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机会的话, 一定要好好当面问问那个女人,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她的眼里,他压切长谷部,还有她所拥有过的那座本丸到底算是什么。
在“能再见到宇田川织夏”这个前提成为可能之前, 压切长谷部其实不止一次那样想过, 但当他真的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 他忽然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实际上一点意义也没有。
或者说这样的见面看上去也没什么意义,毕竟他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而织夏也过起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可聊的。
无话可说, 那为什么要见呢。
这种感情大抵可以被归为“近乡情更怯”, 但可惜身为刀剑的长谷部其实根本无法摸清自己内心的真实状态。
穿过一大片林间的小路,一行人抵达了一处水边的空地。比起幽深的树林, 此处就要开阔许多了。此时水势并不大, 溪流冲击出的大片空地就那么突兀地裸、露着, 时有卵石在那上面分布,像是张天然的棋盘一般。
由于沉积的新土上并没多少植物生长,因此树林在此处仿佛被撕裂了似的。柔和的晨曦擦着两边树林的边缘倾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映得流水闪闪发光。
这儿的景色十分精致,但抵达这里的众人却丝毫没有看风景的心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个站在这片风景当中的女子身上。
栗棕色的长发自然垂着, 上面并没有缀任何装饰,微卷的发梢被风掀得略有些凌乱,但散落在那袭素白的衣裙上,倒也煞是好看。少女身量不高,长长的裙摆几乎要铺到地面上去了,好在有风时时牵弄着她的衣角。只是这摇摆的裙边衬得她那副身板愈显单薄。
听闻背后的动静,那女子微微侧过头,露出了半掩在长发当中的脸孔。
论长相,实际上她的五官生得算不上美丽,甚至有几分平庸。但在林间倾泻而下的暖阳的映衬下,她的眼角眉梢都度着一种难以掩去的温柔。她轻轻勾起唇角,试图想掩饰自己脸上带着的一丝犹豫,最终的结果就是她脸上的表情多少有那么些不自然。但偏就是这样的表情,衬着她身上出尘的气质,才愈发显得她十分可爱。
仿佛周遭所有美好的风景都仅只是为了她而存在的布景一样。
长谷部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之前所有的犹豫与不安在这样的一瞬间统统消失不见了,他甚至都忘记了刚刚得知宇田川织夏留下了那样一个烂摊子时候的惊诧与绝望。脑海里涌现的是之前与眼前的姑娘在本丸里相处的种种,那些温柔的,染着阳光、气息的回忆,在见到那张熟悉面孔的一瞬间便全部铺散了开。
她瘦了,头发似乎也长了些。从前在本丸里,她鲜少会做这样的打扮,可她穿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很好看的。
这样的想法混杂在了回忆中间,接着梗在了压切长谷部的胸口。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几近爆发,又在这一瞬间归于平静,最终只凝聚成了这样一句话。
“好久不见。”
率先开口说话的是宇田川织夏,但说出的话语却与长谷部不谋而合。她的声音甜软,只是此时听来似乎带着些许干涩和沙哑。她彻底转过了身,目光扫过了眼前的众人,最终落在了队伍最后的那个弯眸笑得一脸慈祥的付丧神身上。
脸上的表情忽然僵在了那里,接着,星星点点的水花在她的眼眸中渐渐凝结成型。感受到了视线的模糊,宇田川织夏慌忙抬手擦了擦眼角,试图把这突兀的泪水收回去。
但她越是这样,眼泪便愈发止不住。
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样,在见到那些熟悉的人,特别是那个熟悉的人之后,宇田川织夏终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对不起……”她一面拼命擦着脸上的泪水,一面抽噎着说着,“我也不想这个样子的,只是忍不住……”
见宇田川这副模样,池小言轻轻叹了口气。她迈步走到了织夏的面前,借着身高的优势,直接伸手把宇田川织夏揽在了怀里。
织夏十分顺从地伏在了池小言的肩膀上,也没有过多的爆发,她只是那样趴在那里静默地哭着。池小言能感受得到,她在努力试图收回对情绪的控制权。
池小言伸出了手,轻轻拍了拍织夏的脊背。
之前的她无数次地在脑内模拟过见到宇田川织夏的场景,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下,她该如何应付.
