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明白了:“买个粗使丫头、或是粗粗笨笨的小厮,不过七八百文钱。自古财帛动人心,只要稍稍留下一些盐私卖,就是几十倍的暴利买卖,尽管朝廷铡刀就在眼前,也顾不上许多了。”
“是啊,从前朝开始,盐课之事,都是朝廷下发盐引给盐商,盐商负责收购经营,朝廷只管收税。”贾琰冷笑:“可盐商只管赚钱,他们可不会管老百姓能不能吃上盐,原本官价三百文左右也够了,可是他们还得上下打点,这些成本也都加进了价格里,这也是私盐屡禁不止的因由之一。而康廷美弹劾岳父,说他在巡盐御史任上,有意放纵私盐,中饱私囊。”
黛玉奇道:“既然如此,怎么扯上的东海侯?为和又说东海侯与父亲之事有关。”
“哈哈,莫须有嘛。”贾琰笑笑:“金陵虽然有贾史王薛四大家,可是只有四家鼎盛的时候绑在一起能和东海侯黄家一斗,如今四家已有败落之象,康廷美能一石二鸟,又何必另外费事呢。这些御史,之前我随七爷观风江南,我就不信他们不知道东海侯家的情况,可是没一个人写过奏折禀告陛下!”
这么说的话,黛玉沉吟道:岂不是这些年来,朝廷在盐税上也吃了不少亏,大吴立朝不过三代,像盐政这样的大事,也不好轻改。父亲会不会被人拿来作筏子了?
贾琰一愣,这话怎么说的?拿此事做文章的,难道皇帝想要改革盐政?
“也不是不可能啊,”黛玉看着他的灼灼目光有些回避:“黄巢、王仙芝,不都是私盐贩子。何况盐商上下打点我倒是知道些,那帮人一出手几万两银子不眨眼。钱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后还是落在吃盐的人身上,人不食盐无气力,涉及国计民生,总是这样,早晚会出事。”
贾琰靠在车厢里,那么皇帝在事发之后没有命人调查,而是让岳父带着户部的人整理数十年来的盐务资料,此举就很有深意了。可是更改这种从前朝延续至今的“祖宗之法”,不好办啊。
第66章
纵观历朝历代, 直到大吴,搞改革的皇帝还好,搞改革的臣子基本死于非命。哪怕如商鞅这种得到极大的信任与支持,打掉旧贵族, 成为新贵的人,在新王继位之后, 还是难逃车裂。
贾琰贾伯衡, 上有老、旁有妻、膝下无儿,目前并没有以身殉国的打算。而以他亲爱的舅父兼岳父林海大人的本事,就算皇帝动心想要改革,林海就算无法打消皇帝的念头, 也会果断的闪开这种要命的差事。
林尚书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还没见着自己的孙辈呢,对于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给皇帝开疆拓土, 他兴致不大。不过,从被弹劾到今日,两天之间他带领户部上下查阅自前朝末尾到如今的盐课税收, 形势也不妙就对了。
大吴朝已历三代,看上去在前朝战乱之后,经过数十年的恢复,如今已经要步入盛世。可林海以一个老盐政的眼光, 敏锐发觉了其中的隐忧:江南盐税近几年逐年下降。或许这种情况不是从前些年开始的, 但是最近七、八年, 已经非常明显了。
不管是盐商想做什么也好, 盘踞江南多年的东海侯黄家也罢,对朝廷显然不是好消息。而前朝的直接灭亡原因就是盐商不想交税,他们宁可掏钱去喂饱朝上诸公,也不愿意正经交税。商人们只想醉生梦死,看着自己的钱滚钱,无人约束。
这样发展下去,就是官商勾结在盐场里开出一朵黑色的金钱之花,而最后结果很清晰:前朝覆灭,大吴建国,盐商被□□皇帝杀了一批。但在流了那么多血之后,金钱的力量依旧让前朝留下的盐引制度存在,到如今,显然又一批有想法、有图谋的人盯上了盐税。
真正做过盐政的人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不能告人的内幕,比如京中那么多豪门显贵,他们在盐课上究竟抓了多少?比如,贩私盐究竟要往死里查,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如何敷衍朝廷每年派到江南的御史……
楚王司徒阔在贾琰回京的第二日也入宫面见端平皇帝,父子屏退众人在紫宸殿密谈,司徒阔就道:“难道以林尚书辅佐父皇多年,也会隐瞒吗?”
