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竹勺,三起三落,熄火,起汤,以布毡提把,将茶汤盛到茶碗中,给元峥面前送了一盏,再双手端起一盏茶,双眸格外发亮,沉声道:“元某,这杯茶,敬将军!”
元峥艰难无比地开了口,“太师大人……”
元太师端着茶,神色渐渐怅然,“将军对元某有顾虑,乃是不知前因。其实,原本的元峥,也并不是元某的孙子。”
元峥瞿然而惊,抬眼看向元太师。
“你刚刚不是问我与那时的圣女是何关系吗?要说这些,便涉及到我孙儿元峥的身世,是以,我想先确认你的身份。”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方道:“说来话长。元某少年游学,曾到过苗疆,受毒虫所伤,幸得一女子所救。十七年前,苗疆遭伽罗王入侵,靖南大乱,靖南王在击退伽罗王后,却被大梁官兵踏平靖南王府。那女子带着靖南王遗孤逃到开封,为元某所救,元某才知,那女子和死于太祖之手的圣女一样,是那异族——桑族的新一代圣女。”
“她拼死救了那靖南王遗孤出来,说那孩子是天命之人,可当夜,那孩子伤势太重,眼看就没了呼吸,圣女娘娘自断一臂经络,在元府内以血魂术,让那孩子起死回生。”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若换了以前的林九渊,怕是怎么都不会信,可他自己经历过还魂到元峥的身体这么诡谲的事情,知道世界之奇,远在他所能想象的边界之外,是以对元太师所说,倒也不再惊奇。
元太师眼神落往虚空,似再次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后来,这孩子养在我二房,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若不是亲眼目睹这般神奇之事,恐怕我也不会凭你的本事,便想到你的真正身份。”
元太师想到以前的元峥,眼角微微泛红,“我们都把他当成自家骨血养,特别是,你爹娘。”
“那……他们自己的孩子?”元峥微疑惑。
“你娘,生不了孩子。”元太师轻轻叹一口气,“所以她格外疼惜你。”
元峥沉重地点点头,元二夫妻倆对这个元四的爱,丝毫不比亲生父母少。
“那孩子天生好武,怎么都扳不过来,说来也是命,那日我无意看见刘渭的奏折,隐隐觉得有问题,便誊录一份回来,没想到被他给看见了。林将军是他最敬仰最崇拜的人。”元太师笑笑。
元峥无奈弯弯嘴角,他深有感触,可惜这个孩子,终究却为了他……
“他誓死要去幽州,说若眼睁睁见你和林家军被奸人所害,他会死不瞑目。那夜,圣女娘娘忽派人来找我,说让那孩子北上。我虽不懂为什么,但圣女娘娘有预知天意之能,便按她的意思做了。如今我才懂了,圣女娘娘所说的天命,或许便是将你保回来。”元太师垂下眸,端起那茶汤轻抿一口,心中几许酸涩。
那孩子,也是他宠爱了十多年的孙子啊!
元峥站起身,来到榻前,恭恭敬敬朝元太师跪地拜了下去,“林九渊得以苟活于世,多谢太师大人,多谢圣女娘娘,多谢元府四爷!”
他匍匐在地,声音几乎哽咽,“大恩大德如再生父母,林某实在,无以为报!”
他从未想过,还能以林九渊的身份存活在这个世上,活过来时他没哭,除了看见被烧毁的林府时流过泪,林家军的死,自己的死,幽州的命运,都没能再让他掉一颗眼泪。
可此时,心中的酸涩难以抑制。
元太师见他终于承认,又想到那个元峥的魂魄已随圣女娘娘一同远离,也是一阵唏嘘,忙下地将他扶起,颤动着长须道:“将军言重!依圣女娘娘所言,大梁的国运还需托付于你,元某,不过是凭天命行事而已。”
元峥抬首看向元太师,“我能见见那位圣女娘娘吗?”
元太师扶了元峥起身,再重新坐下,微叹一口气,“她已经仙去了。”
“那。”元峥轻蹙起眉,沉吟道:“圣女娘娘的意思,有了这宝藏,便能拯救大梁国运?”
元太师捋捋长须,叹口气,“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必兼得,才是真正的天意。娘娘也只是能窥天心,究竟该如何做,还在于人己身。”
“林某有自己的想法。”元峥觉得无法将全部的信心建立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宝藏上,他慎重道:“大梁要强,要不被北蛮蚕食,只有一条路。”
元太师凝神,示意他说。
“改军制。”元峥一字一顿,声音铿锵。
元太师白眉拧起来,手扶上茶盏,“军制,那是官家的禁域。这便如同我当初的变法一般,是条无比艰辛的路啊……”
忽门外随伯的声音道:“大人,二夫人在找四爷。”
元太师停了声,看看书案旁的座钟,慈祥道:“今日太晚了,你先回吧,你既有此想法,元某定当全力配合。对了……”
他确定了元峥的身份,言语间更加坦白,“你让查去幽州林府宦官的事,有眉目了。那段时间,宫里有两个宦官告假,消失了二十日,那两人皆是唐侯的人。”
唐侯!