池小言当然想过宇田川织夏会哭。但她没想到她会哭得这么直白,一点征兆都没有。在没有任何开场白的情况下,以她的立场直接上去安慰怎么看都显得有点尴尬。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作为跟前任会面的场景,池小言甚至觉得好像是自己怎么欺负了眼前那个姑娘一样。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眼前的织夏也没打算把问题归咎在池小言的身上。
她只是情不自禁。
池小言偷眼看向身后那些还在沉默着的付丧神们,然而他们当中似乎也没人有开口的意思。说到底,有她这个现任的主人在,两边的对话多少有点不太方便。
场面不能这么一直沉默着,尽管池小言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安慰的话来。憋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了句:“织夏小姐,你今天穿的裙子真好看。”
肩上人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立即回应池小言的话。
又过了少顷,织夏终于成功收住了自己的眼泪,她从池小言的肩头上爬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又轻轻擦了擦有些泛红的眼角。
“谢谢。”她微微躬身,竟是十分客气地跟池小言道了句谢。
“没什么,应该的。”池小言也是礼貌性地冲着织夏点了点头,“对了,那两个孩子今天没跟你一起吗?”
“嗯?”宇田川织夏微怔了一下,但也立刻反应过来了池小言指的是谁,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他们去别处了,说是等下与我在那里汇合。”
“这样啊……”池小言摸了摸下巴,“嗯,那我去那边看看,有些事情想找他们说呢。”
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神色各异的付丧神们。接着,她冲织夏微微颔首,招呼道:“那我先不打扰了,你们随意。”
池小言对于她家的刀们对前任审神者的感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之所以会选择带着刀们特意来见这个前主,也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好好地了结之前的一些事情,以便更好地与她一同战斗。
而此刻,她的刀们总算成功见到了那个前任,那么她这个现任再在那里逗留的话,就显得有些尴尬了。所以池小言十分识趣地从那里退了出来。
走出几步之后,池小言微微阖上了眼睛。这里距离树林还有些远,池小言小心翼翼地数着步子,沿着织夏指给她的方向慢慢走着。
二十步之后,交谈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三十二步之后,交谈的声音渐渐淡了,风吹树叶的沙沙的声响时时夹杂在其中。
五十步之后,交谈的声音便几乎已经淡得让人听不见了,而树叶的声音也愈发清晰了起来。
池小言没有停下步子,继续向前走着。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然后她撞上了一个柔软的、带着温暖温度的东西。
池小言慌忙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一件白色的西装。
“主人,您再往前走的话,可就要走远了。”温润的声线在池小言的头顶响起,惊得她连忙后退了半步。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偏离了方才走的方向。此刻的她几乎已经走到了树林的边缘,再往前走上几步,道路就变得有些凹凸不平了。
“谢谢。”池小言略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头。
闭眼走路是池小言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时常会玩的一项游戏,那时的她非常习惯于用黑暗带给自己的压迫感来驱散心里十分强烈的不安。大约是因为熟能生巧,最初时的她也时常会偏离原定的轨迹或者因为掌控不好距离而受伤,但后来,她几乎每次都可以完美地走到自己选定的目的地。
在被池予晴和许斯明夫妻两人收养之后,池小言便很少再玩这样的游戏了。
没想到自己的这项技巧竟已经退步到了这个程度。池小言不由得一阵唏嘘。
之后,池小言也是很快把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问题上。她微微仰头,问向眼前的龟甲贞宗:“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想跟织夏聊聊吗?”
“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呢。”龟甲贞宗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丝笑来,“我的主人只是您而已,其他人的事情我不会去关心的。”
池小言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停滞,但她很快便用习惯性的笑容掩住了之前那一瞬间的失神。
是啊,龟甲贞宗他只会在意眼前的主人而已,所以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在主人离开之后,他都可以立刻全身心地转而去关照下一个主人。
对宇田川织夏也是这样,对她也会是这样。
这样很好。
池小言嗤笑了一声,语气似乎相当轻松而随意:“嘛……早知你对她无话可说,就该把出阵的机会留给那些有话想说的人啊。”
“可我想时时陪在主人您身边呢。”龟甲贞宗轻声笑着,“主人您选择让我出阵,是不是也是因为想让我陪在您身边呢?”