司徒韶笑道:“痴儿,若是他说了,我无能为力,他要怎么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老了官的,都明白这个道理。既然如此不如不提,林海在江南见到的是京中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清流大臣,和勋贵家的漂亮公子哥儿永远见不到的。或者他们也知道,却习以为常,呵呵,又或者被钱堵住了嘴。”
“父皇说的是,朝廷派往江南的御史?”
司徒阔也两次出门观风,底下官吏究竟是个什么形状他也略有耳闻。可是对于皇帝来说,司徒阔耳闻是不够的,他需要这个儿子知道的更多、更明白。皇帝将他叫来,就是让他去林府,要谦恭有礼的拜会林尚书,至于能从林海嘴里掏出多少东西,就看他的本事了。
这是个有难度的任务,司徒阔却明白,只是皇帝对他的期待和厚望。楚王入宫的消息是瞒不了人的,可是众人都以为皇帝想让楚王处置朝臣的时候,楚王居然回府了……这一下不知跌碎了多少人的眼镜。比如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
贾恩侯将军在听说之前狙掉贾雨村的御史,开始弹劾林海,他恨得在家拍大腿,怎么就将女儿的婚事交给妹妹了呢?万一妹夫林海有个好歹,他原本可以卖个,不是,可以联姻个好人家的女儿不是要砸在家里了?
肠子都悔青了,贾将军恨得不行,气不顺就要找麻烦。如今家中上下都躲着他,前几日因着他瞧上了一个人收藏的扇子,让贾琏无论如何给他弄来。贾琏倒是很有记性,他直截了当的,用词委婉的告诉父亲:不行。
贾赦怨他不会办事,贾琏又道,若是因为几把扇子就弄出人命,这样的本事,也不是什么光彩。贾赦恼羞成怒,直接叫人将贾琏拉倒,就地打了一顿。这下贾宝玉和贾琏真成了难兄难弟,老太太听说也是连连叹气,不过她早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什么德性,连骂都懒得骂,只在晚间多上一炷香,盼着林家平安无事。
贾琰与黛玉回家的时候,贾敏吓了一跳,连声埋怨他们怎么就回来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该稳坐钓鱼台,一切如从前一般。
作为女婿的贾琰不好说话,黛玉上前挽住母亲笑道:“娘,我们常回家,这也不是像从前似的?”她眨眨眼睛,贾敏拿她没办法。贾琰也跟着道:岳母,我与佑年是自家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怎么可以躲在庄子上享清闲呢。
父母就是这样了,虽然嘴上斥责,心里还是高兴的。贾敏还是欢欢喜喜的看着小夫妻随她进门,让孩子们坐下,还问他们在庄子上怎么样。
贾琰装作“那里真是一点也不好玩”的样子,贾敏许久没笑的那么开心了,她道:“就你们弄鬼,若是老爷哪一日清闲了,也去庄子上修养一阵,也不失为乐事。”
“娘,怎么爹爹身子不适?”黛玉赶紧问道,贾琰也坐直身体,一脸担心。贾敏却笑道:“没有,他好着呢。我是说为官做宰又如何,你父亲忙的时日也长了,难免有些絮烦,想要歇一歇。”
岳父如今也是站五望六的人,贾伯衡叹道:“若不是为了小辈,岳父若想归隐田园,也是能够遂心愿的。”黛玉看了他一眼,明白伯衡这样感慨其实并非说他自己,梁林孙三家都是梁老大人旗下。其实看到现在都难免言必谈梁鸿广老大人就该知道,当年这位帝师是何等煊赫,说一不二。
那么更该明白,老大人为何临终前不许三代之内出仕,实在是为了保全儿孙。君臣相处之道,需要各退一步,人臣煊赫太过非好事。他明白,皇帝也明白,林、孙二弟子和梁家两兄弟全明白。所以在贾琰,许正行、孙家兄弟—现在主要是孙钊,这些年轻人还立不起来的时候,林海同孙高两个人谁也不能退。
否则联系的如此紧密的三家,就要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这种后果对于他们三家都是承受不起的:梁家还得在孙子辈才能出仕、林家人丁稀落、孙家底蕴积累不够。
而这个问题,黛玉和贾琰也都知道,无论如何,不到最后关头,林海都不可能萌生退意。
窗外夕阳洒满院子,人影交错,然后就听到脚步声,贾敏身边的大丫鬟低声禀报:“外头有一位年轻公子,说是姑爷的至交好友,要见姑爷。”
贾琰很意外,他哪个朋友能找到这来?再说梁家兄弟、孙家兄弟,林府门房都是认识的,他笑问道:“他留下姓名没有?”