“多谢翁翁!”元峥有些兴奋,燕喃听到这消息该多欢喜,他也不再对元太少师隐瞒,立即说出自己的判断,“若真是唐侯的人,那唐侯多半是奉有暗中寻找燕子令的密旨。”
“嗯。”元太师点点头,同意元峥的判断。
唐侯是当今官家奶兄,谁的脸面都不卖,官家将找寻燕子令的任务交给他,合情合理。
元太师沉吟道:“我会继续查下去,刘渭奏折的事儿,咱们明日再说。”
元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元太师行了个大礼,方转身出去。
第111章 听说书
元峥有自己的想法。
不管那圣女所谓的天命是什么意思,他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想要强一个国,又岂是区区宝藏能办到的。
如今挑明了身份,有了元太师的支持,他更坚定了走这条路的决心。
刚来到西跨院外,元二夫人已一阵风似的迎了出来。
“乖儿子!”元二夫人一脸兴奋。
“娘。”元峥想起那个元四爷,对元二夫人更加怜惜,她是真的掏心掏肺地疼元四,不似亲生胜似亲生。
他语气更加柔和,“怎么了?”
找他都找到元太师跟前去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元二夫人喜滋滋地仰头捧着他脸直搓,“我的乖儿子哎,你得到忠亲王武举举荐名额的事儿,都已经传遍京师了!为娘今日去林尚书府上吃酒,听人说岩骨茶铺、高阳坊、玉馔阁、八珍园好几处话铺子都在说你这事儿!哎哟我儿子哎,厉害得不得了!娘明日约了几个夫人一起去八珍园听说书去,你跟我一块儿去!”
元峥强忍着被搓变形的脸,心头暗笑,原来是为这事儿。
这苟伟动作还真快,也不知这一趟他挣了多少钱,这可真正是“独家”消息!
一想到要陪夫人们看戏听书……
“娘!”元峥柔和笑道:“你看我这本来就被说书的传得那么好,要是一见那些夫人们,看上我当佳婿怎么办?”
这是元二夫人死穴,谁都别想打她儿子主意!
她立即正了脸色,“什么叫传得那么好,本来就好!你说得对,不能带你去,她们那几家的丫头,没几个省心的,罢了罢了!”
她拉着元峥往里走,喜滋滋翘着嘴角道:“就让她们听听羡慕羡慕就罢了!来来,给你炖了参鱼羹。”
燕喃回到寝房,见天时尚早,坐到烛台前,取了元峥那件襕衫,让采书拿来针线筐,继续给他缝补起来。
采书把灯罩拿来,灯芯剪短一截,又取来旁边高几上的三头莲花烛台放在案几上,“娘子,让奴婢来就好。”
燕喃低头拼着布料,颇得意道:“别小看我,我一手绣活不比你差。”
小柔从外头进来,看了看采书,欲言又止。
采书立即道:“奴婢去池子边给鱼喂食。”说完转身离开。
燕喃这才问小柔:“是不是尾巴的信儿过来了。”
“是。”小柔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过去,回头看了眼离去的采书。
燕喃淡淡一笑,对小柔道:“这丫头,面上憨,心里明白着呢,我再看她些时日,或许就不必防她了。”
小柔从小在夏阳巷那样的地方长大,见多了骗子小人,除了哥哥,燕喃是她第二个信任的人,闻言还有些警惕,“娘子在深闺里,这些事还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燕喃明白她是担心每日与外头互传信件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会坏了自己名声,颇欣慰地看着她,点点头,“你做得对,虽然我是主,你是仆,但我也不是完人,有些该提点我的地方,你大可以说。”
小柔感激地看着她,“奴婢去找采书聊聊天。”
燕喃知她是去探听采书情形,点点头。
对着烛光展开纸条,纸上详细罗列了刘渭所有的情况,根据燕喃的指示,刘渭只用一个“L”符号代替,她相信除了她,谁也不知道这一竖一横是什么意思。
尾巴做事还是仔细,大到刘渭住所位置,府上人口,细到他一日行踪,包括去哪个茶铺子呆了多久,都一一写明。
没什么异样之处。
再看到下头,写的是元四爷已经拿到忠亲王手头的武举举荐额,且他已把消息整理出来卖给了事先联系过的五家话铺子,一家十两银,足足卖了五十两银!