第53章 绯红之眼(一零)
一阵风吹过,引得林间的树叶一阵响动。
龟甲贞宗那直白到几近情话的言语便像是被风吹动的新叶一样扫过池小言的心底。微痒, 让人完全没有办法去忽视。
池小言觉得自己大约能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种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觉。不得不承认, 她有点开始依赖眼前的这个人了。即使在最初时,她是很排斥这个人的性格的。
她转过身, 没有急着回答龟甲贞宗的问题,而是径自向丛林深处走去。龟甲便也没有继续发问,只是默默跟在了池小言的身后。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走了许久, 直到林间的光线变得有些幽暗了, 池小言才忽然在林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停住了脚步。
“是这样的。”她微微侧过头, 弯眸轻笑,答案却是十分直白:“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
“您如此信任我, 真是让人高兴呢。”龟甲贞宗的回应一点也没有出乎池小言的预料。
对于他这副模样, 池小言多少有点习惯了。毕竟龟甲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刚想继续说点什么, 忽然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自己视线余光方向的丛林当中闪过。
池小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之后, 她的视线挪到了龟甲身后的那片树林里。林间此时一片寂静,但池小言能清晰地感受到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其中晃动。
而且绝对不止一两个人。
池小言脸上的表情瞬间便凝固了。她原本是想在这里见一下酷拉皮卡, 稍微探一探关于村子的情报的。但很显然, 她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对方是谁?溯行军?
此刻他们距离其他付丧神所在的位置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的, 一旦真的动起手来,池小言并不觉得那边能在第一时间听到动静。而就算他们听到了动静,想来这边救援估计也要耗上一定的时间。
敌人数量不少, 如果真的要交起手来的话,他们这边铁定占不到便宜。毕竟她身边能打的只有龟甲贞宗一个人。
“您不必担心。”同样感受到丛林中隐藏的那些人的龟甲贞宗轻声在池小言的耳边说了句:“只要有我在, 定然会保护您平安无事的。”
在这样的场景下,龟甲贞宗这样的话听上去更像是毫无根据的安慰。但池小言依然觉得心下稍微平静了些许。
毕竟再怎么忧心也是没有办法的,她能做的只是见招拆招而已。
“不出来吗。”稳住了心神之后,池小言沉声说道:“既然你们人多势众,再这么缩手缩脚未免有些可笑了吧。”
林间响起了一阵沙沙的声音。池小言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很快,一道人影自林间闪了出来,接着两个、三个。大约是知道自己行踪已经暴露,或者是觉得几方人多势众,完全没有再隐藏下去的必要,总之转瞬之间,已有十几个人出现在了这片有些狭小的林间空地上,将池小言和龟甲贞宗两个人围在了当中。
在见到从林子里出来的这群人的时候,池小言却不由得一愣。
来的人并不是她所料想的溯行军一类的敌人,而是群穿着几近统一的服饰的精壮青年们——那服饰池小言看着有些眼熟,昨天在林间见着的酷拉皮卡和派罗穿着的也是类似的衣饰。
他们手里拿着各式的武器,脸上也都带着相当明显的敌意,似乎是把池小言和龟甲贞宗当作是入侵者看待了。
是窟卢塔族人?
这可真是让人有些意外了。
“你们是什么人?”池小言不由得往龟甲贞宗的方向又缩了半步,接着皱紧眉头,佯作对窟卢塔族一无所知的样子问着。
“这话应该由我们来问吧。”这群青年中的其中一个挥了挥手里的长棍,“我就说那女人不可信,果然,她在向外面的人出卖我们的情报。”
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附和的声音。
说话的那个青年说话带着相当明显的口音,加上语气有些激动,池小言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他究竟说了什么。而那些附和的人群说的几乎就全是这里的方言了,池小言根本听不懂。
但她还是成功捕获到了有效的信息。
那个女人?
池小言想那大概指的就是宇田川织夏了吧。这里的村民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带着相当强烈的敌意,因此宇田川织夏虽然暂时住在村子里,但无法接受她的村民显然也是大有人在的。
眼前这群人大约就是顺着织夏的这条线摸到这里然后碰巧遇到了在这里闲聊的池小言和龟甲贞宗的吧。
这样一来,他们脸上透着的敌意也就解释的通了。
池小言并不想跟眼前的人们有过多的交流,毕竟话说多了总有改变历史的危险,而无论是从语言方面还是从脑回路方面考虑,她和这群人之间都存在相当大的交流障碍。
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显然是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池小言又往龟甲贞宗的方向挪了挪,这样一来,她几乎就要贴在龟甲贞宗的身上了。在这样的距离下,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问了句:“如果要突围的话能做到吗?”