”
“回侯爷的话,郡主一大早就去林大人家找夫人说话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牧归崖诧异万分,想了想就打发人说,“多去门口派两个人,算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
天都黑透了,什么事非得说到这会儿呢?
正说着呢,就听门外略有喧哗,然后一列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内院而来。
牧归崖略听了听,脸上终于泛出如释重负的笑,然后快步迎了出去。
“郡主真是贵人事忙,”他一开口竟隐约带了点委屈,“我正打算上门抢人去呢。”
白芷冲他笑笑,也知道今儿跟林夫人确实太过忘形了些,于是很诚恳的认错,“有劳侯爷记挂,今有些事要商议,略晚了一些。”
“什么事竟说的这样晚?”牧归崖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本能的问了一句。
谁知白芷竟贼兮兮的笑了起来,朝他眨眨眼,一本正经道:“我要带人造反的,你怕不怕?”
一点点撬动女子的地位,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牧归崖一听这个,当真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悚然一惊,本能的环顾四周,又迅速令人加强防卫,这才将白芷拉到里屋关上了门窗,命人在外重重把守,才心有余悸道:“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啦!”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白芷不会如她口中所言那样造反,可殊不知话从口出,一个不小心,这些话就可能成为有心人攥在手里的把柄,然后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得不防。
白芷说完之后也后悔了,这会儿一颗心也是怦怦直跳。
她捂住嘴巴,可怜兮兮的晃了晃牧归崖的手臂,从手指头缝里小声道:“对不住,我有些得意忘形了,以后不会了。”
牧归崖这才松了口气,又爱又恨的拉过她狠狠亲了几口,还抬手往屁股上拍了几下,咬牙切齿道:“早晚一天给你吓死!”
白芷爱死了他这个色厉内荏的样儿,轻笑一声,搂着他的脖子问:“那你怕不怕?”
“怕,怎么不怕,我都快怕死了?”牧归崖扬着眉毛道,“所以只好死死看住你,生同寝死同穴。”
说完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带着些无奈的笑道,“你呀你,真是拿你没法子。”
他早就觉得自己完了,已经没救了。
他喜欢这个姑娘,爱她简直爱到了心坎里,想尽法子想让他过得舒服一些,再舒服一些;笑一笑,再笑一笑。
他可能是走火入魔了,当真觉得这个姑娘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无一处不美,哪怕在地上打个滚儿,沾的浑身都是泥巴,也好看的不得了。
她笑,他就不自觉的想跟着笑。
她哭,他就觉得一颗心像刀割似的难受,然后拼了命的做点什么让她重展笑颜。
再这么下去,他觉得哪怕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跟着这个姑娘做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违的事情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我也喜欢你呀。”白芷笑眯眯的亲了他一口,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牧归崖一下子就觉得什么都值了,一颗心好像泡在温温热热的蜜水里,轻飘飘的,暖融融的。
两个人闹了一阵,吃过宵夜,牧归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往白芷眼前晃了晃,“二哥来信了,要不要看?”
白芷一怔,当即就跳起来,又埋怨道:“你怎么这早晚才同我讲!”