“回姑爷的话,那位公子自称季宽。”
贾伯衡不至于火烧屁股似的,可也极其意外:“他?他怎么来了!”他来不及解释,匆匆去了门口,将司徒阔迎了进来。这位楚王今日很低调,甚至放弃了最喜欢的骑马,而选择乘车来到林府门口。司徒阔笑道:林府好严整,若不是提了你的名字,我还要被拦在外头。
“七爷既然不肯说自己是谁,那门房自然不可放人,哈哈。不过说来也真是不巧,我那几个小厮都没在这里,要不然七爷就免了这一遭麻烦。”贾琰同司徒阔说笑着,将他请入府中。看见他的第一眼,贾伯衡就知道,楚王必定是来找林海的。
他没有直接问,将人带到正厅请坐之后,才道:“七爷请先坐一会,按往日时间,岳父他老人家也很快到家了。”二人相处许久,这点默契当然是有的,司徒阔也是一笑。贾琰安排好了他,又让人去内院传信,说友人前来拜访岳父,他在前厅陪着就好。
消息传到后院,黛玉低声对母亲说道:“您瞧,果然被我说中了。”他们成婚的时候,贾琰就将那对司徒阔当年送给他的白玉杯给了黛玉,并且讲了那个“栖灵寺偶遇”。黛玉当然就知道了,所谓季宽,就是七皇子司徒阔。
“那我们就装作不知道,”贾敏有些迟疑:“需不需要派人请你父亲回来。”她也上了年纪,自打女儿成婚之后,也开始依靠女儿了。黛玉却不赞同,既然装,就装到底,索性假装不知道。父亲那边尤其不要提前打招呼,反正过不了一会他就该回家了。
黛玉拉着母亲:“娘,我们只叫人好生伺候就是,我看咱们母女怕是要独自用饭了。”
果不其然,这天晚上,司徒阔在子时一刻才离开林府,林海与贾琰这对翁婿一直在书房熬到了寅时初刻。楚王走后,黛玉安慰母亲让她先睡,自告奋勇说要去抓贾琰离开书房,让父亲休息。结果她也被征用成了劳力,在书房帮着两个人整理了许多资料,其中不乏一些等闲四五品官员都没法知道的秘闻。
黛玉自认也算有见识了,可依旧让朝中官员的那些“办法”“做法”惊的哑口无言,她这一晚上,就在惊讶与平静中度过了。
鸡鸣三声,朝阳初起的时候,书房里父女、翁婿三个人六对黑眼圈,彼此相视而笑,然后被追过来的贾敏揪回正房吃早饭。贾敏一面看着丈夫,一面抱怨丈夫自己劳累就算了,还要带着孩子们一起。又说到底年纪大了,孩子们也跟着熬上一夜,白日里一定要盯着他们喝上一剂养气汤,固本培元。
黛玉和贾琰装成乖孩子跟在父母身后,朝阳全然越出的那一刻,黛玉的目光落在了院子不知何处,前面的老夫老妻已经走远了,贾琰站在她身边喊道:“佑年?”