比往常卖仨月小报挣得都多!
燕喃暗笑,取出纸笔墨来,写了张便条,嘱咐他下次这样的,先价比三家,再放出风去,价高者得。
写完之后捧着纸条乐,四爷靠上了忠亲王,这是天大的好事!
若是能进枢密院,那不管是查林家军一案,还是对付刘渭都变得容易得多!
小柔来到后头鱼池,采书正抓着大把鱼食往水里撒。
采书比小柔大一岁,高出去近一个头,看见小柔过来,朝她憨憨一笑。
小柔笑着站到她身旁,也从簸箕里抓了把鱼食往塘中洒去,笑着道:“娘子很喜欢你。”
采书点头,颇唏嘘道:“娘子人真好,这两日里从没骂过我,尽夸我了。就连我吃得多,娘子也说是好事,还特意嘱咐厨房给我的膳食份例按小厮的量走。”
她本来是四个丫鬟中最末尾的,只因一双巧手被选了进来,没想过往上头走,不料燕喃训斥了领头的素琴,调开了最伶俐的宫棋,最会来事儿的映画她也淡淡的,唯独喜欢用她。
采书简直有种遇伯乐的感觉。
小柔见采书如此知恩,颇松一口气,笑着道:“咱们娘子还有许多好处,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不过,这府里,娘子初来乍到,咱们燕回阁关上门就是一家……”
采书听她的意思,已经明白了几分,一拍胸脯,“小柔妹妹,你放心,我这脑子不好使,嘴也不好使,咱们院里的事儿,谁问什么我都不张嘴。”
两个小丫鬟聊得热火朝天进了屋,燕喃刚刚好把那便条收起来,示意小柔过来收好。
她起身一撩衫裙,精神奕奕道:“早些睡,明日咱们听说书去!”
两个小丫鬟一听说书,瞬间都雀跃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春在楼里发出一声惊叫。
“娘子,娘子怎么啦?”萱草匆匆跑进梁宛茹的房间。
梁宛茹瘪着嘴,坐在镜前快要哭出来,“昨儿个三姐给的那牛肉果然有毒,我早上一起床就觉得嘴角疼得厉害,一照镜子,变这样了!”
萱草仔细一看,她嘴角冒出个红红的火疖子,这,吃了辣椒又是牛肉,上火很正常吧?
她还没开口,梁宛茹已经蹦起来,“我找她算账去!”
燕喃刚送走梁少宰,收拾好了也准备出门,梁宛茹就蹦了进来。
“你!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112章 逛街
梁宛茹怒气冲冲往燕喃面前一站,指着自个儿的嘴角,这一说话吧,还咧得有些疼。
燕喃定睛一看,“哟,上火啦?”
梁宛茹更气,“当然上火!要是你被自个儿亲姐下毒了,你能不上火?”
燕喃听她理解错了,哭笑不得,指着她嘴角,“我是说你这儿,你这火疖子是上火,你是不是把我给你的牛肉一气儿全吃光了?”
梁宛茹愣了愣,点点头,气势已经弱了一半,“是吃光了,那又怎么样?你不是送给我吃的吗?”
燕喃扶额,也是,在二十一世纪信息爆炸,对于吃什么上火吃什么寒凉这样的东西,基本人人都有个谱。
在大梁朝,除了大夫和专管膳食的丫鬟婆子,闺阁千金没几个知道这么多的。
她友好地拉过梁宛茹往里走,“那牛肉,辣椒,都是最能生热的东西,你一气儿吃那么多,那火气出不来,不就冒成火疖子了。”
梁宛茹被她拉到寝房,半信半疑,“那我以前吃牛肉,也没这样啊?”
“你以前吃过这么辣这么多的牛肉?”
梁宛茹摇摇头。
“这不就是了!”燕喃打开抽屉,从里头取出化妆包里带过来的一小管带滚珠的茶树精油,这是她随身备用的,以前拍戏时,有时候熬夜冒个小痘痘,用这个消得快。
“我们那边把这叫痘痘,不能用手去抠,否则会留疤,来,你抹点这个,散得快。”
“这是什么?”梁宛茹警惕地盯着她的手,她拿的这玩意儿她从来没见过。
“这是茶树榨的油。”燕喃哄劝她,“放心,这回不让你吃,抹上去就行。”
梁宛茹迟疑片刻,反正都这样了,不试白不试。
燕喃替她涂抹完,把精油揣进绣兜里,拍拍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