牧归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瞧瞧,瞧瞧,若我方才就同你说了,你可会老老实实的歇歇?宵夜自然也顾不上吃的了。”
白芷熟练的亲了他一下,特别配合的感谢道:“是是是,侯爷安排的最好了,说的话也好听,快念给我听听。”
只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然而牧归崖却对她前头没什么诚意的话尤其受用,果然心满意足地展开信读了起来。
累了一天了,晚上回到家不就是为了见心爱的妻子笑一笑,听她说几句动听的情话吗?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女官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林夫人, 本名胡秋的任组织会正会长一职, 乃是西望府头一位女官,总管西望府上下妇孺一干事宜;白芷任副会长, 下头又由呼尔葉、王玉婉等人分别担任职务。
八月份的时候, 朝廷文书正式下来,白芷带头接了圣旨, 领了官府并官印等信物,这便走马上任了。
除了白芷之外,这些人身上都是头一回挂职,兴奋之余,更多感受到的则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一群人整日着官服、踩官靴,早出晚归, 每每出行总是引了无数人观看,远的将还有从北延府那头过来的……一时间西望府内外热闹非常,众人骄傲之余越加警醒, 倍加勤奋, 竟是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日四更刚过,呼尔葉就起了,又麻利的对着镜子打扮整齐,叫了随从就要出门。
“呼尔葉,过来这边。”二长老就站在外头,不管时间地点都有些蹊跷, 说是巧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到底是亲爷爷, 呼尔葉略一犹豫, 也就走了过去,不过还是打从一开始就事先说明:“爷爷,衙门五更差一刻便要点卯,耽误不得,您若是没什么急事的话,不若等我傍晚下衙归来再说;若有急事,您可需快些这个,胡大人素来铁面无私,法不容情哩。”
二长老听了这个,表情先就一僵,显然有些不痛快。
呼尔葉只当没瞧见。
见孙女一点儿退让的意思也没有,二长老饶是心中怄气,也无可奈何。
他略打量一回,见呼尔葉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脚踩皂靴,神采奕奕,虽不如女儿家打扮的风流妩媚,可到底自成气派,别有一番韵味,更令人不敢小觑。
如今这个曾经不被自己瞧在眼里的孙女也是出息了,乃是大月头一号人物!大禄正经在册的官员,足足从七品之高,虽管辖范围不大,但官阶却也只比知县大老爷矮一级罢了,谁还敢轻视于她?
轻视呼尔葉便是轻视忠义郡主,轻视忠义郡主那便是不将大禄朝廷放在眼中,而不将大禄朝廷放在眼中……还是想想如何能给自己留个全尸吧。
大月幸存百姓尚且需要仰大禄鼻息,呼尔葉这唯一被忠义郡主和朝廷正式承认了的,便相当于两边交流的唯一官方纽带,断不得!
二长老心中好一番百感交集,见呼尔葉面上已经隐隐带了不耐之色,这才重新堆出笑容,和颜悦色的问道:“呼尔葉,进来可听得上头什么消息?眼见着便要入秋了,可有什么额外的恩典下来?”
大月是游牧民族,每逢秋季必要狩猎。因这几年苦难深重,光是过活都顾不上,围猎变成了泡影。
到底圣人仁慈,时常在节令赏赐些东西下来,一来施恩,二来示威。不过左右是白得的东西,总是大月占便宜。
呼尔葉眉头微蹙,显然不大爱听这话。
说的不好听一点,二长老也就是揣度圣意!把人家先前的恩典当习惯了。
既然知道是赏赐,就该明白只是额外的好意,人家乐意给,那是人家厚道;什么时候不乐意给了,也是正理儿。哪儿有反而急急忙忙凑上前去讨要的呢?
见呼尔葉久久不语,二长老不由得有些急了,又上前一步道:“还有那科举一事,郡主和侯爷就没再说什么旁的?你也知道,咱们大月人哪儿学得来大禄的书本字迹?同他们一处科举岂不吃亏?我琢磨着,快到八月中秋了,叫你表哥他们进京一趟,若是能面圣就更好了……”
呼尔葉再也听不下去,直接出言打断,“爷爷,慎言!”
见二长老形容突变,她又加重语气,甚至是带些警告的道:“早从几年前开始,这世上就已经没了炤戎,也没了大月,只有大禄!我们都已是大禄的百姓,自然要遵从他们的规矩,便是不会的,也该从头学起才是,哪里有这样求来求去的道理?岂不是给人看扁了?”
事到如今,二长老竟然还看不清现实!
呼尔葉越想越气,索性将话都摊开了说:“您老的算盘打得到好,难不成真以为圣人是个傻子?还是满朝文武都是傻子?郡主和侯爷还不够精明的么?”
“面圣?说得好听,您也不想想,如今咱们是个什么身份,表哥又是什么身份,凭什么面圣?!”
不过是战败国逃过来的流民后代,圣人凭什么纡尊降贵的见你?哪儿来的脸!
二长老到底原先地位崇高,又有年纪,寻常大家也都捧着些,何曾有人这样锋利的揭露过真相?
一时间,二长老一张老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紫,变来变去,最终成了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