“哦。”黛玉这才道:“我方才想到了一件事,这事会是燕王或者楚大学士在背后撺掇吗?爹爹没说,可是……总有些不放心。盐务已经很敏感了,如果加上储位之争,还有昨日楚王来访,明明是晴天白日,却让我觉得山雨欲来。”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哪怕是拥有至高权力的皇帝陛下,也不能控制事态的发展。贾琰也很担忧,不过他悄悄握着黛玉的手,带着她向前走。“不管是晴天霹雳,还是山雨欲来,咱们一家子总是在一起的。何况,”他笑着安慰黛玉:“种田的农民会遇上天灾、做买卖的商人也会遇上**,做官的人嘛,遇上什么都不奇怪,不要紧的。”
从这一日开始,皇帝下令楚王入户部,跟着尚书林海了解一点国计民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念头,或者不想让楚王太引人瞩目,皇帝又让燕王去了礼部,这还不算,才十岁出头的宁王,被皇帝下令开府出宫。一连串举措让众人眼花缭乱,贾琰与石光珠陪着司徒阔忙的晕头转向,每日里跟数字打交道。
而康廷美的弹劾,由皇帝下诏说林尚书曾经与他上奏过盐政弊端,当时以为是老生常谈,却没想到盐课糜烂至此。这等于皇帝出面将责任揽了过去,让林海尚书平安落地,林海不仅没有失势,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承担起了一个太傅的职责。
各方亲友松了一口气,而站在相反立场的人,则暗恨不已。
董春雨带着弟子康廷美站在殿门口,看着林海同孙高并肩而去,又见大学士楚缙叫住他们,三人离去。康廷美担忧道:“老师,楚大学士这是什么意思?弟子发现,他对为燕王张目已经有些……”懈怠,或者说不感兴趣了。
这么多年下来,董春雨对楚缙这个人也算有些了解,他知道这位首辅大学士,其实没有自己那么热衷所谓“正统”。他没有提楚缙,只是对康廷美说:“无论如何,立嫡立长是公理,谁都不能否认。陛下就算喜爱幼子,提早令宁王开府置官署;又偏爱楚王,但依旧无法将燕王彻底忽视,咱们秉持本心就是了。”
内阁学士顾协一贯不与董春雨等来往,这日却也凑了过来,笑道:“春雨兄可知晓,咱们那位首辅大人同林尚书、孙大人说什么吗?”
董春雨哪里知道,顾协笑的好像肚子都疼了,好一会,他低声道:“他想为自己的第三个孙子求娶孙家姑娘,若是不出变故,楚、孙两家,也要联姻了。”
“这桩婚事……”贾琰想了一会:“之前听说,楚夫人同孙家婶婶见面的时候,也提过他们家排行第三的孙子同孙家妹子年纪相仿,不过应祥和应勉都不太愿意。”
从五品不用上朝,听说此事的贾琰正和媳妇在家八卦这件事,黛玉对此有不同看法。
黛玉笑笑:“你是楚王参军、应祥兄之前跟着楚王观风办差、梁家小弟玄真也常被皇帝派去楚王府跑腿,有心人眼里,虽然长辈们没有明说,可是梁家、孙家包括父亲都应该偏向楚王。这明摆着是想通过联姻示好,他们兄弟不乐意妹妹的婚事和这事搅合起来也不为过。只是,其实这桩婚事,我觉得还不错。”
贾琰笑道:“我觉得也不错,不过,到底要看看孙叔叔的意思,还有孙老爷子最近已经病的不能起身了,今年的乡试,不知道应祥能否参加。若不成,就要再等两年……”
黛玉脸色肃然,是了,正经说起来,如今只有梁家女婿许直,和林家女婿贾琰在朝中。孙钟虽然入仕,可是作为皇帝的孙女婿,已经变成了武官路子。下一个能指望步入仕途的就是孙钊,耽误三年,就是少了三年的时间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